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每年“八一”前后,有关老兵的各种话题总是特别引人关注。今年建军节前夕,我心中突然想起了儿时回老家听闻的几个老兵的故事。</p><p>我的老家在雁门关以北晋蒙交界的古长城脚下,历史上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在此屡屡血腥厮杀。抗战时期,这里又是八路军、晋绥军与日伪势力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日寇投降后,很快又作为解放区率先实行土地改革。急剧的社会演变深刻影响着普通百姓的寻常生活,由此演绎出各种不同的悲喜人生。</p><p>1969年初春, 文革运动方兴未艾,混完小学已失学一年多的我昏昏噩噩被父母从四川送回了山西老家。很快,我便先后听到三个老兵颇不平凡的人生经历。这当中既有参加八路军矢志革命功成名就的,也有先投靠晋绥军后转奔革命阵营的,剩下的就是悲摧的倒霉蛋。 早年出于满腔救国热忱,他们先后参军共同奔赴抗日战场,历经枪林弹雨的冲杀和时代风云的荡涤,几十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命运不啻霄壤。</p> <p>荣誉鼎盛的一位老八路建国后先任唐山铁道学院领导,前不久刚调到峨眉山下主建西南交通大学,虽在文革中屡受冲击,但在老家仍享有老革命的尊荣。上一年,他的大侄子冒着武斗风险专程前往四川拜望,回来后及时转告了老八路对乡亲们的热忱问候,引得村民们一片啧啧感叹,族人亦个个与有荣焉。</p><p>第二位是村里一个干巴瘦小的赋闲老头,当一众庄稼汉都在为春耕农事忙得不可开交时,他却在自家院落悠闲地打理花草。此人早年曾跟随晋绥军进驻绥远,先是奋力抵御日寇侵略,后又与共产党刀枪相见。平津战役时不知是起义还是被俘,终又加入革命阵营,并随部队一直打到广东。解放后在那边工作多年,却因身体难以适应南方湿热气候,前几年办了病退手续后便带着老婆孩子回村休养,按政策每月领取可观工资。在不少乡亲连莜面糊糊和山药蛋都吃不饱的困难年月,他家老小衣食无忧,算得上村里一等一的好光景。</p><p> 老牛倌早年也参加了八路军,打日本,战老蒋,浴血奋战多年,表现可谓英武,解放战争后期已任解放军连级干部,眼看着就要与躁动于母腹中的新中国一起普大喜奔,命运却与他开了个惨烈的玩笑。1949年初,北平几十万国民党守军在傅作义将军带领下投诚起义,随即全部开出城外等候解放军改编。在此期间,解放军先给基层部队派去个别党代表实施临时管理,但当时投诚部队中却有一些顽固份子暗中抵制破坏起义,他们凶残地杀害了一些单枪匹马的党代表,给其他党代表带来极大人身威胁,甚至还发生过围攻香山毛主席住所的惊险事......出于组织信任,老牛倌当时也派去担任党代表,可悲的是,面临死亡威胁,他却开小差跑回家了!由此脱离革命队伍,轻率地一笔勾消了多年英勇杀敌的显赫战功。</p> <p>初春的晋北,黄沙漫漫,寒意料峭。狂风无情地刮打着赤裸的大地,卷起阵阵黑黄沙暴如海潮般汹汹扑来,霎时间天昏地暗,万物不辨。人们紧闭了门窗蜷缩在窑洞里犹觉沙尘迷眼,土腥味呛人,老牛倌却还得赶着牛群顶风外出放牧,直到天黑方能回家。晌午时分,风住天霁,我和姐姐从七墩走亲戚回村,一路行来,但见广漠的原野莽莽苍苍,荒芜悲凉。老家地处晋西北边陲,紧临明代内外长城交汇处,史上曾是阻挡游牧民族南犯华夏,东图幽云的战略要冲。中原王朝在此修长城、筑烽燧、设边关、屯重兵,倾力抵御草原铁骑。流逝的岁月中,这里曾经烽火连天,戈甲耀日,壮士悲歌,胡笳声声。时至今日,一幅幅壮怀激烈的画面早已化作历史烟尘随风而去,只落得苍茫大地一片萧索。放眼望去,残缺的古长城象一条遍体鳞伤的巨龙静静地卧伏在荒凉的大地上喘息。过往的沧桑岁月早已剥蚀掉昔日华美的砖包,只剩下裸露的残缺土夯躯体顺着山势蜿蜒伸展,近看虽显破败,远远望去,龙腾虎跃仍不失雄浑之势。</p><p>我们走到高大孤寂的台墩疙蛋(古蜂火台)附近,突见后面随风飘散出缕缕青烟,好似古代狼烟报警。来到近处,这才发现是老牛倌正在避风处拢着一堆枯枝败叶烘烤山药蛋。凌乱的旷野之风忽地刮灭了一簇刚刚燃起的火苗,老牛倌急忙撅屁股凑上去使劲吹着尚存的火种,风头突转,一团浓烟劈头盖来,呛得他咳嗽连连,泪流不止,我们急忙上前搭手,忙活半天老牛倌总算如愿吃上烤熟的山药蛋。要知道,这可是他正宗的午饭!望着老牛倌狼吞虎咽的吃相,再看看那双被烟尘熏刮得又红又肿的泡泡眼,我心中蓦地冒出一串杂想:这个当初曾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汉子,如果不是黎明前那倒霉的一哆嗦,现今不定在哪儿当什么大官呢!第二天,我在老牛倌十多岁的儿子面前直为他老子惋惜,没想到竟遭这小子粗暴断喝:</p><p> “别说啦,我大就是没出息!”</p> <p> 二十多年后,我出差北京转回老家,惊闻老牛倌的儿子参与拐卖妇女被判刑入狱。曾经的儿时玩伴何以犯下如此罪行,详情不得而知,终归是铤而走险的蠢行。第二天,年迈的老牛倌在村口候着我,简单寒暄两句就带着哭腔要我帮他儿子去说情,争取政府早日放其回家。这么多年过去,老牛倌愈发苍老,头发稀疏,腰身佝偻,额头上密密的皱纹间嵌布着肮脏的土垢。说着说着,两颗混浊的泪珠从干涸的眼眶中流淌而出,在黝黑干巴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污秽的印痕。望着为爱子痛心疾首的老牛倌,我一时无言以对。一个普通异地客有什么资格过问当地司法大事,看来老牛倌压根就是个法盲,他儿子最终走上犯罪道路也算不得稀罕。</p><p> 几年前我退休后又回了一趟老家,其时老牛倌早已下世,家人也都出走他乡,向周围村民打听详情,都说不出所以然。渗淡的夕阳余辉恹恹地映照着无人居住的残破窑洞,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投下幽暗的阴影,骤起的山风卷起门前散漫的黄土,扬起一阵混浊尘埃,旋即又回复了先前的沉寂。老牛倌令人扼腕的人生故事大致就这样渐渐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