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章： 艰难六年

福气

　　江西塑料制品厂办公楼

　　九六年十二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家电总厂落实年末销售工作，一个电话把我召到了市委。会议室里坐着市委书记，市长，二轻工业局局长等领导。见我来了，市委书记开门见山地说：“江西塑料厂领导班子出了问题，你是该厂老领导，职工希望你回去，二轻局也推荐你，所以市委决定你去担任厂长。"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一问才知道上午江塑厂职工到市委市府静坐，阻断了市委门前长虹大道交通，並拦住了市委书记车，要求解决问题。这在九江市历史上大概也是第一次。市委书记当场表态，你们立即回厂，市委三天内解决你厂的问题。工人们随即散去，但扬言如三天内不解决，他们再来。这才有了下午这个紧急会议。

我发表了二点意见，一是家电总厂也有500来职工，我作为厂长突然离开对该厂会有影响，也是对该厂职工不负责任。二是江塑厂大致情况我也知道，已停产近半年，几个月工资未发。不是换个厂长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个担子我接不下来。

这时市委书记不由分说，打起官腔说：“这是市委的决定，希望你为市委市府分忧。明天就由市长陪你到厂里宣布任命，文件后面走程序。具体问题找市长。家电厂的问题由二轻局解决。”说完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市长是原上海知青，从江西基层打拼上来的。虽然知道这么处理並不妥当，一个停产企业救不活，一个好企业却有可能出问题。但书记代表市委决定了，也只能照办，毕竟稳定是大局。於是劝我说：”明天市里先陪你到厂里宣布任命，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如何解决江塑厂问题。”並问我行政关系在哪里，知道我行政关系在二轻局，现兼任二轻局付局长后，就说那行政关系就不变，兼任江塑厂厂长。

第二天主管工业的付市长陪我到江塑厂，在厂和中层干部会上宣布厂长任免。望着厂里那些老同事们一双双期望的眼神，我的心情也很不平静。记得当时我说：“今天我是被市长绑来的。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一个企业到了这个状态，换个厂长二手空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今天市领导也在这里，后面看市里对江塑厂有多大的支持力度，大家再一起商量怎么办。当然我既然来了，就会尽力为大家服务。”

回到市政府，市长询问需要市里帮助解决什么问题。巧妇难做无米之炊，首先要解决资金问题。江塑厂重新启动至少需要一千万资金，这还是不考虑厂里所欠的近三千万内外各种债务，其中欠厂职工集资本金就有135万。企业生产经营长期亏损，更加上已停产半年。自从民营企业大规模进入塑料行业后，高成本的公有制企业就失去了竟争力，现停产就完全丢失了市场。江塑厂是个大进大出的生产企业，失去了市场就失去了一切。要重新啟动恢复正常生产经营是很困难的，必须要假以时日，更要有较大的流动资金支持。

市长考虑后当即召来九江市工，农，中，建，交五大银行行长。要求工行贷款二百万，其它行各贷款一百万，合计六百万。在市长威逼利诱下，工，农，中三行长终于应承了，交行只答应50万（后来又收回部分资金），建行行长软硬不吃，违规的一分钱不贷，爱咋咋地。倒令我刮目相看。

跑了一星期，终于落实了450万贷款。同时约定银行监管资金使用，作为解困啟动资金，不得用于归还欠款，包括欠银行的老贷款，欠其它企业的债务，也包括欠职工集资款、工资等。

在召开的第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我据实相告，即使不考虑各项债务，对于近千职工的企业来说，这点资金也是不夠的，生产经营无法达到盈亏点。更何况生产经营中断多时，产品既缺乏市场，又缺乏竟争力。按前些年生产经营尚正常时的情况估计，这点资金最多也只能维持两年。

