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中国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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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史是人民劳动的结晶

看天下•看中国•看全局

看生存•看发展•看大义

义者•利之和也

中国思想史需重新改编

老子的历史突破是什么？

道家讲真伪之辨，儒家讲华夷之辨，法家讲的则是贤愚之辨。

道家的至善，是天运玄同，运行到极致，就是万物复归于自然。

儒家的至善，是礼运大同，运行到极致，就是要天下大同，人类极于人伦。要使中国天子统一天下，让地球人都遵守华夏礼仪，最终实现天下为公。

解决人类最终极性问题

儒家和道家的区别：

儒家是解决现世问题（或说暂时问题）：儒家强调个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达到人类“和谐发展”，即大同世界，靠圣贤，由“圣贤”来统治管理。

道家则是解决终极问题：老子解决人类问题的核心思想就是六个字：“无为而无不为”。就是从道而来，顺道而为，归入道中。

编者按：子云老师带着“老子的历史突破是什么”的问题，找杨鹏老师探讨。子云老师把讨论整理成文，经杨鹏老师审定后发布。

转发者：如有不妥，请留言告知！

孔子思想的历史突破：天命平民化

子云：你在“《论语》亲子共读百课”中，把孔子思想的历史突破，总结为“天命平民化”，认为孔子抹掉了“天命”与“平民”之间的高墙，平民也能成为修德以承天命的个体。孔子之前，天命似乎只是降临在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开国君主身上，但孔子认为“天生德于予”，天命与自我相连，不论出身贵贱、社会等级，每个人皆可以“修德以配天”，都可以修德以待天命降临。在天人关系维度上，孔子讲“上天面前，学习修德的平等”。孔子其实是一个离经叛道者，这对当时的贵族血缘等级制，实质上是一场温柔的思想革命。

杨鹏：是的。孔子思想涉及许多方面，但就历史贡献而言，主要在“天命的平民化”。天命降临有德之人，但人的德性非血缘世袭，可通过后天“修身”、后天的学习和实践获得提升，意味着天命可以通过好学上进而争取。孔子思想有破除血缘等级固化的革命的内核，但保有周代礼教保守的外衣。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所举例全是平民甚至贱民，孟子深懂孔子。

子云：孔子这种人人可以“修德以配天”的平等，似乎是中国式平等精神的起点。

杨鹏：其实，孔子这种讲德性不讲血缘的思想，在周公思想中就有。《尚书》记载周公之言：“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上天选择人，赋权于人，并不是按血亲来的，而是按德性来的。上天分配人才的种子，确实不是按照血亲世袭来的，这是真相的洞察。

老子思想的历史突破是什么？

子云：我今天想问的是关于老子，希望你能套用对孔子的分析范式，用最简单的句子，概括一下老子思想的历史突破。如果说孔子的历史突破是“天命的平民化”，老子呢？

杨鹏：关于老子思想历史突破的问题，我在《道德经》八十一章课程结课讲座的时候，已有分析，但没有用一句话来概括。最近我们在“知止中外经典读书会”的一次交流中，讨论到这个问题，我提到老子的思想突破，并非是否定周代神性之“天”，而是从周代意志性的“天命”，转向了法治性的“天道”。我们今天正好可以探求和补充一下这个问题。

子云：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如果说孔子的思想突破是“天命的平民化”，那么老子的思想突破是什么呢？能用一句话来表达吗。

杨鹏：如果一句话，就是：从天命到天道。



子云：这有点抽象，望详细解释一下。

杨鹏：先说说天命。殷墟甲骨文中，称最高神为“帝”或“上帝”，权能有令风雨、授丰年、降旱情，授护佑、佑城邑、佑战争、降灾祸等。周代继承商代上帝信仰，但多用“天”来指称最高主宰神。周代习惯称帝、上帝、天、皇天等，还常常混用，如昊天上帝。周代之天，即商代之帝。天命，就是上天命令。周代文献中，也把天命称为“帝命”或“上帝命”，如《诗经·思文》中赞美后稷说：“贻我来牟，帝命率育。” 译文是：你带来小麦大麦，上帝命你率领养育众人。这是对周人祖先后稷受上帝之命而开拓农业的赞颂。周代信奉天命，认为天命决定王权－国家兴衰。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有益生命。要想国家长治久安，国君就要行德政以匹配上天要求。

子云：听你讲过的《诗经》课程和正在讲的《尚书》课程，确实能体会到周人政治宗教中那种强烈的天命意识，以德配天的意识。尤其是你刚才提到的周公之言：“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皇天不按血亲授予天命，只辅助有德之人，天命有德。

