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坪往事（一）

阿岗

那些年…

　　 听母亲说，我出生在黄桷坪街上，按老户口薄上记载的：九龙坡区黄桷坪正街35号，那是母亲经营的一家茶馆，街上最热闹、最旺客的九龙茶馆。

　　六十年代中期的黄桷坪街貌。

我1950年5月出生，婆婆给我取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叫“黄长久”，有些“封建”的韵味。

　　我比共和国晚出生半年，一九五零年五月生，四号是青年节，为了好记，索性把生日定在这天。那年的卯时，我倒逆在母亲胯下呱呱落地，清晨的街头还弥漫着薄雾，一阵轻脆的哭声格外刺耳。黄家添丁是大事，更何况是生一男孩更弥足珍贵，全家呵护备至。某天晚上，茶馆里外渲沸，生意正隆，几个月大的我却生病高烧不退。最着急的是母亲，其次是婆婆和外婆。喝茶的茶客帮着出主意：“呑金试试…金子在土碗里磨水喝可退烧”！那时的黄桷坪有个学校叫“西艺”（西南人民艺术学院，川美前身），学校有个校医，常宵夜（晚饭）后来茶馆喝茶聊天，见状当即喂了两颗西药立马见效救了我一命！

1948年，即国民党旧政权垮台前两年，为奔生计，父母携家从沙坪垻磁器口辗转漂泊到黄桷坪。此地傍着伪政府的铁路、飞机场、码头、西南美专校，解放后建设中的五零七发电厂、电力校、港务局码头、搬运装卸公司等企业新兴建街且日益繁荣。黄桷坪街市北起新市场，南至五龙庙长江边，几公里路全是土路，雨天稀泥遛滑，晴天尘土飞扬，直到杨家坪空压厂造坦克铺建水泥路，这样的恶劣状况才有所改观。不过那时街上通过的汽车少，一到晚上，从“美专校”大门至“搬运村”一带，街上遛达的大人小孩络驿不绝。灰尘降了下来，空气也干净许多。记得昏暗的夜色下，每晚都有一个下江人手挎油亮腰形竹篼，竹篼一头亮着一盏油灯，篼内鸡鸭鹅卤肉香气格外诱人流涎。“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喷喷香——！，喷喷香——！” 吆喝声随着灯亮、人影，一会就消失在街的那头……

黄桷坪街市的东北面，紧靠滔滔长江边有个九龙坡火车站，是成渝铁路重要起点。身居黄桷坪的很多人，不一定知道九龙坡火车站建国前还是一个飞机场，不一定知晓中共领袖毛泽东，曾危难受命赴约与国民党党首蒋介石在陪都“重庆谈判”。毛泽东融入民众，与重庆各界民主人士会面交流，宣讲国共合作主张，并与国民党签定了“双十协议”，一定程度上扼止了蒋介石剿灭中共的狼子野心。毛泽东1945年8月28日从延安乘飞机落地重庆九龙坡机场，即现在的九龙坡火车南站，历经43天，10月11日又由九龙坡机场飞回延安，随行的有中共的周恩来、王若飞，有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及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主任张治中，不少民主人士在机场送行，我们黄桷坪原住民更不能忘记这段历史。 黄桷坪还有一处神迷的、鲜为人知的地方——蒋公石的行宫。这，好多人都会诧异质疑，巴掌大个黄桷坪，老蒋怕选错了地方？当然也是听“过来人”讲的，所谓行宫，是指蒋介石常在此处落脚休息过。九龙半岛有个水码头叫“游长岗”，即现在的九渡口河边。那时，河滩上有木船停靠上下货，也有不少人在此等候过河船。蒋介石有时也去江南公干，便选择河畔一栋四开间的灰砖房为驿站，在此候船过江。此驿站就在原发电厂水泵房旁，离公路、铁路道岔口不远便是，俗称“板櫈角”。

