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冲山

关山月

序曲

故乡江南，有一方青山绿水，它从唐宋元明清里遗下来，将灵魂留在了那里。

时光是一轴秀丽的画卷，把唐朝的诗，宋朝的词，元代的曲，都绣成了锦绣文章，涂抹在那方山山水水。

一湾小桥流水，映衬着画屏蓝天。

古朴的祠堂。肃穆的古庵。形势各异的民宅，土墙墨瓦。

还有那一缕缕飘忽的炊烟。

都倒映在那一湾河水里，与几里外的青山黛色相映成趣，浑然一色。

山青，水绿，天蓝，宁静。

它没有现代城市丛林钢筋混凝土的呆板、压抑。也没有物质贪欲的膨胀、喧嚣、势力。

人性维系着一方乡土。

一切都顺其自然。

1，

九生好像就是为那一线青山生的。

那一年，那一线青山脚下，竖起了十几座土钢炉。

山体上开了无数个大洞洞，挖矿子（铁矿石）挖的。

各家各户的铁鼎铁锅都砸烂丢进了炉子里。

挖出来的矿子也到进了炉子里。

满山都剃成了癞子头，所有的古树都伐掉了，然后，一株株，一蔸蔸，劈开，曝晒，塞进那些炉子里点燃，然后，被通红通红地吃掉了。

滚黑滚黑的浓烟，都癫狂地从炉窗里泼出来，放肆喷向蓝天，抹黑了那条数里长的山冲冲。

废铁渣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也都蹲在那条山冲冲里。

出生那天，南方的太阳最毒，直直的，雪白的，阳光落到地上都冒烟。

他的祖父牛石太公，一位天一样威风的大队长，那天正抹着雨一样的汗，哟喝着，带领社员们加劲加快，土法大炼钢铁。

太阳落山后，山冲冲里黑漆漆的。

牛石太公象个火燣过的关公，满脸通红回到了他住家的旧瓦屋，走过禾场，牛石太婆在堂屋前迎住了他。

“老子牯（老头子），狗乃几（男孩）的婆娘又生了个乃几，取个么子号（什么名字）？”牛石太公象背完犁的牛，吃力地问是"么时几？（什么时候）”牛石太婆回话说"正午时。""好！女子要得子不得子，男子要得午不得午。今天六月初九，就号九生！”牛石公喘着粗气，推开房门，也不洗漱，倒入床上，呼噜睡了。

"造孽呵，好端端的青山绿树，就古样果（这样）作死糟蹋了，炼得么子铁出呵…"

石太婆驼背竖撑着，立在堂屋门前，望见远远几里外山脚下，那一排通红的炉火，喃喃地说着，搓了搓双手，也走进了老瓦屋的门里。

第二天清早，石太婆去叫老子牯。

隔壁屋床上的人却没有吱声，摇几摇，硬的，不知哪时候走的，死了。

于是，炼铁的冲冲里流出了几种版本的说法：

牛石太公因公殉职，炼铁受热太过，痧逼死了？

牛石太公昨天行蛮砍伐了几蔸古树，被树精报应弄死了？

九生正午时生的，八字太硬太大，牛石太公被冲喜冲死了？

2，

日子就象大冲山上的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枯，枯了又长。

九生也随日子一年一年地长。

每到春夏，鸟雀下蛋的时节，他还是会时不时到那一线成了癞子头的大冲山里去，爬上稀蔬的几株松树，掏鸟窝弄几个鸟蛋，煮了吃。

有时躺在那光秃秃的茅草山坡坡上，望着几里路远，对面自家的老瓦屋，他也时常会有些黯然伤感。

据说那是他的先人在清朝时砌的，那时候，先人们也是在这大冲山里踩矿子炼铁，卖到汉阳或是湘乡，被那个曾剃头平长毛造兵器收购了，于是赚了钱，就修了那几间老瓦屋。听父亲说，祖先赚了钱后，后代中，曾经也出了几位算是半个读书人，因为多少读了点书，在方圆几里，渐渐地开始说话也有点份量起来了，能了断族间的事物，也能管周围的闲事。

但眼前，除了那几间老瓦屋，家里的生活还真是苦。

要是爹爹（祖父）牛石公不死，要是石奶奶那时也不又病又饿走了，他觉得，家里的条件肯定会强好多，自己也肯定会好很多，因为，爹爹奶奶爱长孙，父母爱晚崽。自己也就绝对不会常常惦记着，树上那些鸟窝里的鸟蛋的。