杨鹏：上天惟德是辅，要巩固国家，就“不可不敬德”。周人心中之天，是德性之天。周公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就讲一个道理：天命以德治世，执政当以德治国。天有天德，人有人德，人德出于天德。

子云：天命是周代主流政治宗教概念。我发现《道德经》中完全没有用到的“天命”概念。

杨鹏：你发现了这个重要细节。从治国哲学看，老子就是用“天道”来替代“天命”。孔子讲天命，老子不用天命概念，这是老子和孔子的区别，也是老子与以周公思想为代表的周代政治宗教传统的最大区别。



子云：老子避开“天命”概念，专注论证“天道”概念。

杨鹏：《论语》提到一次“天道”概念，内容是记载子贡之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论语》对天道概念，没有论述。“天命”，是《尚书》《论语》的出发点。“天道”，是《道德经》的出发点。

“天命”与“天道”的区别是什么？

子云：“天命”与“天道”，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

杨鹏：顾名思义，“天命”，上天的命令。命令，是主观意志性的。“天道”，上天之道。天道是自然秩序，是客观法则。主观意志vs客观法则，差别很大。

子云：天命，是上天的主观意志。天道，是上天的客观法则。以天命为中心vs以天道为中心，对现实国家治理和人生安排的导向，影响重大。

杨鹏：关系重大，涉及到上天观、上帝观的不同。如果上天是以主观意志的方式来治理世界，这就意味着人必须强化主观意志，以顺从上天的主观意志，这就是周代君主必须祭祀上天的原因，是周公反复强调的以德配天的原因，也是后来孔子强调以德治国的原因。德，就是主观意志的德性导向。以德治国，就是以君主主观意志治国，但要求这主观意志是有德性的，以上天好生之德为标准。天命之治下的好生之治。德治，指有德圣人的人治。

周公将德政目标定位在“引养引恬”，使民众能富裕养育，能安心平安。《论语》中孔子认为，能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可称为圣人。请注意，这都是指执政者调动自己的主观德性，积极行动，去服务民众利益。这种德政观的形而上的依托，就是天命论，就是天命有德。宇宙万物在上天的德性意志运转中，人间社会以天子的德性意志为中心。

子云：许多年前读你的《老子详解：老子执政学研究》，有一点印象很深，你说老子的写作，是针对周儒而来，周儒天命论下的君主权力意志，讲求“德性”，就容易造成一个积极有为的君主-朝廷，一个以造福于民为口号而行动的朝廷。天命观所对应的，就是君命观的强化。老子强调“无为”，要求执政者主观权力意志的退守。

杨鹏：正是这样。我正在讲的《尚书》十九讲课程中，周成王对周公说：“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译文是：惟愿公您的光明之德，照耀上下，能在四方得以勤奋实施。你看，一个国家的兴盛，建立在执政者内在德性之光的照耀中。这主观意志很强大，倡导的是明明德的主观权力意志。

子云：老子要求执政者“弱其志“，要求无为。无为，就是让君王的主观意志退隐？形而上就是“天命论”的退隐？

杨鹏：是的。无为而治，就是君王朝廷权力意志退守之治，追求一种不用君王朝廷的权力意志来运行的社会秩序，认为这才是自然的社会秩序。老子洞悉权力意志扩张的负面效应。无论权力以什么样的目标口号行动，只要是权力意志强力扩张，就是把民众的命运更深卷入君王朝廷的意志中来，这样社会就由君王官吏的权力意志所摆布，民众就失去了自主自为的能力，国民活力就被破坏了。权力退出之地，就是民众自为之地，就是繁荣富强之地，所以说“我无事而民自富”。

天道即天宪

子云：这与“天道观”有什么关系？

杨鹏：问到点子上了。“天道”观，正是权力退守的宇宙观基础。

子云：上天之道，是客观法则。所以天道观下的治理，就是法则性的治理，制度性的治理，不是意志性的治理。控制当权者的自由裁量权，这可以说就是中国式法治的终极思考。

杨鹏：你表达的，正是《道德经》的根本。天命观下，是德性意志，天道观下，是君王退守到天道法则的后面，是以自然之法治国，落到现实中就是法治。

子云：也就是说，《尚书》《论语》追求的是造福于民的好君主，而《道德经》追求的是律法、君主立宪，保护民众自主的法治君主。

杨鹏：很准确。《道德经》中的“道”就是天宪，天道＝天宪，这就是“天网恢恢”的意思。在知止读书会的一次交流中，我提出老子从“天命”到“天道”的突破，群内学者杜书明总结为“无为之上长，立宪之君王”，这是很好的概括。上天之道，即上天之宪。如果上天以“宪道”治万物，并非以“命令”治万物，当以客观法治之“宪道”治国，避免以君权主观权力意志之“命令”治国。