所以我号召厂里所有有能力、有技术的职工停薪留职，下海闯出一条新路来。年老体弱或家中离不开走不出去的职工留下来生产自救。这样厂里留下来的职工大约三百多人，一半职工都选择下海自主择业或创业。其中不少职工后来在外面干得不错，很有成就感，当然这是后话了。而厂领导基本都主动留下来，决心与职工共渡时艰。在国家还未提出下岗分流的九六年底，这也算是被逼开创了下岗分流的先河吧。

年前发了一个月工资，然后检修设备，准备复产。厂里的老职工对企业感情极深，企业就是自己的家，确实大部分职工也都住在厂里。虽然收入微薄，但工作仍认真负责，很快设备维修等工作都顺利完成，年后几个主要车间就陸续顺利复产了。

车间开工后主要工作就是产品寻找销路，努力开拓市场。同时尽力降低生产成本，降低产品能耗。以使有限的资金发挥更大的作用，使企业的生产经营工作尽可能正常的进行。

这几年的工作既困难，又繁杂，免不了还有一些干扰。每天中午我在办公室用电饭煲下面条吃，这也是一些职工与我交流的时间，或谈谈工作，谈谈心，或提点要求等。有时我也要重新担起工程师的一些责任，因技术人员大多外出打工了。当设备出现大的问题时，甚至半夜从市里趕到厂里与工人一起抢修，处理设备问题。

这几年工作虽然难度大，压力大，但倒也充实。全厂职工也比较团结，努力配合工作。所以企业比予想的要运转得好。但终究因资金不足，产品销售不畅，生产断断续续，资金周转缓慢。生产经营维持了近四年后终因资金断裂而又陷入停产。

　　上图：江西塑料厂主车间

　　这四年工作的酸甜苦辣就不细说了，说几件印象比较深刻的事吧。

第一件事。 贷款资金到位，企业复工了，外地来要债的企业，法院也纷至沓来 。一些职工也来要求归还集资款。这些都是正当合理的要求，可是企业又无力偿还。面对这些一时无法解决的难题，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有的法院为了追回欠款，逼着我一起到市政府找市领导。市领导只好耐心解释，这是政府给企业的解困资金，目前困难企业暂时无力偿还欠款，这也是为了社会稳定的大局。法院执行庭的人说，要不是看你是新任厂长，早把你带走了。我说倒是希望你们把我带走，那是帮了我忙了，困难企业的厂长实在没法干啊。

第二件事。企业复产后为了产品有销路，瞄上了前几年市场上热销的农村用的橡塑雨衣膜。组织厂技术部门研究试制，没想到前几年一直未开发成功的产品，在形势逼迫下很快试产成功，扩大了产品销路。只可惜产品已过了成熟期而进入了衰退期，价格和毛利已大幅缩水。如果几年前在产品成长期成功投产进入市场，企业就不至于到如此地步。此事虽然对大局已无济于事，但毕竟对士气有所鼓舞，並使企业的生产经营有所促进，也算是这四年中的一个小小亮点吧。

上图：九八年长江大堤九江段溃坝，解放军奋勇堵缺口。

下图：缺口封堵处留影。当年我爱人带市电子局机关职工就在距决口一，二百米处长江堤上巡逻值班。

　　第三件事。一九九八年七，八月的长江防洪是全国人民难以忘怀的一件事，更是九江人民终生难忘的事。

九八年七月下旬，八月上旬我厂只是参加一些临时性防洪任务，工作並不繁重。但八月七日下午一点多长江九江段破堤后，市紧急会议决定构筑市区第二道防线。各大中型企业在龙开河畔紧急平地筑坝，底宽5米，高4米，每厂一段，限24小时完成。军令如山，压力山大。因每个大中型企业相等的一段，其它各厂都有数千职工，而我厂虽说仍列在大中型企业，包括退休职工总人数也只千人，目前在厂上班的只三百余人，且大部分是娘子军。

