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角色”杨炯文

雨后

同乡战友聚会的那天，席间几个老战友郑重地问我：“写了狠角色没有？”“哪个狠角色呀？”我一时云里雾里。顺着大伙嘴角所示一看，旁边一熟悉的身影正举着酒杯大发豪言。茅塞顿开之际，我不禁随着附和了一句：“呵，还真是个狠角色！”他闻言转过身来开怀大笑，迅即扑过来一热烈的拥抱。 　　这家伙便是杨炯文。傲气的脑袋仍硬撑着一头钢针般的短发，方圆的脸庞仍闪现着一种自信的微笑，宽阔的前额仍放射着一道川字型皱纹，那样子的确呈几分狠劲，给人一种硬生生的不言自威。在当年同乡入伍的战友中，他是与我相隔最近、亦是相处最宻的一个。新兵时我们分到一个步兵营。高高的桉树下，那梯次排列的苏式营房中，我们俩的连队就一上一下的紧挨着，窗口距离不过十多米。那时我们风华正好，又意气相投，训练归营目光相遇，只要隔着窗户一番挤眉弄眼，而后便会欢快的聚到一起，或去炊事班下边的水井冲凉，或去营房旁的甘蔗地聊天，或去别的分队探访老乡，或去团服务社看热闹……形影相随的画面，沉淀下多少美好的青春时光！在那些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日子里，我亦渐渐了解到他苦难的身世：他年幼丧父，母亲为生活所迫改嫁，从小便由叔叔婶婶抚养。虽然叔叔婶婶待其视为己出，但在那个缺吃少穿的特殊年代，忍饥挨饿亦属寻常。“糠吃得、菜吃得，但气吃不得！”他曾同我说，没爹娘的孩子常遭人嘲笑和欺负，每当遇到那种情况他就咽不下那口气，总会和别人搞得鼻青脸肿。身上的伤痛可以忍受，但心里的不平必须发泄，他总是要让别人晓得他也不是好惹的。过早品尝到的世态炎凉，使他对个人尊严特别敏感，从内心滋生出改变命运的強烈欲望。为此他曾到生产队争工分，到镇上卖小菜，到对河拾煤渣，初中未毕业就参加了三线建设。较为丰富的历练，让他比一般人眼界阔、心气大，也更讲究自尊，更懂生活品味。故此，在入伍时他就比我们多几分洋气，也多几分傲气。 　　当然，他那点傲气很快就不值一提。他所到的连是举世闻名的“狼牙山五壮士连”，他所在六班又恰是五壮士班。英雄血脉代代相传，英雄集体也是名不虚传。置身其间才知那是个藏龙臥虎之地，“新兵蛋子”根本就没资格讲什么“狠”。正如连长说的：“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臥着！只有扎扎实实经过大熔炉的锤炼，才配称做狼牙山连的兵！”从普通老百姓到合格军人，必须要经过一个艰辛的过程，英雄连队的兵尤其如此。“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狼牙山五壮士精神，不只是狼牙山连的口号，也是狼牙山连后代必须根植于心的血性！“既为狼牙山五壮士的传人，就是脱几层皮也要配得这个名分！”当年他多次同我说，他觉得在英雄连队没有点英雄气概，那就是丢人，他宁愿死也不能丢人。死要面子的他说到做到，当年曼头山周围的大小山头都见证过其顽强。射击训练时别人枪杆上挂两块砖头，他硬要给自己再加两块，胳膊肿得如萝卜一样，硬是咬紧腮帮子不肯放下；剌杀训练专挑高手对决，被人捅得人仰马翻，却是从不告饶，爬起来吐掉口中的血水，又旋即猛冲上去；单兵训练臥倒、出枪、翻滚、腾跃、匍匐过铁丝网、武装跨越障碍，几乎如一道闪电！军装被汗水湿透，浸出斑斑血迹，那花猫般的脸庞却满是坚毅！当时他们罗副连长是全团的刺杀高手，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虎背熊腰，一般人吃他一枪都要倒退十来米。他个子不高却胆子不小，经常想着法子同副连长对练。开始他总是被捅得人仰马翻，浑身伤痕累累。可他每次被捅倒后又会爬起来勇猛地再冲上去！他后来同我吹牛：“我会白白的送给他捅吗？没那么蠢！”他说看似是一次次失败，其实收获的更多。真正上战场，你能不遇到高手，不遇到大个子吗？他就是这样着眼实战，在同高手的对决中练胆量、练技术、练作风，无论训练如何艰难从不服输，总是浑身是劲，勇往直前。新兵不到一年，连队训练中所有奖项几乎都被他尽收囊中：射击标兵、剌杀标兵、军体标兵、投弹标兵、战术标兵……于是这般，他即被选拔到师教导队集训，次年就被提为狼牙山五壮士班的副班长。 　　