跨越山谷

李向阳

题记

本文是作者自传体《重上西南楼》系列，“香满堂卤肉火烧前世今生”之“反省篇”

也许，人生总要来点逆境；可我觉得，自己深感切肤之疼的逆境实在太长了，少说也有二十年吧！以至于已经麻木，都快忘记突围了。在我漫长逆境记忆里，有两座山永远矗立，一曰华山，二曰武夷山。

那年，夜登华山，正处人生逆境最低谷。

刚进入新世纪头几年，自己生意失败，经济破产，不得已，奔着吃苦挣稳钱，到学校承包食堂窗口，仍然入不敷出；又不得已到太平洋寿险任兼职，无奈“保险是人才干的，不是人干的”，自己算是半个书生，骨子里也有份清高，但为了一份一千多元的儿童保单，也得三番五次往客户家跑；有时候，想到客户冷冰冰不耐烦的脸色，在人家门外徘徊半天还没勇气敲门。

人不怕有债，但最怕逼债。在经历了很多努力以后，收入却总提不上去，债山不减反增，逼债的逼得你挖东墙补西墙，最后无墙可挖，一时陷入走投无路窘境；日积月累，疲惫、郁闷、迷茫等情绪积聚到了极点；那段时间，我害怕清醒，常常一人找个夜市地摊，一会儿就能干掉一瓶“双轮池”；下了雨，不躲避；下着雨，就无遮无挡、漫无目的地走，走在清静无扰的黑夜里……

2002年暑假来了，我要找一座高山，要在高高的山上找个没人的地儿好好哭一场；于是，辗转来到高耸入云的华山下，月下夜行，攀千尺幢、攀百尺峡、攀天梯、攀云梯，到达东峰观日台时，身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却是欲哭无泪；但是，经过黎明前难熬的等待，当明亮的阳光从灰暗中喷薄而出的一瞬，又不禁潸然泪下。

之后，在东峰顶悬崖边，在锈迹斑斑的铁链边，万丈深渊呼啸而上劲风，让你展翅欲飞；身后排山蹈海而来的松涛阵阵滚过头顶，惊心动魄；之后，咬牙下了鹞子翻身，沿过光秃秃的狭窄山脊，抵达人迹罕至的宋太祖下棋亭，“念天地之悠悠”；之后，一鼓作气，徒步折返。

腰酸腿软回到接近山门的缓坡，路边那座凉亭已经在望，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走近了看到一个约莫和自己同龄的挑夫，靠在凉亭台子外边歇息，肩上的挑子就顺势滑在台子边上，那是扁担两头紧绑两袋水泥，整整200斤分量；我不禁回望一下刚下来的陡坡险道，自己空手上下已经狼狈不堪，眼前的担子让人倒吸凉气；上来亭子，正好看到挑夫右肩磨破的红肉，以及伤口四周的乌青，有点不敢多看；忍不住询问背到山上挣多少钱，答案比我想像的要低；我说：“兄弟，膀子都压烂了也不歇歇，你是挣钱不要命呀！”挑夫笑笑不作答，只请我帮他将重担移上肩，红艳艳的伤口上只垫了块白羊肚毛巾；目送挑夫吃力负重，缓缓远去，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直至定格在记忆深处……饥肠辘辘回到西安，身上就剩一块钱！

刻骨铭心的华山之行，本是为了宣泄，本是为了自虐，本是为了和自己过不去，可是却给自己带回意想不到的精神造化——首先，咬咬牙，鼓鼓劲，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其次，以前老认为上天对自己不公，自己比别人遭的罪都多，出来走走看看，才知道为了生计，为了妻儿老小，谁不披星戴月，谁不累得像牛像马？

还是在做保险期间，业绩优秀的同事获奖游览武夷山，回来兴奋夸赞武夷山水如何如何美妙，我羡慕之余，视武夷山为遥不可及。万万没想到，七年后，我来到武夷山区参与修建上饶至武夷山高速公路。这时候，我出来打工已经三个年头。

