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老父亲临终之前,在海拉尔的呼伦贝尔市人民医院,住院二月余。大姨在海拉尔,虽然她人已经故去,但众多孙男娣女多都还在海拉尔。老父亲临终前得到了他们悉心的照顾和护理,特别玉海妹夫,二个月来几乎天天陪侍在老父亲的病榻前,我自愧自己这个儿子都不如他。所以,父亲的后事办好后,我决定回杭州时,在海拉尔停留二天,当面向大姨家众多亲人表达我感激的心意。</p><p> 离家前,我们夫妻二人到医院,向正在透析的老母亲告别后,便携带着各自的行李箱,到长途公交站乘坐大巴车。无所依倚。没有人送,孑然一身。这时候,我竟突然有种强烈的触动,以至于要流泪了。老父亲在世时,老母亲身体还好时,每次回家,他们都执意地接送我,当时的我,每每不以为然,难以察觉其中的细微羁绊。今天,我终于强烈地意识到了,父母在,我还有家;父母不在,家乡就真的成为了回不去故乡了。我也已经是70岁的老人了,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如今,我心中的唯一念想只是老母亲,远行归来,有母亲温热的目光迎送,就足够了,还能要求什么呢?</p><p> 到了海拉尔,亲人们的热情接待,竟让我有些难以适应,从这巨大的反差中,我也深深地体会到,什么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二天时间里,大姐的女儿小娟安排我们参观了呼伦贝尔新区,鄂温克布里亚特蒙古民族文化产业园。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孙家屯之行,大姐和她的两个女儿、小玉和小秀及玉海和有信妹夫,迎新大哥的大儿子孙丹,与我们同行。孙家屯,滨洲铁路线旁的一个小村庄,大姨和大姨夫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快和海拉尔市区相连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姥姥经常带着我到大姨家住上几天。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其间,为了躲避动乱,我曾在孙家屯生活了很长时间,那一段经历,让当时的我很是新鲜和兴奋,如今回忆起来,还能体味着细水长流的过往沧桑。</p><p> 1977年代,我曾在呼伦贝尔日报社短暂工作过,那时的海拉尔,被海拉尔河分为河东与河西两片。河西是老城,以三角地为圆心,向外扩散大约一公里。河东只有一条街,依次为盟宾馆、呼伦贝尔日报社、盟委盟公署、盟医院等,过了军分区就到了东山脚下,一个典型的袖珍草原小镇。如今,这北方一隅小城变了,也融入了喧闹的现代都市洪流中,变大了,也变高了。新区从河东一直延展向南,已经和鄂温克自治旗南屯镇相连。车子驶过哈萨尔大街,就进入新区。极目远眺,高楼林立,时隐时现的城市天际线,无限地延伸。如此亮丽,我恍兮惚兮,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我曾居住过的那个小城。旧地重游,既心怀期盼,又担心一切都已变成了华丽的陌生。</p><p> 1206年,经过多年征战,铁木真统一了蒙古各部,被推举为王,他就是成吉思汗。他的胞弟哈萨尔,追随成吉思汗参加了统一蒙古高原、攻打金国和西夏的战争,战功显赫,深受成吉思汗的信任与器重。因此,大蒙古国建立后,成吉思汗将贝加尔湖以东、海拉尔以北的草原赐给了哈萨尔。哈萨尔王城遗址,就在今额尔古纳黑山头一带,距海拉尔不足百里。前往孙家屯,途经东山机场,机场前的公路旁,一组勒勒车雕像,再现了蒙古民族的游牧生活。蒙古包是游牧民族的创举,用木架做围栏,用两至三层羊毛毡围裹,之后用马鬃或驼毛拧成的绳子捆绑而成,可随时拆卸移动,牛群羊群走到哪里,蒙古包就跟到哪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这组雕像,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虽有些凄恻,但那悲壮的意境确实也感动人。</p><p> 可能是海拔高,这里的天,蓝的纯净,天上白云簇簇,缓慢地涌动和舒卷,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片来。车过东山,草原迎面而来,目光所及都是绿色,开阔无垠,坦荡如砥。草原上游人稀少,分外宁静,星星点点的牛马羊,散布在绿茸茸的草甸上,草原登时便生动了起来。海拉尔周边草原上盛产野韭菜,蒙语中,海拉尔就是“生长野韭菜花的地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野韭菜,在风中摇曳,白中透绿,绿间涌白,散发着一种野味的气息。倘若到了秋天花开时,朵朵簇簇的野韭菜花,水水灵灵的铺满了大地,真堪可媲美普罗旺斯薰衣草花海。北方草原地域辽阔,蒙古民族受其严酷的生存环境影响,与自然、与动物产生了强烈的“共命运”感,“万物有灵”的思想,使蒙古族人不仅崇拜天神、祖先,连山川、树木等也都是崇拜的对象。所以在草原上,不时可见五彩经幡,弥漫着强烈的宗教气息。</p><p> 孙家屯东面,有一片辽阔的草地,对于热爱大自然的人而言,这里绝对是天堂。各种颜色的野花这里都有,让人眼花缭乱。虽然紧挨着小村庄,却满眼都是远离尘嚣的风光。