狠角色是苦难喂出来的。那些年部队生活艰苦，训练强度大，常有超负荷的极限训练。面对任何艰难困苦，他们常鼓起眼睛说：“大不了一死，没有什了不起的！”记得1976年冬季野营途中，团里组织了一次八十公里奔袭演练。每人按实战要求全副武装（负重约三十公斤），从惠来县神泉镇出发，以急行军的速度长途奔袭至揭西县五经富镇。那时候走的都是土路，部队一路小跑，逢山过山，逢水涉水，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十来小时奔袭，途中只吃了一顿饭，大家饥累得几乎到达极限，每个连都有晕倒被收容的。次日黎明到达五经富桥头时，只见一个身影跌撞过来，喘着粗气低沉的朝我嘿了声。我定神一看，疲惫不堪的他正放下肩上的子弹箱，浑身布满灰黄的泥尘，军装简直成了铠甲，两颗眼珠白得格外醒目，俨然传说中的鬼样。那刻他歪着脖子瞪了一睛，有气无力的对我怪怪的一笑，打着手势示意休息一下。我们正要缷下背包，奏巧一卖红薯的老农过来。见此他突然眼睛一亮，一番讨价还价，人家答应以两毛钱一个成交。那价格当年可算是天价，对六块钱一个月的新兵来说，我真的有点舍不得。老杨却眼睛一横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说着果断地从上衣口袋掏出钱来买下四个，并顺手递给我一半。我们靠着步枪原地坐下，顾不上洗一下就大口啃起来。红薯大约一斤一个，饿极了的我们一番狼吞虎咽，很快就将其彻底消灭。集合号响起时，我们的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怎么也站不起来。情急之下只好拄着步枪，互相搀扶着立起身子，一瘸一跛的走向各自的连队。四十多年后，我仍能清晰的记得他紧咬着牙关、背后驼着背包、胸前横挂着步枪、肩上扛着箱子弹、一歪一斜向前移动的样子，那岁月深处的顽强依然让人感慨万千。 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总是那样令人难忘。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我们互相关心，互相勉励，互相促进，友谊的花朵就那么悄然绽放。谁弄到了好吃的，都会为对方留点；谁遇到了什么难题，都会想找对方帮助；谁有了好的体会，都会找对方分享。每遇连队改善伙食，大多都会想到对方，如肉包子、炒米粉、油炸鱼之类，或直接从饭堂窗户传递，或绕过炊事班的墙角交接，相互的照应都会让彼此倍感温暖。老杨性格豪爽，也是刘伶之徒，平时总爱喝上几杯，且每当酒杯一端便会精神抖擞，豪言壮语滔滔不绝。虽然穷得叮当响，但他买酒却绝不含糊，一到周末便会拉上我去服务社，将口袋里的零钱全部奉献出来。“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亦是他的生活态度，有限的津贴费常常熬不到月底。我后来去营部写报道，每有稿件刊发他便会找上门来，一本正经地撅着嘴道：“抠死哒，赚了钱也不晓得买点酒来呷。”经他一将我还真的觉得惭愧，赶紧陪着他去服务社。一路上他又是笑语相讥：“请我呷点酒嘛，你也不会亏的。喝得我高兴了，一不小心可能又会整点先进事迹出来，让你的，稿费的，大大的有！”他装模作样地拉着鬼子腔调，久久的笑得合不拢嘴。大战前的那天，也就是1979年2月16日，他特意从米七赶来我们连所驻的卡凤遂道，并带来一瓶两斤装的葡萄干红，兴致勃勃的要预祝凯旋归来。我记得他平常是喝白酒的，问他为什么喝红酒，他说就要上战场了，迎接血与火的洗礼，还是红酒喜庆。我们在卡凤隧道上壕沟里席地而坐，那阵子竟是豪气干云，一瓶葡萄酒一人倒了一饭盆，彼此举着盆子狠狠的碰一下，而后就那么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那刻他沉思了一会，沉重地告诉我：前不久就在他们阵地前沿，他参加了接应团侦察排的战斗。那次侦察排在完成捕俘任务时惊动了敌人，遭到敌人交叉火力封锁，班长覃凤宽中弹身负重伤。那刻侦察勇士们正边打边撤，敌人的子弹不断疯狂的射来。老杨勇猛地冲了上去，只见丛林中的伤员满身鲜血，左胸处压了四个急救包仍未能止住。情况万分紧急！