子云：“天宪”，真是个好概念。《尚书》《论语》讲天命，德性意志。《道德经》讲天宪，无为之法。如果将“天道”理解为“天宪”，“天宪”有具体的规定吗？

杨鹏：一部《道德经》，讲的就是天道－天宪的具体内容。例如五十七章：“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对权力做减法，约束权力，减少干预，保护民众的自富、自化、自正、自朴，使民众能自我富裕、自我教化、自我公正、自我朴实。一句话，以天道－天宪，来建立起保护民众自主的秩序。民众自由，繁荣和谐自在其中。

重要的是，“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万物对立竞争，会自动平衡和谐，不能由朝廷权力意志来强制设定平衡点。天道之下的道法之权，只能是保护公正的对立竞争和竞争的结果。

子云：看来是宇宙观决定执政观。天命论，强化权力做加法，权力意志强化。天道观，约束权力做减法，法治规范强化。那么，天命论和天道观，是对上天、对上帝的不同理解，谁有道理呢？

杨鹏：都有道理。天命是终极能量的发现，天道是根本秩序的认知。天命与天道，是上天特性的一体两面。天命－天道之谓性，天命与天道，皆在人性之中，是人性的一体两面。

子云：这与西方的自然法思想很相似。上帝以自然法来治理世界，人类当以法治来管理社会。

杨鹏：是的。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自然法思想，与道家的道法思想，有相通之处。西方十六十七世纪，自然法思想，上帝之自然法，这样的政治宗教观成为主流。从英国洛克、亚当·斯密到美国的杰弗逊等，都属于“上帝+自然法”的思想。自然法上，有法治性的隐蔽的上帝，一个不以主观意志直接干预的上帝，这就是美国建国者们表现在《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中的思想，上帝与自然法，上帝之下人人平等之法。上帝在个人心中，自然法在宪法中。老子的天道观念中，法治性的道之上，有隐蔽的天，“天之道也”，上天“长而不宰”。

子云：有点深奥，怎么解释？

杨鹏：其实不深奥，就在我们眼前。日月星辰运行，万物生生灭灭，都遵循自然法则。这自然法则，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超越在人的意志之上，不按人主观意志运转，人只能去认识和适应。上天之道的自然法则是客观自在的，不为人的主观意志改变，所以人不必去对之祈祷和祭祀。

老子这样的天道思想，就是造物力量治理宇宙万物的天宪思想。在天为天道，在人为道法。战国文献《黄老帛书》中讲得很清楚：

“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

道生出法。天道超越一切，所以法的原则也超越一切。以道治国者，生法而不敢犯法，立法而不敢废法。

和谐秩序与创生能量

子云：自然规律就呈现在我们眼前，社会治理，不能建立在领导人的主观意志基础上，再伟大的人格也不行。遵循律法的原则和规定，这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常识。这样的法的观念，有自然法的依托。天道观念，是自然真相之反映。那么，天命观念呢？

杨鹏：天命观念，也是真相的反映。

子云：这怎么理解？天命是主观意志性的，这有什么宇宙观上的依据吗？

杨鹏：这个世界，就是有两面。一面是我们能看到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的运行，一面我们能看到宇宙万物的创生、生命的求生意志、人的主观努力。想过没有？创生万物的力量从何而来？生命主观意志的根源何在？人的主观意志的根源何在？中国人对主观意志的总根源的思索，表现在天命的发现中，表现在对上天、上帝的发现上。创生宇宙万物的终极本体，以天道自然法则保障万物的和谐秩序，以天命的神圣力量带来生生不息的创造。其实孔夫子早就看到了这两面，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就是秩序。“百物生焉”，就是创生。

子云：你认为天命认识有终极来源，也是源于创造宇宙万物的力量？

杨鹏：“天道”指向和谐秩序，“天命”指向创生能量。创生能量与和谐秩序，皆是上天的一体两面。周公、孔子讲以德配天，是认识到了上天创生之意志。也希望人展现上天内置于人性中的创生好生意志。这就是深层原因。老子当然也看到创生之意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子云：为什么老子不像孔子一样追随周公天命-德性论呢？