他就弄不明白，生在正午时，为么子就会让爹爹牛石公冲喜冲死了。

爹爹也真是的，为么子要去砍剁那些古树，古树都是成精的。

去就去了，为么子就不听劝呢。要是听劝，去剁伐古树前彩了脸，穿了蓑衣，伐过后洗了脸，脱了蓑衣，也许古树精真会认不出来的，也就不会被树精弄死了？

有了爹爹牛石公暴死的教训，虽然他也怕古树精，幸亏这山上现在再也没有了古树，所以，他胆子自然就大了起来，也敢于常常一个人到这山里来掏鸟蛋了。

带着这些疑问，时常仰躺在这长满茅草的、癞子头样的山坡坡，他有时也会望着远处那被拆除的刘氏宗祠。空旷的祠堂地，变成了整片的稻田或菜地，只有唯一未被拆除的那一掛石床门，还孤零零、突兀地立着。石门站基上，可能会蹲着一只孤独的乌鸦？或者有时，祠堂地的上空，在秋阳的落日余晖里，也会缓缓地，移过一排排雁阵。几声断鸿声里，无限朦胧伤愁？

他就这样渐渐地长大。

而他的父亲狗木大爷，也慢慢地，在祖父牛石公过世十来年后，又夺回了村里的指挥权，当上了大队书记。

老瓦屋，才又找回了祖父牛石公在世时的荣光。

大冲原本就是个柴方水便的村子。既不象大寨那样的黄土疙瘩，也不是斫曹那种石头坨坨，虽然那一线大冲山，在那年炼铁时森林砍伐殆尽，但并非人多地少，也不至于需要见缝插针，费尽力气刨食的。

也不知狗木大爷是哪根神经不对头，他就是要在这山冲冲里弄出点动静来。也许他根本就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农民，堂堂的地方首老，他好象有比父亲牛石公大得多的抱负，可能是想把那条山冲冲，也打造成南方的榜样？上面可能有政策，所以，他胆子就特别太。

他首先是一句话，就带领全村人，将属于他自家刘姓祠堂的旗杆山挖了，弄成了一丘十来亩的黄土田，点上了黄豆、麦子。接着，又带领村民不分昼夜，将李姓八九十代前管水口的坟山刨了，开成了一坡梯土，种成了油菜、黄花。

然后，在九生十五岁生日那年的冬天，他又一声令下，大队支部研究决定，带领全村男女老少，开上了大闹钢铁那时留下的那一线癞子头大冲山，开垦梯土了。

九生一辈子都记得那天。当班主任将他送回老瓦屋时，他看见了自家的禾场坪边丢弃的一条男裤，裤裆里一裤裆屎尿，还有架好的棚子里，门板上摆着个人，那是吐出一尺来长舌头的父亲。九生一头轰鸣，嚎叫一声哭晕了。

父亲死了。狗木书记死了，他是在癞子头大冲山开梯土时，带头放神仙土，被有几吨重的土方塌下来砸死的。

从此，九生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天。

狗木大婶四十出头成了寡妇，拉扯着五生、再生、九生三个男孩。

那年，九生正读初中。

3，

从那之后，九生一辈子，只要入睡了一做梦，就会看见那一裤裆屎尿，还有那一尺来长的人舌头。

年长的人说，那是元神不正。为此，狗木大娘找当地有名的梅师公替儿子收过缰，也绹过胎，但就是没用。九生依然会时不时做那种梦。

狗木公走了，九生总是做恶梦。但日子依然得过。

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九生初中毕业后，辍学了。因为父亲死了，他不再是书记的儿子了，村里推荐上高中的名额有限，也没钱上，他自然上不了。

日子过得实在太紧，狗木大娘想尽法子，终于在九生辍学后的又两年，替老大五生娶回来了一个婆娘，儿媳妇虽然是残疾哑巴，但五生总算成了家。

一家人依然生活如故，在队里，出工，收工，田里，土里。

五生打算着攒钱生崽生女。再生在村办的煤窑里挖煤，不上工时就去田埧里打魚捞虾。狗木大娘盘算着得想方设法再替再生娶回个婆娘。

而开始成年的九生，每每看见两个老实巴交的兄长，还有那位靠打手势交流的嫂嫂，除了眼角的眉毛不自主地抽抖外，就是心里常会有几丝难受。每天收工后进入老瓦屋，他都会坐在堂屋的石地坊坨上，望着远处那一线癞子头大冲山上的梯土，独自地发呆。

忽然有一天，他才猛然发现，娘老子，狗木大娘那从前黑油油的头发里，竟然长满了一半多的白发。他心里怦然一震，一串泪水，滴落在堂屋的石地坊坨上。

一大家子五口人，唯独他的心，好象未曾麻木，眼角里还会有眼泪。也许是，五个人中，唯独他念过初中？

他不想让家里人看见眼角的泪水。于是，十八岁的九生，搬进了癞子头大冲山上，那两间低矮的土砖屋里，住进了村里办的园艺场，开始与那位从前地主的儿子，正在改造的单身汉老子牯，作伴了。

园艺场的居住地，以前是个庵堂，是菩萨与和尚的住过的地方。那时候，它是以神的旨意来约束性本恶的人性的。可是，在破除迷信那阵子，却被拆成了平地，而后又砌成了两间土砖房。神灵的震赫，从此荡然无存了。也许是时代变了，神圣，也敌不过性本恶的人性。