他果断地背起伤员回撤，子弹在他的身边啾啾飞过，战友的鲜血浸湿了他的军装。他只觉得周身热热血迸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飞奔。令人心痛的是，尽管大家都竭尽全力，但还是没能挽回战友的生命。第一次经历战争和死亡，并没让他有任何恐惧。他放下手中的盆子对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打仗总要死人，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明天就要上去了，你我都要留点神，保存自己，消灭敌人！”酒后我们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就遇上我的连长查哨路过。连长扫视了一下现场，见我们滿脸通红，平日凶神般的他竟和颜悦色地说：“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赶紧回队休息吧。”随着又对我们说，回去后都告诉你们排长，今晚不准派你们的岗，养好精神，准备打仗。告诉他这是我说的。”听到他简短的几句话，老杨赶忙庄严地举手敬礼：“谢谢连长关怀，就是啥下这一百多斤，也要坚决完成战斗任务！”那情景真有一股“风萧潇兮”的悲壮。 　　在那场终身难忘的战争中，我们营主攻目标是扣马山。此为谅山的重要门户，海拔高800余米，坡陡林密，地形复杂，地势十分险要。能否按时攻下扣马山，关系到谅山之战的全局。据说上级首长的最初决心是，“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因为我们营有红军的老底子，历史上有敢打硬仗恶仗的传统，有狼牙山五壮士的血性，且平时训练有素、作风过硬、善于攻坚，所以才将这块硬骨头交给我们啃。战前誓师会上，老杨曾放出狠话：“不顾一切，拼上性命也要打出壮士班的威风来！”战斗中，七连和九连同是三营左右两翼的两把尖刀，在我方炮火掩护下直直刺地向扣马山。老杨当时是壮士班的副班长，自然带着尖刀组打头阵。那天蒙蒙细雨下个不停，山间林深路滑，且能见度极差，他严密组织战士们保持战斗队形，相互交替掩护前进。开始在进攻前沿各个要点时都还比较顺利。当他们通过一山谷时突然遭遇小股逃敌，一旁的五班副身受重伤。弹雨纷飞，在他们身边跳跃着，毎前进一步都十分危险。两军相逢勇者胜！老杨毫无畏惧，沉着冷静地指挥大家占领有利地形，迅速组织火力压制，而后端着枪乘胜追击，果断地冲歼灭了逃敌。那天上午他们机智勇敢地连续通过敌人三道炮火封锁区，突破了敌人四道防线，迅速攻下了扣马山西北侧高地。下午3点多，部队向扣马山顶峰发起了进攻，他们班还是冲在全连前面，随着我方炮火梯次向山顶延伸。他紧跟炮火的弹着点勇猛冲击，时而匍匐前进，时而大步跃起，果断组织打掉两个敌火力点。我炮火刚停，他们就冲到了山顶堑壕。躲在防炮洞里的敌人根本就没想到我步兵分队来得这么快，哇哇大叫着乱成一锅粥，有的夹着尾巴往南边逃窜，有的慌忙负隅顽抗。那刻暗堡中的残敌突然打来几个点射，另一侧冲上去的八连排长甄平不幸中弹倒下。他见此怒火满腔，和大家一起扑将过去，密集的弹雨以摧枯拉朽之势盖向敌人，一鼓作气攻克了扣马山主峰。此一役，他们连获得“攻打扣马山英雄连”光荣称号，老杨也获得二等功勋章一枚。 　　老杨当兵是个狠角色，当干部也是个狠角色。战后不久他被提拔为排长，继而又一步步的当上连长、营长。他是个很有性格的指挥员，带兵非常霸气，说一不二。他当刚任连长时，有天组织步兵排进攻演练，演练非常成功，受到了团首长的现场赞扬。他当时心情非常高兴，便要通讯员通知事务长：晚上全连吃红烧肉。可晚餐前他一进饭堂，发现桌子上只有青菜豆腐，连肉皮都没一块，不由火冒三丈，即令事务长叫炊事班紧急集合，即时全副武装来了个五公里越野。当大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便往队伍前一站，同大家对话： “同志们辛不辛苦？” “辛苦——” “可是，战斗班的同志们比你们更辛苦，该不该吃红烧肉？” “该——” “那好，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明天给我将红烧肉补上！”