茶馆是黄桷坪街市一道风景线。仅黄桷坪正街处，就有何家、徐家、沈家、黄家四大家茶馆。我家开的九龙茶馆生意之所以最好，一是当时去茶馆吃（喝）茶的人时髦习惯；二是茶馆位置适中，三是母亲待人接物厚道宽宏，加之我家茶馆晚间常有曲艺、川戏玩友捧场子，故晚上茶馆人满为患、一座难求。不过“好生意”也让家人既喜又忧。母亲手挎白铁长嘴开水壶满堂沏茶添水，婆婆、外婆后屋烧水洗涮忙得不可开交。逢周末，菊先孃孃、素碧姐放假回家干起了义工，一家人每晚十二点过，等茶馆“收堂”后才得以休息入睡。

　　那时，西南美专校的学生常在街上选定一个位置画画。黄桷坪街貌虽不哪样，但从画画人角度看街市蛮有特色。我曾时常看到当时美专的马一平老师（后任川美副院长、专攻绘画）在街上画水彩、油画什么的，看到不少学生在茶馆人丛中写生画速写。

五十年代后期，西南美专校改名四川美术学院。大学本科系内有一帮能歌善舞的学生、老师，常在百货公司楼前的露天舞台义务表演。有一位舞跳得好的男生，街上的娃儿戏称“跳舞専家”、以后成为重庆本地有名的女画家江碧波的民族舞、以及英年早逝的附中王老师，他们表演的舞蹈《游击队歌》、《鄂尔多斯舞》、活报剧《吐痰入盂》、表演唱《逛新城》、合唱《十送红軍》等，给人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毛主席从延安飞赴重庆途中。

国民党蒋介石与中共毛泽东“重庆谈判”合影。

历史定格在1945年那一瞬。

毛主席1945年8月赴“陪都”与蒋介石谈判。左一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主任张治中，左三为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左四、左五为中共代表周恩来、王若飞。王若飞在返回延安时飞机失事遇难。

　　

马一平老师和学生在街上写生习画。

　　我的父辈来自边远农村。父亲早年在四川荣昌县吳家铺老家种地，粮食收成了，挑谷子上百里路卖到自贡城，換一挑井盐回荣昌卖，挣的都是血汗銭。后父亲跟爷爷学木工，帮人做床制柜，爬房子搞修建。听父亲讲，沙坪坝烈士墓白公馆，原是一个叫白师长的国民党軍官的别墅，建造此房我爷爷洒过汗水、流过血。父亲在磁器口萵笋沟私营木匠铺，也曾为白公馆、渣子洞修缮旧房，完工后拿不到工銭，找管事的要銭不成，倒被打得口吐鲜血差点丧命，用滑竿抬回磁器口家中了事。

迁家到黄桷坪后，父亲重操木工旧业。有一个叫刘明德的矮子是在磁器口的熟人，被伪铁路辞退，父亲见他可怜留他在家打杂，还拿銭给他医痨病。刘有点钱就拿去赌，父亲即给药铺老板张焱彬打招呼药钱记账。日复一日，刘的痨病成疾，加之木匠铺里工人怨他帮厨肺病会传染，一天半夜，刘矮子在一根旧房的斜撑木桩上寻短自缢，第二天一早被挑菜卖的农民看见。当时，旧政府还派法医到现场斟查验尸，并出据案结书给父亲备查。此事发生在国民党溃败的头两年，具体地点在黄桷坪横街张老板开的“新新旅社”旁。

不久，我母亲从别人手中买下了“九龙茶馆”，一直经营至“公私合营”。母亲靠的是吃苦耐劳，创业思变，任重担当的精神立足江湖，为养家、孝老、繁衍子孙尽心劳力，老人家实为一位伟大的母亲。

　　早饭后不久，茶馆店门大开（门板全是可拆的），店堂的右手边是L字形櫃台，台上摆着装茶叶的玻璃罈，另有一样洋玩意儿格外惹人喜欢一一电子管收音机。一尺见方，深楬色，单喇叭，交流声有点大，估计是美国造。那时我三岁左右，既贪嘴好吃也好哭爱闹。听母亲过后讲，只要收音机音乐声响，我兴奋得啥也不顾，搭着板凳爬上桌子便手舞足蹈，眼睛水一抹，双手合着拍子指揮音乐还象模象样，怪不得我长大后对音乐情有独钟。