白天，九生与单身汉一起，摆弄着地里的杂草，护理些桃树、梨树、橘子树，晚上有煤油时就读点书，没灯时就在月色下，呆呆地坐着，与那癞子头样的大山，在心里对话。

其实，他是在与过世的祖父与父亲对话。

"牛石队长，狗木书记，还好吗？”

与他作伴的单身公说他，九生，你不是有心事，就是有神经。

他望着山下的月色不回话，脸上有几丝淡淡的笑。

“居住在庵堂地，莫非是被砸烂的菩萨灵魂附了身？”

老单身公心里悚然。一杯烧酒下肚，两个人鼎盖锅盖奏乐，“丈八长矛在手，我乃常山赵子龙！锵锵锵锵锵锵锵！”

一老一少，两单身，都疯了？

4，

在那块庵堂地，园艺场里生活着一老一少，两个苦行僧。

日子是山顶上的流云，不停飘过，却从不见哪朵云带过雨，生活总是干旱的地。

直至有一天，场里来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她是单身公老子牯的外甥女，就住在山背面的山坳里，家里杀了猪，母亲打发她偷偷地送猪血给山上的舅舅来的。

快近中午，老子牯要外甥女陪舅爷一起吃了猪血再回去。

那一顿午餐，一老二少三个人，是那种日子里最好的牙祭。老单身喝了烧酒，外甥女无来由脸上醉出了红晕，九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正视了同龄的异性，懵懵懂懂好像读懂了闭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含义。

舅爷有七分醉意，外甥女帮舅爷与九生一道，在地里摆弄了半天的果圃。

太阳西斜时，单身公依然三分醉意。

“九生，太阳快落山了，山路太陡，你替我送雨岚回去吧？”

九生点头答应了。送走雨岚回来，时间已近半夜。

十几年来第一次，那天晚上，九生失眠了。老子牯在隔铺的草席上打着呼噜，月光从树枝撑成的窗口泼了进来，淋在九生的枕头边，凉凉的，但九生心里却火辣辣的，躁热。

从那之后，如果是没煤油的夜里，读不成书，九生就下山往山背面的山坳跑。雨岚也隔三岔五上山来看望舅爷。

有天雨岚走后，老子牯笑看着眼前的乃几。

"九生，你莫不是看上了雨岚吧？你要架势（有所准备），她可是地主的女儿生的，是五类分子的后人！”

九生矢囗否认。

“莫颈脖子上搽猪血，假装剁老壳鬼，我心里明白得狠。”

九生低着头淡笑。老子牯也哈哈笑了。

从那之后，一老一少仿佛成了爷儿俩。

白天一起上工，晚上九生读书，点久些多用点煤油，单身公也不再论名堂（啰嗦）了。

日子里有了种家的味道。

山下，田垅的苕子绿了又犁了，变成了肥料。秧田里的秧苗插成了水稻。双季的禾苗收成谷子。山包、小丘、土块，又开始烧起了土灰，冒出了白烟。土地与荒坡，又点上了油菜与麦子。一年四季就这样轮翻着，日子有条不紊地过。而大冲山上的一老一少，也一直侍奉着满山的梯土，祈望桃梨橘园里，早些挂果。想娘的时候，九生有时也会趁夜走进那老瓦屋，第二天一清早又赶回山上的那个小屋里。

不经意，又是一年。

那一年，九生十九岁。有一天，初中的班主任气喘喘爬上山来，告诉他，九生，天下恢复高考，开科取士了，你可以去报考中专，快去复习复习，准备参加考试。

九生望着曾经器重过自己的老师，满眼泪光，懵了。

良久后，又看向身边的单身公，老子牯的眼里也写满了鼓励。

（未完，待续）

5，

那种岁月，乡绅时代，好象已开始渐渐地退出了历史，农村的大队干部才是乡村的土司。文化与素养，早就随改天换地的热浪轶入尘埃。现实与倾诈，也开始在野蛮的荒原里生生地萌动。

农村人想寻求出路，无非是当兵入伍，或者是推荐上学。

而今恢复了高考，九生自然知道，读书升学，这是脱下草鞋走出泥巴地的唯一踕径，他当然不会放弃。

自然，那一年，他考上了中专，进了师范。

入学前的那天，九生又上了大冲山，走进了园艺场。

单身公老子牯要他留下来，说雨岚也会来，吃了夜饭再回去。

三个鸡蛋，一把薯线粉，那是雨岚从山下带上来的一顿饯行饭。

晚饭吃得很沉闷，各自所有的心事，好象都闷在老子牯的那壶烧酒里，怆心。

饭后，九生送雨岚回去。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山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都漠然地望着天上的圆月好久。