次日，连队杀了头猪，每个桌子上都摆上了一盆红烧肉，战士们欢天喜地。事后他对我说，其实那不是吃什么的问题，关键是执行力的培养。如果讲话不作数，部队怎么能有战斗力？从此，连队令行禁止，执行任务雷厉风行。 老杨带兵也从不啰嗦，总会化繁为简，只认准一个目标：能打仗，能打胜仗！每到训练场，他总会出来先做示范，而后对大家说：做到我这样子就行了，大家清楚了没有？”“凊楚了！”他十分爱听那高吭整齐的应答声，如果应答声让他不满意，那么所辖队伍可就要练得脱层皮！他认为带兵就要带出士气，那种能压倒一切的士气。别看他平日喜欢开玩笑，可一到训练场上就不许有半句玩笑，有半点马虎，更别想蒙混过关。有次五公里武装越野训练，一个新兵以拉肚子为由，途中溜进了路边的甘蔗地，待部队返回时又地混进了队伍。他对这种偷懒耍滑大动肝火，一顿狗血淋头的训斥后，又命令该班重跑五公里，且又在那个兵的肩上加了一箱子弾。那天中午连他们排都没能休息，全部被拉到营部操场，在炎炎烈日之下练军姿。他这个连长也纹丝不动地站在队列前面，双眼像喷着火。当晚，他又亲自参加了该班的班务会。他说他最痛恨偷奸耍滑的行为，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作风，既会害了部队，也会害了自己。平时不把基础练牢，不把作风练好，一旦上战场那是要付出生命的。由于他在训练过程中特严厉，有时甚至会在气头上动粗，一度被人骂作“军阀”“恶霸”。但是几十年后战友聚会，当年的战士们都对他心存感激，且都重新认识了当初他们并没有在意的那句话：“严是爱，松是害。”他一路过来所带过的排、连、营，皆纪律严、作风硬、技术精、士气旺，均被上级评为先进单位。尤其是他任连长时所组织的连防御演习，任营长时组织的全营武装泅渡，均获得所在军的军事比武第一名，得到了军首长的高度赞扬，并两次荣立三等功，其带兵经验还多次上过军区的《战士报》。 　　老杨豪爽率性，敢打敢拼，具有很强的开拓创新能力。转业到地方后很快就完成角色转换，并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提升到领导岗位。 “我是狼牙山五壮士连的老兵，搞什么事压根就没有一个怕字！”每次战友小聚，老杨都会自豪地拍着胸脯说。当然这并非是说他对任何事情毫无畏惧，而是事先有了警钟常鸣。面对新战场新形势，他时常告诫自己：从一个穷苦孩子成长为国家干部，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和长眠在南疆边陲的战友相比，已经是多么的幸运！作为一个老兵，在拿枪的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称号，在不拿枪的敌人面前仍要保持英雄本色，才能对得起党的培养，无愧于牺牲了的烈士们。这些年随着经济建设的飞速发展，他从事的国土资源执法亦是各利益方紧盯的焦点，执法者不时被推到风口浪尖。他清醒意识到，和平的环境下也会有战争，只是形式不同。置身复杂的斗争前沿，头脑中必须常加一道“岗哨”。所以每天走出家门前，都要以“无欲则刚”强壮其精神。他先后负责过多个开发区的执法，饱经各种形式的诱惑，有权势者递条子的，有大老板暗示利益的，有地痞人身威胁的，但他都能严格按法规办事。面对重金诱惑，他心不动手不伸，时时保持应有正气；面对人身威胁，他不信邪不服邪，处处方显英雄本色。这些年中，他所在行当不少人倒在糖衣炮弹之下，被抓被判者甚众。其时他也几次遭受污陷攻击，但经有关部门反复查询，皆能还他廉洁和凊白。为此，“狠角色”之名逐渐传开…… 　　那天老杨兴致很高，酒也喝得尽兴，席间同大家谈笑风生。我从他高调的话语中得知，退休后他仍然保持着一股狠劲，每天黎明起床做完一百个府臥撑后，又要将部队带回的十公斤哑铃玩得飞转。虽然领取老年证了，但每天仍坚持冷水浴，身板还同当年一样结实，如果祖国需要还照样可以奔赴战场！临别时他还压低着嗓子对着我的耳根道出了一句酒后真言：“嘿嘿，人有时候就是要狠点呢，我不狠点能混到今天吗？” 他发自内心的话，顿时让我若有所悟。是啊，他是应该狠的，他不能不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