直到六十年代初，黄桷坪各家各户居民的饮用水还得用水桶挑。那时的“机器水”（群众对“自来水”的俗称）

水源在黄桷坪菜市口公路对面。一处遛长的石板空地，安装有十几个水龙头，挑水的人打开水龙头放滿“机器水”就完成了买水交易，再往自家挑。当时一挑水可能值一、二分钱。这个差事我干过，记得正是年少长身体的时候曾到过水站挑水。一挑水至少五、六十斤重，逞强的我，吃力的从水站挑回家倒进水缸，为的是能得到家人的赞许。挑一趟水的过程起码还得要花费近半小时。

记得妈妈开茶馆时，家里无男劳动力，于是花銭请了个姓董的小伙子挑水。茶馆每天用水起码要挑十挑左右。

大约在六三年我上中学后，铮亮的镀锌水管才安到了各家各户，黄桷坪居民家家才用上自来水。

母亲照

父母亲照

　　解放初期的黄桷坪街市有几道风景线，除了几家茶馆外，街上还有几家规模较大的馆子，即歺厅。正街最有名气的是平津馆子、义贤村两家，另有几家小食店：吳顺标的河南烧饼、周德武的豆浆油条，周绍文、张紫枫的抄手、醪糟汤元及李德元、熊青云（熊胖子）的厨艺等。两个大馆子，刘湘亭的平津歺厅以包子馒头面点排头，以烧鹵快炒并举的北方菜系为特点；徐庆华的义贤村歺厅堂内铺设近三十张方园桌，规模气场最大，所经营的川菜及本土食俗莱肴颇受大众喜好。两家馆子都是黄桷坪远近食客聚歺光顾的食府。那个年代富人不多，特别是美院的穷学生，一般都去小馆子解馋，只有有銭、条件好的人吃饭上两家大馆子。

　　是川美的存在奠定了黄桷坪日后的发展兴旺。

那时的美尃校，地处黄桷坪地区的“保肋”段，校门建在正街边。左右两座青石砌的方磴校门呈暗绿色，右侧一尊掛着褚红黑字的校匾，两扇硕大陈旧的木门老式且沉重，闲人不得入内，给人一种壁垒森严感。晚上校门关闭，行人由一方小门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出。美専校占地广阔，东北两方与黄桷坪正街和搬运村接圵，西南方紧临发电廠地界。绿化，在黄桷坪肯定是一流的，进校的大道两旁耸立着成材的香樟树，绿树丛中半掩着大礼堂、综合大楼及教室。

当然，新兴的黄桷坪从来就离不开九龙坡铁路、九龙坡港务局、五O七发电厂及搬运装卸公司的兴建发展。沒有这些国有企业存在，黄桷坪永远就是九龙半岛上的一条破街。

　　你知道黄桷坪曾有一个“耍垻”？或称它“游艺场”一点也不为过。

 与黄桷坪结缘时间短的，即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可能就不晓得这个曾经“天马行空，热闹非凡”的游艺场在街上的哪方哪位。那时曾有两个外地的杂技团也看准了黄桷坪的商机：当时五O七发电厂（即以后的重庆发电厂）在建工程正如火如荼，南来北往的人流商贸日益发达。杂技团屯兵驻扎黄桷坪连场献演，老百姓白花花的银子倾其囊中。叫什么江南杂技团表演的“空中飞人”、“叠罗汉”、“马戏超技”、”钢针钉人”盛况空前。杂技团铜管乐队每天游街打广告招览看客。记得游艺场用手指粗麻绳网做籓篱，再撑起三米高白布做隔断挡住场外人群不得闲看，唯演到最后的空中飞人，场内场外都翘首观看数个男女演员在十几米高处腾云驾雾，当埸演出便达到高潮。