也许已夜深人静，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好象忘了时辰。

从前砍伐殆尽的荒原上，好象在微微地萌动着嫩芽，只是仿佛长错了季节，不是在春天。

最终，他鼓起了勇气，霸蛮吻了她。

他听得见雨岚那慌乱的心跳。

雨岚也慌乱地推开了他，失魂落魄地逃了回去。

第二天清早，荒原上，那癞子头一样光秃秃的大冲山顶上，立着一位十六岁的女孩，她目送着山下小路上那位男生，走出山门，走向城市。

6，

他一直惦记着那个初吻，读着他的师范。

每当寒假暑假回家，他依然会上园艺场去看望那位单身的老人，并托老子牯替雨岚带些书。

雨岚总是躲着他。

读师范第二年的寒假回家，九生走近家门，只见那株驼背的老栗树下，落日的余辉中，一张竹椅上的棉絮里，躺着他的二哥再生，还有坐在竹椅旁与再生说话的老娘。

两位晒着太阳的一老一少，象两尊上了铀的铜塑。再生的脸上腊黄而无血色，娘老子的头上是满头的白发。

"放假回来了？”娘老子的问候低沉而平稳。

“二哥你嘛了呢？"

再生只微微地动了动下巴，却没有回话。

走进老瓦屋后，娘老子才告诉他。村办的煤矿里塌方，再生的一条蹆没了，成了残疾。

那年的年过得很憋屈。

正月初头几天，走完了所有的亲戚后，初四日，九生他又上了园艺场那块庵堂地，一来去看望那位从前对他的人生有过影响的老子牯，二来他也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

正巧雨岚也在，那天，她没有躲着他，而是望着他有心事的脸，好象读懂了他心里的情与痛。

一整下午，在淡淡的太阳下，在那癞子头样大冲山的草皮地上，她就陪着他呆呆地坐着，很少说话。

开学的那天，雨岚送九生到了镇上的小车站，他嘱咐她用功读书。

7，

师范毕业后，九生分配到南城机械的一所子弟学校任教。

中国的农村，也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

单身汉老子牯也过世了。

大队的园艺场也要实行承包。九生鼓动残疾的二哥，与大队签了三十年承包合同，再生于是又成了园艺场庵堂地上的主人。

大队开始更名为村，公社更名为乡。

从大集体中退守责任田的农民，农闲时开始走出黄土地，打钢球，办砖厂，"审皮子”（卖锅子），卖鞋卖布，在田地之外经营第二产业，外出赚钱。

伍生夫妇，也带着儿子外出广东南海，在一家私人钢球厂，打钢球找钱。

高中毕业的雨岚，连续两次高考落选。

九生得知后，特意从南城回了趟大冲，决定鼓励雨岚再复读再考。

雨岚的脸上一丝淡笑。

"村里的小学缺教师，二哥的蹆脚又不方便，我想在村校里作代课教师，节假日便到场里帮帮二哥，学学你的样子，边代课边自学复习，再去试试，明年不行就等后年？”

九生惊悚地望着她，感动地点了点头。

雨岚的父母虽然无奈，但觉得也有道理，就任由了这位任性的女儿。但得有个条件，狗木大婶必须认了雨岚这位干女儿。

村校的校长是雨岚的亲戚，自然也很同意，帮忙到乡联校走动了一阵，雨岚便顺利地成了村校的代课教师。

一切都顺理成章。于是，雨岚白天在村校里教书，晚上就到老瓦屋，边看书边陪狗木大婶，节假日，要是场里有事，便去帮再生料理果园。

所有人都大作发财梦，山外的世界，有时为了钱甚至伤天害理，唯独大冲老瓦屋里那户人家，还在中规中矩地，过着耕读传家的日子。

8，山外的世界变化很快，人心都是装了发条的时钟，加紧了，朝着一个钱的目标，不停地走。

附近镇上的厂子开始多得离谱，各家各户的房顶都是烟窗，吐着黑灰。手锤，汽锤，各种打钢球的响声不分昼夜。大冲人除了打理家中的田地，大部分都进了镇里打铁砸球，忙碌得象狗，辛苦得如牛。

而那些昼夜都祈望发财，或有了点钱又希望膨胀的人，也开始在大冲的山冲冲里折腾起来，石子厂，红砖厂，石灰厂，操纸厂之类，不断地诞生，于是乎，尘土漫天，污水横流，愈加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唯独残疾的再生守着那一亩三分地，随身一个小收音机，或搁在田基，或挂在果树，黄梅戏的唱腔一成不变，那是他的陪伴。他有滋有味地听着那种调子，一直在田间地头做着。

南城里教书的九生，又时不时给再生邮寄些种植的资料回来，雨岚也时常照本宣科地念给再生听，并在田里场里协助他执行。

日子飘忽地又是一年。

九生学校开始放暑假，心有挂念，他便又回到了大冲。

终于等到了高考出分放榜，无疑，雨岚再一次落选了。

但这次雨岚心里却看不出有失落，九生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那天，狗木大婶早早地让两人吃过晚饭，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娘老子就要九生送雨岚回她的父母家。一路上，他面带沉思，望着走在前头这位比自己小四岁的妹子，心里现在只有一份期待。

