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 村子有两条水泥硬化的乡村通干道:一条是山村与外界通行的主干道,其一端连接山下竣工不久的二级公路,另一端通往临近山头的大顺村;另一条干道蜿蜒穿过整个乡村,在村南最后一户木楼边戛然而止,其间有两条黄土、石块铺面的机耕路(当地叫产业路)与之相连。初上山时,汽车历经无数个发卡弯,翻过一个又一个陡坡和山头,道路很窄,仅能让两辆小车勉强交会,汽车时而颠簸起伏、时而与悬崖擦肩而过,当地司机熟悉道路情况,车开得闲庭信步,信马由缰,坐车的却步步惊心,时时揪心,同行的一位年轻同事坐在后面被晃得七荤八素,下车时脸色发白,自己也感到如坐过山车般的眩晕,回头看看上来的盘山公路,头脑里不由自主地循环播放“这里的山路十八弯”BGM。</p><p> 由于交通不便,支教的几个月里几乎没怎么下过山,日常最多的娱乐消遣就是和孩子们一同爬山,沿着乡村干道步行数分钟拐进产业路上山,走上个把钟头。原本只为晚饭后散步健身,但一路上通常会遇上几个学生,跟着我们一起走,不时地会有孩子陆续加入,队伍规模不断增大,就这样被一群孩子们簇拥着,环绕着,好像育雏的母鸡,带着一窝小鸡仔,叽叽喳喳,前呼后拥,好不热闹。此时的他们,比在课堂里活跃得多,调皮的男生在我们身边跑前跑后,时不时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做出各种搞怪的动作,而平时羞涩不善言语的女孩也会争着抢着拉住我们的手,和我们聊天,透露出很多在学校里不为老师知道的小秘密。慢慢的,我们晚上散步带着孩子一起爬山成为了村中一景,有的村民遇见会停下脚步,微笑地看着我们这个小团队,有时还会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我们能感受到其中的善意和亲切,也微笑以对。一次一位村中寨佬还特地拦下孩子们,用苗话教育他们要听老师的话,要像对待自己父母一样遵从老师,要感谢老师的教育等等。</p><p> 山上孩子大多数自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山村,最远也不过和父母一起到乡里去赶过集,他们对山外世界的了解主要来自电视和网络。我所教的三年级正处在上下衔接的时期,比一、二年级懂一点,想法多一点,期待着长大,但又对周边的一切充满好奇,懵懵懂懂、没心没肺,身体和心智上还停留在幼童的阶段,就像海绵,无差别地吸收着来自外界的各种信息,一股脑地全盘接受。受快手、抖音等网络平台视频的影响,山中少年不少都留着杀马特发型,穿着破洞裤,三两成群开着装有低音炮的摩托车在村中呼啸而过。低年级的孩子则受哥哥姐姐的影响,也会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着装,觉得那样很酷。网络上流行什么,这里的孩子都会一窝蜂地有样学样,我曾多次在节假日时看到几个四五年级的女生描着眉、涂着口红,穿着肥大的外套,在村里逛悠,时不时拿出手机自拍,一见我们马上逃进路边的小巷,等我们走过才敢探出头来。鉴于此,我们就把每次爬山活动作为第二课堂,在途中让孩子教我们识百草、学苗语,传风俗,我们则带着他们看落日、观群山、数星星、诵古诗、讲故事,谈古论今,言传加身教,不指望他们都能听得懂,记得住,只希望能为他们点亮一盏灯,埋下一颗种,打开一扇窗。</p><p> 一次爬山途中,一个孩子忽然抓着我的手,指着天边夕阳落下的方向说,“老师,快看,那片云彩好美啊!你快拍下来吧。”我心为之一动,听从他的安排马上拿出手机拍照,一群孩子聚拢过来围观,大家一起欣赏落日美景,带着他们一起向着远山呼喊,倾听山谷的回声。也许,成长已发生在这一刻的刹那间。</p><p> 前段时间,一个电影剧组来村里拍摄扶贫支教的微电影,拍了一段我和孩子们爬山的视频作为素材,其中一位导演助理曾在西北拍摄过类似的支教纪录片并获奖,对支教老师的生活比较了解。闲谈中,他问了我现在的感想,我说因为支教是有期限的,所以离别的焦虑一直都在困扰着自己,不知道到到时如何面对分别的场景。听后他说,你的焦虑可能不光是担心离别,还有害怕再见,害怕过了若干年,再次见到这群孩子,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很可能会变成你所不想见到、完全陌生的样子,你会不会对现在所做的一切失去信心,觉得没有意义呢?听闻这句,我顿时哑然。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现实给山里孩子可选择的出路并不多。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他们中能考上县高中的凤毛麟角,剩下的绝大多数人生轨迹基本定型,如同他们的父辈祖辈那样,要么出去打工,成为低端劳动人口,要么留在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早早娶妻嫁人,传宗接代,贫困代际相传像一道魔咒封印了这群孩子的未来。</p><p>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这两年新修的产业路孩子管它叫“大路”,在旁边还有几条小路也可上山,现在基本没人再走,自己也曾探过险,有很长一段是用青石垒砌,有些年头了,上面布满苔藓,崎岖湿滑,走了一段,已大汗淋漓,气喘如牛。村里人说,在没有产业路之前,村民祖祖辈辈上山务农都是走小路,农具、肥料、稻谷都靠肩挑手提上下山,耗时、费力,辛苦之状可想而知。这两年村里陆续修了好几条产业路,村民开着摩托车、三轮车就可直达自己的田间地头。而自今年三月赴三江县支教以来,短短几个月,自己所见村里的变化颇大,原本狭窄的乡村通干道拓宽了,村里的篮球场快竣工了,村里的老旧危房在改建、在拆除,学校的操场在拓建,“两不愁、三保障”已覆盖了全村所有农户,魔咒的根源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拔除。山路弯弯,每个弯折看似又拐回了原点,但每个弯折意味着离山顶更进一步了。</p><p> 爬山时曾有孩子问过“老师,这条路好长啊,好像没有尽头,你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吗?”我回答他:“老师没走过,也不知道,等以后你们长大了,自己去发现吧。 现在,老师教你们一句古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孩子们跟着我一起诵读,稚嫩的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传到很远很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