杨鹏：这涉及到“道”与“命”的关系。天命创生的力量，运行在天道运行的秩序平台之上。天道秩序才是万物创生的基础。上天首先是以天道运行世界，是在这个基础上创生万物。也就是说，“天命”在“天道”的前提上，才得以释放。“意志”以“法治”为根基。

子云：你认为，老子不否认“天命”，但认为“天命”是以“天道”为前提的。相当于治理天下，不能以君主之意志为基础，而要以法治为基础。不否认“意志”的重要性，但“意志”不能超越法律，更不能代替法律。

杨鹏：是的，其实老子在《道德经》中，保留了“天命意志”，例如“天将建之”，但《道德经》是以强调“道”、“天道”为主的。“天道”与“天命”，宇宙观上，有先后本末之分。治理天下，不能搞错先后与本末顺应。

子云：天命意志还是天道法治，前后本末问题。

杨鹏：老子发现，天道特征是“独立不改”的，所以人性自有独立不改之天性，自主之天性，创生因独立而发生。君王之权力意志扩张，会破坏民众独立意志的释放，会弱化民众的自主德性的生长。老子认为社会秩序，不能建立在君王意志之上，而要建立在天道秩序之上，天道秩序就表现在民众自主、自立、自为、竞争的独立意志的互动平衡之中，“沖气以为和”。

中国古代有天人合一、君王上应天象的说法。这就看如何理解上天的特性。如果天象是天命论的，是主观意志论的，君王就必须以自己强大的主观意志为中心来治理天下。如果天象不是主观意志论的，而是一套无形的平衡的法则，君王的意志必须退到公平的法治后面去。老子的“天象无形”，说明以上天为榜样之权力，应是无形之权力。如同空气一样，重要，养人，但无形，不干预人，保护人的独立自主，自由创业，“成事述功，百姓皆谓：我自然”。

子云：你意思是，周孔之道与老子之道的差别在于，周孔讲的，是要由君臣们的伟大德性来引导人类，老子讲的是君主朝廷要以保护民众的人格独立和德性自主为目标。相信天道观的君主的退隐，不是退走，而是退到制衡的公平的法治的后面去，以律法保护民众的独立自主。中国历史上，有这样的实例吗？

杨鹏：我在《史记》人物评点关于刘邦的评论中分析过，刘邦入咸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将君王朝廷权力的范围限制在保护生命权和财产权，从其他领域退出，萧和又以此原则修订法律，这就是典型的老子思想之治。你看，“约法三章”中并不讲君主朝廷教化天下，不讲君主朝廷领导经济活动，不讲君主朝廷领导人民向前进，不讲君主朝廷把领导人民走向一个美丽新世界，不是用君主官僚们的权力之光来照耀民众的生命之路，朝廷权力有限，限制在防止人侵犯人，相信只要防止杀人伤人抢劫偷盗，天下民众自主自为，就会繁荣和谐。

子云：天道这样的概念，在老子之前也已经提出，为什么把从天命到天道视为老子的思想史的突破呢？

杨鹏：商周甲骨文和金文中，没有出现天道概念。经典文献周代《诗经》中，有九次“天命”而无“天道”。《尚书》中有二十五次“天命”，只有五次“天道”，而且按顾颉刚先生的研究，出现“天道”概念的《尚书》篇章，皆为春秋战国以后窜入《尚书》的文本。“天道”概念的流行，是春秋以后的事。老子之前，周公虽然讲以德治国，但也重法，强调明德慎罚。但缺少关于法哲学、法的终极起源的认知和论述。将“道”、“天之道”、“天道”提升到终极本源来论述，是从老子开始的，这是真正的中国的法哲学，韩非感觉到了这一点。

子云：老子知道他自己是天道观的开创人吗?

杨鹏：他很清楚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对前人的超越，所以说自己“不肖”，不效仿前人。他发现宇宙秩序是以法则为本的，而且这个法则非常简洁，是负阴抱阳沖气以为和的法则，是相反对立、相反相成的公平制衡的法则，自然平衡的法则。正是在这样的对立平衡中，创生之力量自然释放。老子认为君主官吏德性之光有限，朝廷没有成为社会互动的公正的平衡中心的知识，只能退到自然平衡法则的后面去，管住侵略杀人放火这些恶性冲突就行了。老子对自己很自信，他的天论不同，他以天道观来超越天命观，以圣人权力约束的无为来超越圣人明德光照天下的权力放大。

子云：如果天命观有宇宙渊源，涉及动能问题，也不能排斥啊！

杨鹏：你说的对，天命观与天道观，都是对宇宙终极本源的认知。天道观指向和谐秩序，天命观指向意志能量。最合理的办法，是国家层面的天道观，约束权力以保护个人自主的和谐的法治秩序。个人层面的天命观，认定生命的天命意义，张扬生命的德性意志，创生之德性，好生之意志。