“岚岚，考不上就算了（放弃），我现在只想你长大，明年满了二十，就嫁我吧？”

“我想再等几年，长得跟你一样高时，行吗？”

雨岚停步转过头来，象天边那片落霞，醉了一脸红，娇羞地望着那张认真的脸，幸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阵甜笑，溜了。

他没去过份追赶，远远地望着，任由那写满欢快的人影，挤进了她父母的柴门。

他已经不再是十九岁那年的毛孩子，在师范里受的教育，已让他的心智与素养变得成熟。

他知道，喜欢她，就得尊重她。

9，山冲里的土砖屋，都一家家地换成红砖房，少数几家，还建成了贴了磁砖的钢筋混凝土的小楼。

建楼房要装模，需要木板，山上闲来疯长了十来年的树木却又遭了殃。

因为，隔壁镇子里多了两家锯木厂，剥树皮子的机器象饥饿的怪兽，大棵大棵的树，几分钟，除了锯皮下呕出来的一地锯沫屑，就是吞卷得连骨头都不剩。

村组的干部要好处，树贩子的口袋里要票票，山民的鼠目里贪小利。

漫山遍野里，稍微大点的树木，自然又一次被剃了头。

大冲山上那稀疏的几棵松树，也没能逃过被偷伐的厄运。山头的茅草便作死地疯长，也象非要欺负那位守园的老实人。

园艺场梯土里的那些桃梨柑橘，顺年虽然长势显眼，挂果也丰产，但就是卖不起价钱，比起那些石子、红砖的价格，再生的口袋也是干瘪瘪的，没几个钱，要是一到背年，看见树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果子，心里自然是泄了气的皮球。

眼看着各家各户建新房，有时歇歇工，再生坐在园艺场庵堂地那两间低矮的土砖房前的石砣上，远远的望着自家那几间老瓦屋，其实他也好想砌屋娶妻生子了。

可山脚下石子厂的机器轰鸣声，与那扬起漫天的尘土，却无来由地扰乱他的生活，连平静的日子都不让他安生，烦躁。

直至，五生一家在南海打了几年工回来，也盖了两间红砖屋，再生心里才有几丝释然，脸上也长了点淡淡的笑意。

再生盘算着，等寒假九生放假回来，兄弟仨得好好商量下，到明年，一定得将这老瓦屋拆掉重建下了。

这样想着，太阳晒在身上，暖暖的，迷迷糊糊地，他在冬天落日的余晖里，睡了。

那年冬天，天干物燥，很少遇见雨水。

10，

在品赏别人建新房的味道里过完冬天。

春天开始来到大冲。

那年的春季，雨水特别多。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淋透了先年干燥的泥土。塌了田坝，倒掉了路基。园艺场也崩了十来丈长的梯土。到处都是流失的水土。

人的心情，好像在漫长的雨季长了霉。大冲人的生活，也象被雨浸透的黄泥，一锅糊。

再生坐在庵堂地那低矮的土砖房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远处那些崩掉的土坡，脑子像生了锈的机器，转不灵光，卡。

"该死的雨，落了差不多一个月了，哪天才会停呵。”

那天的黄昏，狗木大婶坐在门口的阶基上做着针线，听着檐前滴落的雨声，口里喃喃地自言自语。

暗下来的日光里，雨岚举着一把雨伞，从雨帘里欢快地走来，远远就脆铃铃地叫着：

“干妈，我回来了！”

“唉哟喂，我的小祖宗，下古大的雨，不是要你今晚不要来了么，我一个人住其实莫事的，你看，你看，一身都湿透了，快进屋，妈替你烧锅热水洗下，淋病了就是个案（麻烦事）了。”

进屋的人一脸甜笑，但身上无一根干纱。

泥地上留着一滩水，一条水蛇赤条条地被狗木大婶捂进了棉被里，灶堂里燃着通红的柴火，铁锅里的水开始冒了热气。

那天夜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九生那夜在梦里也听见了雨声。

他又梦见了老瓦屋前禾场边那一裤裆屎尿，还有那一尺来长的人舌头。人舌头突然幻变成贞节的牌坊，立在老瓦屋前的坪里。园艺场的土屋又建成了庵堂，庵堂里的菩萨慈眉善目，金现火镕。刘氏宗祠与贞节牌坊遥遥相望，祠堂的檐牙却比牌坊矮一大截。几道毒龙般的闪电，一声惊雷，炸在牌坊的上空。