这个游艺场，就在当时黄桷坪街市的南头，美尃校家属区唐平村口，现在的五零一仓库处。后来这块耍垻被菜站、煤站佔用直到开发建成了仓库。

　　黄桷坪街市最闹热的大型集会发生过几次。上世纪的1952年7月，成渝铁路通车典礼在九龙坡火车站举行。成渝铁路全长504公里，是新中国修建的第一条铁路。我年纪尚小，没能目睹当时万众欢腾的热闹场面。

1965年“文革”启动，全国“红卫兵”大串联、大字报、大辨论，黄桷坪的市民象打了“鸡血”，满街沸腾！主要是美院学生发传单，张贴大字报，外地入川的“红卫兵”主要住宿川美“传经送宝”。重庆的夏季闷热要到下半夜才能去凉，我们沿街摆放凉椅凉床露宿至天亮，街上深夜仍来去行人不绝，其中有不少外来串联，戴着校徽和袖章的“红卫兵”。

我经历过的黄桷坪最热闹的一次聚会，发生在“大跃进”时代的1958年。那天晚上，街上不知哪来的这么多人，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电厂的、铁路和搬装、港务局的工人，王家大山、马槽沟的农民、学校的教师、学生，黄桷坪正街一公里多路，全是喜庆的队伍，热烈庆祝我们全中国人民大炼钢铁，超额完成1070万吨钢的指标！黄桷坪正街公交车站处人群攒动，赤足赤背的舞龙舞狮队伍，头上捆着白毛巾，头顶滚烫四溅的铁水礼花，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合拍舞动。一勺勺铁水被人从“鸡窝炉”中搯出向上抛出，另一人握着乒乓拍似的木板猛力向天空击打，一束束铁水礼花洒向夜空，落到地上，落到人们头上，掉进人们衣领颈脖缝内，烫得你喊娘喊老子！那个时代，中国人十五年要赶上英国，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旗帜高高飘扬，新生红色政权下，翻身的人民群众力量倍增！思想觉悟也空前涨！

1952年7月，成渝铁路通车典礼在重庆九龙坡火车站举行。

　　文革时期的黄桷坪还算一方安宁，老百姓除了一日三歺外，百事理顺、聊天说地、打探时局小道新闻，大有“井底观天”的封闭感。那时电力紧张经常避峰限电拉闸，居民常游弋在黑灯瞎火的黑暗中。六平方公里的九龙半岛，唯东南一嵎的高烟囱冒着黑灰烟，汽轮发电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因军管单位“重庆发电厂”的特殊性，人心不得煥散，机器运转不得停摆，抓革命促生产必须正常进行。

一天晚上近深夜，黄桷坪居民渐进梦乡。正街一侧的蔬菜公司菜站突然燃起大火，10米高的砖木穿斗结构房被烈火包围谷噬。这场火灾黄桷坪前所未有，还好，失火的菜站相对独立，火焰未秧及四周的居民棚房。事后才知房屋失火原因，跟一个姓张的同学所为脱不开干系。此人矮个微胖，架着一幅近视眼镜。平时嗜书好学，胆小怕事。那晚也是个停电日，张姓小子挑灯夜读，不慎蚊帐被点燃。火势三尺高，吓坏梦中人，“三十六计逃为上策”！这娃娃火烧眉毛，翻身下床，反锁房门逃之夭夭。话又说回来，“文革”当时消防瘫痪，远水救不了近火，人们眼睜睁地看着菜站烧得个面目全非。时过境迁，后听说当年菜站的肇事者张姓同学，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头戴“律师”冠，端桌高堂审案辨理，为企业搬弄是非曲直，成为一名优秀的为庶民百姓“打官司”的律师！

　天还是那片天，

地还是那块地，

人还是那群人，

脸还是那样的笑意。

那条街模样依旧，

那个道足印尚存。

灯火阑珊处那闪烁的灯，

是亲人饱含泪水的眼睛。

轻轻吟唱过去古老的歌谣，

娓娓细数家乡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