子云：这么一说，中国政治史似乎正好是相反了，国家层面以天命观来神化君王意志，社会层面却以限制欲望来破坏个体生命的德性意志。

杨鹏：秦制以后，国家层面愈来愈以君主意志强化为中心，社会层面却愈来愈强调对民众个体意志的约束。佛教在汉以后的进入，强化了民间个体的自我意志弱化。秦始皇登泰山的自颂石刻上，就刻着“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远近全部理顺，都承受圣上之志。他的个人意志，就是社会秩序的来源。不是以上天道的限权和制衡之法为本，不是君主退守到以法治保护民众自主，而是以君主个人意志为本，将民众人人卷进君主的权力意志之中，民众自我意志不断被弱化。君主强权社会，这是老子最厌恶的治国局面。

子云：法家也讲法，而且韩非还注释老子，为什么还结出秦始皇这样的强权恶果？

杨鹏：法家是权力管制民众的法制，不是保护民众权利的法治。法家是用法律来保障君主意志的运行，不是用法律来约束君主意志和保护民众的意志。最背逆天道的邪恶的社会，是君主用严酷的法网来保障他自己权力意志的自由，君主意志转化为举国之法，这是对民众主观意志的深度奴役，这是最邪恶的制度。

老子“天道”本出于终极秩序，指向权力约束，结果却被解读为让民众无为，迫使民众虚心弱志，消弱民众意志。

周孔之“天命”本起于终极意志，指向普遍的德性强化，结果天子垄断上天祭祀，封锁天命力量，天命观就只被用于神化君主、强化权力。

从社会层面看，“天道”与“天命”都是好东西，但史上却全然用错了地方。

子云：周孔天命观，讲以德治国，能否约束君王的权力意志？

杨鹏：天命观在本质上，是意志指向的。就算定义为善的指向，仍然是强调扩权的。往好的说，是善之权，德之权。即便权力向善，扩大权力也意味着剥夺民众的自主权，弱化民众自由的能力。“恶的权力”固然不能扩张，“善的权力”也不能扩张，善或恶的权力扩张，结果都是弱民。

相信天命在身的天子，相信奉天承运的天子，一定相信社会秩序必须建立在他自己的意志之上。他关心的不会是对权力的约束，不会是对权力做减法，他只会习惯做权力加法，官吏随之而特权扩张，民众的权利随着君权的扩张（无论是恶意或善意的扩张）而必然会被收缩。

天命指向个人德性

天道指向国家制度

子云：你的意思是国家层面，要用约束权力的”天道－法治“的老子之道。个人层面，要用张扬德性意志的”天命－德性“的周孔之道？

杨鹏：思考未来秩序，应开放吸收人类各种思想资源，不限于中国有限的资源。从中国本土思想资源看，你这样的说法很好。天命指向终极能量，天子垄断天命，这就是垄断德性意志，就是弱化民众德性意志，这是中国政治宗教传统中最大的弊病。孔子已用个人修德配天来突破这血缘权力界限，但后人没有能继承开来。后世儒生，多跪在君主权力意志之下，没有人敢再讲人人有天子本性的道理。面向未来，周孔之道有新的意义。“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命有德，人人可为天子。天命论之下，人人皆天子，人人德性之自觉，创生之意志，这样中华民族中的每个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本是天命之民，德性光明，自强不息，实现天命。

子云：以天命论传统来强化个体生命的天德意志，以天道论传统来建立国家共同体的天宪-法治。传统文化中，也有建立未来秩序的重要思想元素。这与西方上帝-自然法传统似乎有相通之处。

杨鹏：正是这样，天命论应进入个人层面，上为上天之命，下为人之德性，人人皆天子，天命创生，天命益生。

天道论应进入国家制度层面，用阴阳对立平衡的太极原则来审示一切制度环节，开放任何领域的公平竞争，保护各种力量的自发平衡，经济如此，文化如此，政治如此。天道为制度原则，天命为德性取向，才能真正释放出个人和国家的双重力量。周公－孔子，是天命之天，明德之人，独立人格。老子是立宪之天，国家之道，守法之朝。两者真正合一，国家遵天道，个人奉天命，个人-社会方能完整而强盛。天命在自我，人人皆天子，德性意志。天道在社会，人人入赛场，公平竞争。这就是儒道思想基因中隐藏的最好的信息，最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