惊悚，坐起。

大清早，九生接到一个电话，老瓦屋在昨夜的大雨中塌了，雨岚与狗木大婶被埋在了砖瓦里。

九生接着电话一口鲜血喷射而出，昏迷不醒。

大冲山上，牛石太公、狗木大爷的坟堆旁，又多了两堆新坟。

九生披蔴戴孝，神情恍惚，拜倒在雨岚父母脚下。雨岚的父母扶起九生，哭趴在那堆新坟堆上，悲恸失声。（未完，待续）

11，

痛失了亲人，九生在煎熬的日子里过着。

一个月后，他仿佛变了个人。

为了不疯，每一节课件他都整成不一样的花样，他用心血浇他的苗圃，只有课堂上面对那些天真的孩子，轻松趣味的氛围，那才是他开心的时刻。

他的学生都喜欢他，他的同事对他都很迷茫。

遇见自己的学生，他总喜欢摸摸孩子的头，好象那些学生都是他的孩子。

同事碰见他，都会说，九生，千万想开些。

他总是一脸淡漠，心在滴血。

终于挨到了暑假，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了，他教学的两个班，单科都成了全城同年级的标杆，同事都怜爱地祝贺他。

那天，与母亲年纪相仿的老校长叫住了他：

"九生，假期市里组织所有的优秀教师去外地旅游，去放松下吧。”

“谢谢校长，我想回家。”

他依然一脸淡漠，回头望了眼校长，就象从前看老娘的样子。校长的眼里也一眶泪水。

那天正午，他又回到了大冲。

爬上了庵堂地，毒花花的太阳里，瓜果地里是他拄着单拐的二哥。他失魂落魄地冲过去，二哥抬头一怔，下意识地丢了拐杖迎过来，却单腿扑倒在地。

扶起倒地的再生，兄弟俩相拥而泣，嚎啕大哭。

血红的太阳，是七月的旗。

那晚下半夜，守瓜棚里的再生一觉睡醒，却不见了脚头的那个人，借着月光，才在父母与雨岚的坟地里，找到了昏睡过去的老弟，脸上是一脸泪痕。

再生撕心裂肺的吼叫，从山坡到山坳，象孤狼嚎月，空谷悲声。直至雨岚的家人找上山来，才合力把九生抬进了庵堂地那间低矮的土砖屋里。

那一晚，园艺场庵堂地，那两间土砖屋里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象檐前滴水，泪漰。

面对床上那个清瘦昏睡的人，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生生地痛。他们都听得出，那是一块犁片，在干拆的三伏天里，犁入枯裂的旱土的声音，如果没有甘霖，那块心田里，永远不会有成活的生命。

可怜的男人。

土砖房里所有人的心，在那夜都经历了生死一劫。第二天晨曦初晓，因为大热天的清早都得忙田地里的农活，再生也得打理场里的瓜果，大冲山背面山坳里那户善良的人家，最后还是主动让十八岁的小女儿雨微留了下来，照料昏睡在床上那个心死了的男子。

面对这位姐姐曾经爱过的男人，如今象是放阴到阴曹地府的游魂，雨微的眼角也噙满了泪水。

“重情重义的男人，难怪姐姐到死都守着那个约定。”

三天后的黄昏，九生下了床。

在庵堂地前那块坪地上，血淋淋的阳光里，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太阳的余晖，将象刀刻斧凿的痕迹，勾勒在那张清瘦的面庞，他象只受伤又复苏的秃鹰，阴勾勾地环视着秃乌的茫茫大山，一个计划，填进了滴血的心。雨微望了望那张脸，又看了看快要沉下远山的那半截落日，一脸茫然。

12，

那个暑假，九生把他的心事晾在了大冲山顶，在园艺场里休整了一个热天。

白天他帮着二哥摘瓜卖果，晚上两兄弟在瓜棚里守夜。太忙的时候，五生一家也上山来帮忙。

八月底，雨微收到了南城大学临床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她想提前几天去南城，要求与九生同行。

返校后，老校长望着晒成古铜色的九生，与身后拖着皮箱的雨微，误会的脸上漾开了几丝琅琅的笑。

“校长，这是我的亲妹子。”九生怕娘一样的老人误会，腼腆地介绍着，脸上也终于开始现出了一丝淡笑。

他依然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呕尽每滴心血。

学校的同事有时关心他的生活，时不时替他介绍对象，每次他都一脸淡笑地摇了摇手，久而久之，同事也不好再上心了，但依然怜爱地敬重着他。

每年的春天，他都会回一趟大冲，用自己的工资买些树苗，然后与再生一道，把那些苗木植入大冲山上的土里。然后，在每年的清明，他都会回去，给雨岚与先人们的坟上挂上青，烧些纸，然后抹去眼角里的泪水，再看看不断种下的那些树苗的长势，心里一团迷茫。

再生依然守着他的果园、田土，每年除了请工用人，肥料开支，最后是所剩寡淡的收入。而那些操心他口袋所剩无几的银子的媒公媒婆们，也时不时陪同云南四川的女人，来做他短暂的婆娘，一年到头后，再生其实，只有一付叮当响的皮囊。

渐渐地，因为在城里做农民工比在乡下赚钱快，大多数大冲人自动放弃名下承包的田土，纷纷背离山门，到城里苦爬硬撑，然后，一座座小楼又开始替代了从前的砖木房，立在了大冲山下的那个山冲冲。