所谓逆境，一个标志就是身不由己。我打工是带工程，漂泊不定，而基本没有干过重样的活儿，如扬州的输电线路基塔防腐，如铁岭清河电厂防腐，如沪杭高铁防水，如乌鲁木齐高架桥，如天山下煤化工或铝电基建，你得不停快速充电，掌握必需知识技能；往往是工期紧张，你得马不停蹄；往往因人手短缺，你得身兼数职——我的老板有句口头禅：“一个人不干三个人的活儿，算能干吗？”呜呼！

这次北武夷山腹地的高速路基工程，是接的烂摊子，是给中铁一局救急；路基施工怕雨，而正值雨季；雨过天晴，好不容易熬到能拉土方了，百姓又堵路纠纷；终于疏通障碍了，队伍必须二十四小时连续作战，频繁加班熬得你夜里站着都能睡着，还得不停用树枝摔蚊子。

又逢阴雨连绵，多少天了还看不到停歇的意思。困在潮湿阴冷的深山百年老屋里，我寂寞里老想，为何流落到这异乡僻壤？为何命运失控随波逐流？总觉冥冥中有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命运，这只手究竟是什么，不得其解！忽然，想趁雨天出来走走，闻名天下的武夷山主景区就在40分钟车程处。

从小生长在豫北大平原，多大了还不知山为何物？母亲说太行山就在西边，于是，每当雨过天晴，晚霞初升，我总是痴痴地凝望，看看彩虹里有没有山的踪影？及至到焦作月山铁路上班，每每坐火车路过修武县，凭窗北望，连绵的群山，光秃秃，灰蒙蒙，不知为啥，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失落。可能，祖先早就在我们灵魂里刻上山高水长——层峦叠嶂，飞瀑直下，草木葱茏，仙气袅袅……

也许此时并没有游山逛水的闲情逸致，只求一场随遇而安的造化。误打误撞，武夷山“大红袍茶文化旅游专线”到了！

进得山门，细雨霏霏，芳草如茵，新柳如烟。正如我们在北武夷山深处，这里也是空气清新如洗，你想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就像给肺部在做一番透彻清洗，这种畅快，对于来自“尘世”的外人，怎么感觉有点奢侈呢？

茶文化专线竟然是一条丹霞地貌山谷，薄雾缭绕，流泉鸣溪，茶田葱翠。茶圣陆羽讲过：“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这就是武夷“岩茶”大名鼎鼎的原因吧？山谷深处，茶王“大红袍”所在，曰九龙窠。因为群山环抱，这里远离喧嚣污染，隔绝大风侵扰，清幽静谧，鸟啭蝶飞。“大红袍”三棵六株母树就生长在岩壁之上，岩顶有竹，竹下有泉，泉流垂壁，正好养茶——不得不说，“茶王”真是太会找风水宝地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武夷岩茶被尊称为“岩骨茶香”。品味“岩骨茶香”，有时候莫名联想起徐悲鸿大师：“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不由觉得，茶尚且求其骨，那么，凡人可以没有傲骨，但是总不能缺少保持底线的骨气——忽感脊背有点发凉，自己人穷志短时，受没受过嗟来之食？落没落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骂名？

一趟武夷山行，碧水丹山早成过眼云烟，可是，究竟是什么留住了一颗飘零之心，让人念念不忘？

难道，是武夷山精致细腻的茶道吗？“岩骨茶香”靠的不仅是得天独厚，采摘讲究阴雨不采，正午不采，傍晚不采。制作工艺涵盖采青、萎凋、做青、炒青、揉敛、炭焙等十几道工序。沏茶之水，讲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更讲究当属《茶经》：“山顶泉轻清，山下泉重浊，石下泉清甘，沙中泉清冽，土中泉浑厚，流动者良，负阴者胜，山削泉寡，山秀泉神，溪水无味。”沏茶步骤，分为治器、纳茶、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此称工夫茶也。品茶之道，“气要匀，心要清；神要聚，体要松；壶要长，斟要低；闻要细，饮要啜……”回想起武夷山朋友辛辛苦苦寄来的大红袍、老枞水仙或肉桂岩茶，自己就会大杯牛饮，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能，自己做事的风格或者秉性大抵如此，换句话说，就是不讲究细节吧！常听人说：“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唉，细品武夷岩茶有点苦！