回厂传达动员后，职工们二话不说，准备好工具，第二天一早就全体出发了。别的厂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为主，且几班轮换，我厂是一班到底。骄阳如火，三十八度的气温，热得透不过气来，那真是拼命啊。我那年54岁，一样扛着装满土的编织袋包筑坝。还别说，我厂的娘子军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吸引了记者们的采访和摄影。后来江西塑料厂抗洪的报道和照片还登在香港的报纸上，我们是在转载的参考消息上看到的。

经过24小时的拼命奋战，我厂终于按貭按量按时完成了任务。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九八年抗洪形成了"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不怕困难，顽强拼搏，坚韧不拔，敢于胜利"的伟大抗洪精神。这其中就有我们抗洪的主力军之一，各公有制企业的工人阶级作出的贡献。那怕他们在改革开放进程中蒙受了重大牺牲，生活正处于艰难困苦中。但他们识大体，顧大局，在国家危难时刻，他们依然挺身而出，奋不顾身，担纲中流砥柱。他们永远是党和国家的基石。共产党不忘初心，就是要永远记住为人民服务，不能忘记为共和国作出贡献的工人、农民和人民子弟兵。

　　上图：这是网上找到的九江龙开河二道防线唯一的一张照片。这里也有我厂职工难忘的艰辛和贡献。

下图：难得留下的防洪小憇照片，不过不是九八年的，那时可没有这么从容。

　

　　2000年后企业基本上又停产了，01年，02年是企业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我这个厂长更加焦头烂额的时候。

从全国看，自从九八年开始提出下岗分流，减员增效，抓大放小，企业改制，关停并转等等政策后，加上民营企业的蓬勃发展，地方公有制企业呈现加速溃败态势。虽然国家也陸续出台了一些针对性的补救措施和政策，如再就业工程，最低生活保障，确保职工养老金发放等等。但象江西这样经济落后省份，财政困难，有关政策落实缓慢。这段时间九江市政府门前的企业职工群体上访事件此起彼伏，政府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为了让企业继续维持下去，我们设法出租部分车间和厂房，以使一部分职工能继续就业。厂里留下20来人的留守班子，用微薄的租金维持企业运转。

由于无力交纳社保医保，厂社保医保都停了。退休职工领不到养老金就成了急需解决的头等大事。在江塑厂退休职工养老金专题会议上市社保局长说养老金入不敷出，如企业不交养老金也照发，出问题谁负责？市领导无言以对。讨论了一天，最终决定企业以土地抵押，强令国土局社保局配合确保企业退休职工养老金发放。

医保问题根本排不上市里日程，厂里决定厂卫生所继续开放，解决小病及常用药物。大病费用只能期待以后有条件了再按规定核报。

同时决定厂子弟学校（小学，初中）要坚持办下去。俗话说再穷也不能穷孩子，学生就是每个职工家庭的未来啊。我的二个孩子也都是从厂子弟学校走出来的，无论作为厂长，还是家长都责无旁贷，要把厂子弟校坚持办下去，办好。虽然企业停产了，经费是相当困难。但学校老师们都表示，工厂停了，我们学校不能停，再穷，再困难，我们也要坚持下去。还真是好人有好报，学校一直坚持到国家出台剝离企业办社会的政策，将厂办子弟校收归教育系统，老师们也从企业编制变为事业编制，皆大欢喜。

九九年十月国家发布了最低生活保障的政策。九江市由于资金难落实，迟迟未执行。我厂代表下岗职工向市领导，市民政局等有关部门提出申请要求，並不断催促相关部门制定细则，加快执行。终于在零零年下半年批准我厂为九江市第一个实行下岗职工最低生活保障的试点企业，为最困难的职工缓解一点生活压力。