雨微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城的某医院，有事无事常往九生学校跑，每次见面，九生都催促她早些嫁人成家。一年后，雨微把父母也接来了南城。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又过了几年。

政策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企业被宣布破产，人员开始下岗分流。九生执教的子弟学校与南城机械一道被宣布解散。

又一次面临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除去社保金，领了那三万多元的下岗费，九生他哪里也不想去，直接回了大冲。那里有他的根，有他殇逝的灵魂，他想找回来。

他把那些下岗费，连同前些年的工资积蓄，全部投入了再生的园艺场。（未完，待续）

13，

九生回到了那块庵堂地，园艺场输入了新的血液。

兄弟俩购了五百只鸡，办起了养鸡场。

再生还买了两条母猪，配种后又繁殖了十来头小猪，养猪场也初有雏形。

而国家的政策又提倡退耕还林，大冲山被发放了大量树苗，还有补贴。

果园里的水果那年也丰收价美。

一年后，场里开始初具规模。九生开始在生物链上动脑子，他要把园艺场打造成生态农场。

他开始进购种子，在空地上种植了玉竹、芍药、丹皮、白芷等中药材。

而鸡猪牛粪，处理后，又成了果园、树苗与中药材很好的有机肥。

几年后，场里生机盎然，一派兴旺。

每年除去成本与请工用人，果园、鸡场、猪场、中药材，收入都很可观。尤其是因为政策的扶持，每年种植的树苗长势最喜人。大冲山森林带基本成形。

有了钱，再生想建房。

九生本来想扩大规模，但面对残疾的二哥，那双孤独的眸子写满期待，同时，老瓦屋的废墟也一直是他心头的痛，于是，九生默许了。

一幢三间三层的钢筋混凝土小楼，立在了老瓦屋的旧址。

再生与五生一家，都住进了新房，而九生却依然留恋着园艺场的那两间土砖屋。

好心的人们开始操心两兄弟的婚事。每当有人提及，九生总是淡笑地摇了摇手：

“谢谢您了，替我二哥介绍位嫂嫂吧，我二哥才需要个伴。”

他知道，从那刮心的痛后，他的情也早就埋进了山坡坡那堆黄土里，回到大山，他是为了守望着那份念想。每个夜晚，躺在这庵堂地的小土屋，山下，死寂的山村，很难得见几点灯火，无边无际的夜里，他都是在抱恨与愧悔中挨着。

七八年来的日子，他已经形成了习惯，无论刮风下雨，每天的清早，起床后，他都得到雨岚与父母的坟前转一圈，请安故去的先人，自言自语地，与黄土下心爱的妹子说阵话。

立在山上土砖房前的小土坪，望着山下逐渐荒芜的田垅，他知道，那其实就是他荒芜的心。乡民是因为生计，自以为想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日子，才自动放弃了，那曾经赖以生存的沃土，还有那青葱翠绿的生机。而他守着这满目的荒芜，除了给相似的心找个借口，其实却是种灵魂上的忏悔。

虽然，在太苦闷的时候，有时，他会拔远在南城的雨微家的电话，他想听见，雨微的孩子叫他舅舅的声音。其实，他是想获得些许对父母辈人的念想，那是两位差一点点，成了他岳父岳母的老人，而那位曾经也怜爱过他的人，也差一点点，成了他的姨妹。但除了这一线大山，他好像没有其他的企盼。

一年后，再生娶了同村一位丈夫病逝的女人，拖巴了两个孩子。

九生，成了整个大家庭的主心骨。

那年的春节，五生、再生两家，霸蛮要九生回到新房，兄弟仨一起祭祖，一起过年。

饭桌上，九生对两位兄长，提了明年的计划。（未完，待续）

14，

过完年，散了元宵，与村里商量后，九生便叫了挖机，将山脚下石子厂修建的马路连接上了山顶。

村委也支持他，并立了项，决定把那条路做混泥土硬化，申报到县里。

他要把场子做大做强。

成倍地进购了鸡苗与仔猪，中药材的品种也进行了两年一转的轮换。

又购进了三万株树苗，请了人工漫山遍野地补栽与新种。

大冲山上的树林，大蔸已长成了碗口粗细，青翠欲滴的生机里，是遍山遍地的欣欣向荣。

再生的脸上乐呵呵的，九生也生出了难得见的几丝淡笑。

忙碌了大半年，眼见得丰收在望。

那年的秋冬季，气候异常地酷热。

反常的天气是灾害的源泉。

那天的黄昏，九生正在打理鸡场的琐碎的事物，不经意，在柴丛中发现了两只僵死的母鸡，他的心，一阵紧缩，而恰巧，再生一个电话传来，猪场里一头猪也病了，发了高烧，打着喘声。