草地上围拢着一个个家族的墓地,大姨和大姨夫就长眠在这里。“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进入孙家屯,我们首先去祭奠逝去的亲人。一边拨火焚烧纸钱,一边合掌恭敬,喃喃低语,就当逝者在我面前,与他们唠唠家常话。大姨是个女强人,勤俭持家、自强不息,若是有点文化,一定是个人物。亡者已寂寂,生者当惕惕。大姨在世时,常和我说“姨娘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亲。姑舅亲,才是亲,打碎骨头连着筋”,我知道她这是反话,她的心里是希望我们表兄弟妹们永远友好。她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我们今天仍亲密来往,一定非常欣慰。</p><p> 费了好多周折,终于找到了大姨家旧居,老屋早就坍塌了。原来老屋子的南面,沿着滨州铁路是一片沼泽地,长满了塔坨拉,如今已经干涸。当年的西哈火车站已经撤除了,但小村庄通往火车站的道路还隐约可见。我仔细的辨认,火车站东面的一片高地,高压铁塔下面,就是原来生产队的场院。这个场院我印象很深,小的时候,迎新哥哥经常带着我到这里玩耍。我第一次学骑马就是在这里,哥哥和我说,胆子大点,骑光腚马,就是不代马鞍子的马,没有被拖蹬的危险,身体随着马的奔跑摆动,就不会摔下马来。当我真的骑在马的身上,在湿漉漉的浅草滩呼啸奔腾,还真觉得自己像个蒙古骑士。虽然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危险,但是没有马鞍,胯下皮肤直接和马儿磨擦,都被铲破了,哥哥和我都受到了姥姥的责骂。大姨家房屋的东北斜对面,住着一户殷实人家,有着高墙大院和漆黑的大门。他家有个姑娘,高高的个儿,一双大眼睛,秋水盈盈,以至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她最好看。如今想来,我并没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怅惘,我们只是彼此的过客罢了,在青春岁月里,能有这么惊鸿一瞥的美妙藏在心里,也是美好。最让我惊悚的是,住在这里的一位老者,发已皤然,唏嘘片刻后,他竟然忆起了我的小名。</p><p> 孙家屯的村民,基本是山东郓城人,祖先都是当年闯关东时落脚于此的,所以,大都沾亲带故。中午,陪我们吃饭的前任村长和现任村支书,也都是大姨夫的亲戚,一个是侄子,一个是侄女婿。农家小院里种满了瓜果梨桃和各种菜蔬,还养着牛羊,中饭的食材,全是自家院里生产。他家的羊肉真是极品,极嫩,蘸上韭菜花酱,极香。亲人相聚,吃什么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交融,感想旧事,思念故人,一个个片段慢慢凑成家族历史的故事,娓娓诉说亲情与家族基因密码。我多是默默旁听,感受着他们的敦厚深情,或浅或深,或长或短,我都铭刻在心,成为持久的记忆,久久难忘。那些忘不了的人与事,才是我们的真生命。距离这东西很奇怪,有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之分,而且两者常不对等。若两人情深意厚,千山万水不过咫尺之遥,所谓“在远分日亲”;可若情浅意薄,咫尺之隔却似万水千山,用一句古诗来讲,就是“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俗话说,当官靠活动,亲情靠走动。如果亲戚走在路上都不相识,那又何来的亲情呢。我真诚的多次表示,欢迎他们到杭州也走走看看,让我也尽一份地主之谊。</p><p> 此次回家奔丧,甚是紧张,很多旧好邀我一聚,都未能如愿。只有老同学,老同志,还有上山下乡时的老乡友,盛情难却,而且机遇难得,我参加了几场聚会。互叙心曲,聊慰怀思,杯盘碗盏中折射出诸般人生况味,让人品咂不尽。旧时的滋味,流去的往事,点点滴滴总归情。当然,有欢乐也就会有悲伤,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回到了故乡,却发现自己是一个客旅。即使地理上的回归也不会有儿时的感觉,永远也找不到过去的味道。如今是地球村,所有空间上的阻隔已经荡然无存,但留在心底的却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还有,生活也没有那么多尽如人意,谁都可能是处在夹缝中的那个。依违两难,真心就好。原谅虽容易,再信任却很难。人生的很多感悟,也许要到垂垂老矣,才终究明白。乔布斯临终时说:“现在我明白了,人的一生只要有够用的财富,就该去追求其他与财富无关的,应该是更重要的东西,也许是感情,也许是艺术,也许只是一个儿时的梦想。”在人生的列车上,我已经快下车了,草木无求,我又于草木何求。浅薄是最深的罪,凡事只要明白了就好。告别之际,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保重,的确,年近七旬的老人,除了“保重”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珍惜安定祥和的晚年吧。少不离家是废人,老不离家时贵人,老了,但是有家的人才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