01年通过与市劳动局的多次申报与协调，我厂各生产车间均列入有毒有害工种，工人们提前五年退休，既解决了部分老职工的生活困难，也减轻了厂里的压力。

厂里通过一系列的工作，运用原来的人脉关系，争取到国家一些相关政策的尽早落实。也引起了一些其它困难企业的关注。于是我在工口得了“丐帮帮主"的称号。其实为困难职工争取正当的微薄的利益，求求人，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九江市工业企业还普遍存在一个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生产和生活用的水电不分。而且当年为了密切工农关系，给周围农村免费提供水电，以至于后来水电到底接到了哪里都搞不清楚了。这在企业生产正常，效益好的时候不是问题。而到现在不少企业效益不好甚至停产时就成了大问题。甚至因欠费而造成职工生活区的停水停电。而要切断农村的供水供电（其实此时农村都有另一路正常的收费水电供应）就会激化矛盾，甚至把厂里道路都挖断了，这也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了。在政府的干予下，企业配合供电供水部门进行两电分设，一户一表的改造。02年终于把水的问题解决了，电的问题以后又拖了二年才解决。

就这样在这最困难的二年中，厂里的留守班子仍努力认真地工作，维持企业的运转，帮助职工排忧解难，尽量化解各种矛盾，维护社会的稳定。大家期望着企业面临的各种困难会在国家发展，社会进步中逐步得到解决。

2002年底我终于结束了在江塑厂的最后六年的工作生涯。这六年的工作困难重重，压力极大，没有多少成就感。虽然很多工作也没有做好，但我努力了，尽力了。为了企业的生存，为了职工的利益竭尽所能，全力以赴，沒有辜负当年江塑厂老领导们对我的教育和培养。 与江塑厂二十多年的不解之缘也终于告一段落，剩下的是老同事们浓浓的友情和对江塑厂深深的眷恋。感谢厂里职工多年来对我工作的信任和支持。

江西塑料厂六五年开始建厂，由于文革影响，一建就是四，五年，七零年才投产。在国家计划经济体制下，由于纳入了国家计划，企业实现了近二十年的辉煌。到八十年代后期，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在民营企业强大的竞争力压迫下，企业节节败退。从产品销售不畅，生产经营亏损，也包括个别厂领导的人为因素，终至企业停产。在改革开放历史大潮的冲击下，企业职工从国家的领导阶级（大企业职工更是天之骄子，铁饭碗，待遇优厚）一下变成失业的下岗职工，生活等陷入困境。加上国家的一些救助政策不能及时到位。一些困难企业的职工陷入了迷茫，痛苦，甚至愤懑。说是阵痛，可这一痛就是近十年。企业的职工确实为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承担了巨大的牺牲和痛苦。好在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我们的国家得到了飞速发展，社会获得了巨大进步，人民的生活也得到了普遍提高。企业的职工们也逐步得到了国家政策的一些帮助，终于不仅仅只承担发展的牺牲和痛苦，也能分享改革开放带来的发展成果。

如今我欣慰的看到，江塑厂的职工在年轻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在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大好形势下，终于逐渐走出了困境，开创了一片新的天地，老厂区变成了漂亮的物流园。生活区正在进行老旧小区的拆迁改造，相信不久职工们就能住进新的高楼大厦。厂里的老职工们巳基本退休回归平静的生活，而职工的儿孙辈们已经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如鱼得水，大多成了时代的弄潮儿。再也不用象过去那样三代同堂扎根一个企业了。他们有了更广阔的视野，有了更充分的择业自由，有了更大的施展天地。真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还是老人家的话说得好，发展才是硬道理。

　

　　上图：江塑厂建厂五十周年纪念画册（1965一2015）

　　下图：厂里新建的物流园

　　2003年元旦我的退休生活正式开始。这一年适逢哈军工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我回到母校，望着美丽而熟悉的校园，思绪万千。经历了四十年的抵砺前行，又站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是的，新的人生旅途又开始了，这应该是一段风轻云淡的日子，伴随着退休生涯的应是一首舒缓悠扬而悦耳动听的小夜曲。

　　上图：2003年9月1日哈军工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日在学校大操场留影。

（全文完） 2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