接过电话，九生眼里突然冒了金花，懵了。

九生飞快拨打畜牧局联络员的电话，畜牧局连夜上山采样检验。兄弟俩忙碌与处置了一整夜，一切都无济于事，兽药根本对付不了病菌。

第二天上午又陆续开始有鸡死猪亡，下午，两台挖机开上大冲山顶，挖两个巨大的深坑，五千多只鸡，近两百头猪，被就地深埋。然后是满山满地喷雾消毒灭菌。

因为，检验的结果，那是两种禽畜烈性传染病。

山上的空气里飘满药水的味道，九生的心里却是滴落的血腥味。

由于，酷热干旱，那年种植的中药材也大面积减产。

果园的柑橘，也因为价不抵工，请不起人，任由周围的乡亲取舍了。

领了政府下发的灾情补贴，九生又从所剩无几的存款里取出了所有的钱，总算付清了请工用人的工资。

接下来，是又霜又雪的日子，那年的冬天，心累了，又病了，九生在园艺场那低矮的泥房里躺了一个冬天。直至徐夕的前一天，侄儿、五生、再生，痛惜怜爱地费尽口舌，他才被硬抬着，请下山来过了年。

在大家庭和乐的氛围里，九生的病才在心的复活中慢慢好过来。

因为再也没有了资金翻身，年后散元宵后，五生一家，再生一家，又陆续开始外出打工找钱。

那天早上，用过早饭，再生背上行囊，临行前深情望了眼坐在门口的九生：

“老弟，莫得本钱了，场里可能莫办法了。我们走了，你自个多保重，如果想通了，到时也上来与我们一起赚钱吧？”

“二哥，你去吧，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还是要守在山里，那里才是我的命。”

望着打着拐杖，拖妻带子的再生，九生又一袭酸楚，涌上心头。

15，

两位兄长都外出找钱，年复一年。

九生依然孤单一人，守望着大冲山上那两间低矮的土砖房。

果园里的桃梨柑橘，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霜雨雪，也渐渐地开始变老。有收成的年份，就换点小钱。

满山的树木在长大，九生的性格也渐渐改变。

除了每天清早到雨岚与先人的坟场问安，就是围着满山的林子查看，象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闲时就搬把椅子坐在小土屋前的坪地上，环视着那满山的森林。

他开始时不时喝点小酒，或者读几册小书，一副清风明月的样子。

他又常常象诗心大发，自言自语，行也对酒当歌，做也对酒当歌。

周围的乡民们说，九生可能疯了。

但只有他自已知道，远在南城的雨微一家知道，他不可能疯，只是岁月的磨蚀，心里的念想太深，他渐渐地开始变老了。

差不多一年来的日子，他总觉得头晕，心悸，时不时乏力。

架了好长时间的势后，那天黄昏，他又拔通了远在南城省人民医院雨微的电话，说过两天去她执业的医院去看下病，顺便去看看她两位老人。

雨微说回南城要他多住几天，她会陪他做次大检查。

挂了电话，他又拔通了苗圃场的电话，预订了五百株银杏苗，说是从南城回来后，栽种到山背面的坳坳里。

放下电话，他又开始觉得头晕，饭也懒得再弄，早早地上了床。

那天夜里，迷糊中，他看见了古老的刘氏宗祠，祖父牛石太公，祖婆石太婆，爷老子狗木公，娘老子狗木大婶，还有雨岚，都站在祠堂的门口对他招手，他迎着他们走去，他看见，祠堂的屋檐比他的肩膀还要矮，他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迷迷糊糊里，他又拔了下雨微的电话，然后又挂了。

第二天的上午，他居住的矮土砖屋里，手机响过了几十次，却无人接听。

又是黄昏，雨微火急火燎从南城开车回到大冲，带人撞开了那矮土屋的房门，只见他直直地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神态安祥。

九生走了，享年61岁。

16，尾声

两年后，大冲山上的庵堂被乡民重建。

菩萨又住进了那块庵堂地，慈眉善目地注视着那满山的森林，还有山下的芸芸众生。

郁郁葱葱的林木丛中，是栖息着牛石太公、石太婆、狗木大爷、狗木大婶、雨岚、九生的墓地。墓地被五生、再生兄弟及他们的后人修了坟圈。坟圈的前方一尊大墓碑，列着所有人姓名，两侧勒着：明月森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湾小桥流水，依旧环绕大冲山流过。

粮食开始成倍地长价，政策让荒芜的田垅又种上了作物。

山下大冲里的一栋栋钢筋混凝土的小楼，虽峩然依旧，但经历了十来年的时光洗涤，也失去了曾经的伟岸朱颜。唯独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青山翠柏间，一条草砂小道，从曾经石子厂的山脚通达大冲山顶的森林公园。

入山的牌楼上，镂刻着，醒目飘逸的朱红大字：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2021.02.10.01:56

农历庚子年十二月二十九

初稿于昭阳新城邵水河岸

2021.02.26.15:58文中错别字校对于昭阳新城邵水河岸

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绝对巧合，请用情赏读，不带观点。谢谢！

作者简介：

孙闻，笔名关山月，邵东市作协会员。小医生一枚，读书读人，行医活人。业余爱好胡乱涂鸦。不求以文章立世，只求以文字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