难道，是武夷山醇厚可亲的乡情吗？ 转眼间离开武夷山八年了，一直惦着回去看看，那好山，好水，好茶，还有好人。武夷山朋友周光华老弟，热忱好客，豪爽义气，颇有我们北方汉子作风；我们一见如故，结交多年，当他千里迢迢来河南看我，我体会到了孔老夫子那句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难道，是武夷山水汩汩流淌的诗情画意吗？ 好长时间，我一直不解，宋词婉约派祖师爷柳永逍遥游走苏杭人间天堂，快活旅居武夷人间仙境，从哪儿冒出的悲切千古文字：“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追问历史，原来大词人曾六下汴京，数度赶考落榜，那脍炙人口的《雨霖铃》，其实写于汴京城外，写与汴京城的资深红颜知己“虫娘”。我的家乡与“汴京”隔（黄）河相望，也许，旧时半个老乡“虫娘”，每次迎来远方的才子柳郎，才更加“不亦乐乎”吧？

其实，远山的呼唤，还是源于自身落败的心结，当你失意失落、困厄困窘、苦恼苦闷到极限，你可曾也有过遁世避尘的渴望？多少次，我在凄风冷雨里踽踽独行；多少次，我在孤寂斗室里闭门思过。魂驰神往，我仿佛来到一座高山之巅，盘膝跌坐于青石之上，潺潺流水洗涤疲惫，团团白云抚慰创伤，幽幽花香唤醒神志，缕缕清风吹去沮丧。此情此境，我就认为深藏在我从未到过，也许从未有任何人到过的武夷山巅，如此令我安心，放松，流连。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沉浸于玄妙的宁静，有如一面透镜，折射出自己过往种种得失。

假如有来生，我先要做稳当人，做稳当事，不做墙头的小草，不做水中的浮萍。我要相信从小到大，由弱变强。我要相信梦想是拼出来的，信心是攒出来的，幸福是干出来的，人生的风调雨顺是熬出来的，事业的阳关大道是磨出来的。我要相信，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一场修炼，一场修养。我要相信天道酬勤，功到自成。我要做一颗钉子，丢掉幻想，“钉”着本份，坚定不移，雷打不动，不该做的事天塌下来也不能做，该做的事必须做，再难也不能躲。

假如有来生，我一定争取“心中有数”、“胸有成竹”，决不再做糊涂人。自己的过往用头破血流证实，“思路决定出路”，“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路子不对，可以让你输到怀疑人生。我要保持一颗“敬畏之心”，随时反省、权衡、把握，小心翼翼走在老祖宗教诲的“中正”、“中庸”之道，规避雷区，远离红线，同样的错误不能反复犯。不懂反省，可能不会知道，有时候不是自己没点本事，而是自身毛病太多。走过逆境，才发现，自我救赎的唯一手段，只有佛家所云：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走过逆境，才发现，小事做好，持续做好，才能重新回到地平线上，才能重新活成平凡人柴米油盐的正常模样。

也许，本没有来生，那就先将残生尽量走好，虽然你已经年过半百，虽然你已经两鬓斑白。也许，武夷山巅本没有我的世外仙境，只是因为武夷山拥有我经历中最具仙气的山水，所以才灵魂出窍，神游太虚，缥缈处总是以武夷山为蓝本，也许，那就是号称“精神家园”的所在，容你避世，容你疗伤，容你沈思。

走过华山，走过泰山，走过武夷山，走过天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眷恋山？直到有一天，一曲排箫天籁、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的《跨越山谷》，小片里灰雁奋飞向前，穿越风雨，穿越云彩，穿越山谷，我忽然明白，自己多像那灰雁，飞呀，飞呀，飞越高山，飞越峡谷，其实，是梦想着逾越心里头那一道道坎！

2020年8月31日于长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