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创于2015年) <p class="ql-block">(一)百里走单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八岁的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厦门老家的一所重点大学。大一那年的清明节,大表哥约上我去祭扫祖墓。任性的我抢了他的男式自行车来骑,一路载着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厦门郊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伯父早已一脸严肃地立在祖墓前,递给我一罐红漆和一支细毛笔,让我将墓碑上的被风雨侵蚀后略显模糊的刻字重新描一遍。我蹲在曾祖父的墓前,仔细一瞅,“晋江头”三个字映入眼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哟,原来我们是泉州人啊!”我心里暗暗诧异。爸爸出生在厦门鼓浪屿,我的户口本上的祖籍一栏一贯写着“厦门”的。没想到我们的祖上是从泉州迁出来的。我不禁对这座浸透千年古韵的城市心向往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二那年的五一节,我们宿舍和友好宿舍相约一起骑单车从厦门去泉州城游玩,两个城市相距约106公里。这个建议一开始得到了热烈的响应,接着陆续有人打退堂鼓,动身出发那天,我们宿舍只有我和成都妹去了,友好宿舍去了三个男生:老张、小张和老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的装备很简陋,骑的都是借来的破自行车,每人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干粮和行军水壶。我之前没有一点长途骑车旅行的经验,穿着短袖上衣和运动短裤,也没擦防晒霜,就兴冲冲地上路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开始大伙儿干劲十足,飞快地蹬车,几个小时后,方叹“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南国的五月天已经微微露出狰狞面目,日头毒得狠,烤得我们汗流浃背。公路上的灰沙尘土扑面而来,令我周身不舒服,开始懊悔骑单车百里行的决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已经骑过了半程,打道回府也不易,我只得咬着牙继续前行。终于在日落之前骑到了泉州大桥,大伙精神为之一振,在大桥前留影。后来妹妹见到这张照片,取笑满面尘垢的我们像狼狈流窜的贼寇。这张珍贵的照片至今还留在我的相册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进了泉州城,才发现麻烦来了。友好宿舍的几个男生是打算露宿街头的,身上只带了很少的钱。我和成都妹只带足了自己的那份。我们两个女生一听说要露宿街头,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坚决否定了男生们的突发奇想。我们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年纪最大的老张,由他统筹安排。待住进了一家便宜的旅馆,老张算了算,我们的钱只够住宿和吃饭,根本没有闲钱买票去风景区游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决定厚着脸皮硬闯了。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了举世闻名的开元寺。绕着寺庙外围走了一圈,我们发现了一农家小院。他们的鸡窝和寺院的外墙紧挨着,鸡窝旁有一棵高高的凤凰木,半个树冠都伸进了寺院。我们只要爬到鸡窝顶,再攀着凤凰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翻墙进到寺院里了。</p> <p class="ql-block">(我们在泉州大桥上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泉州开元寺)</p> 成都妹身高一米七,是游泳健将,友好宿舍的几个男生的运动天赋也很好。刷刷刷,他们几个全都轻快地爬到鸡窝顶,然后拽着粗大的树枝攀到了寺院的墙头。我个子娇小,天生四肢不协调,勉强爬到了鸡窝顶,任他们几个在墙头怎么拉扯着我,我再也爬不上去了。<br><br>他们只得悻悻然从墙头爬下来,另想入寺的办法。我很沮丧地跟在他们身后,暗自责怪自己拖累了大家。小时候读《西厢记》中的一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当时只觉得明月东升,清风拂面,花影珊珊,一对璧人儿偷偷私会,一定很美很浪漫。泉州之行让我明白了,拥有良好的运动细胞是偷情私会的必备条件。张生和崔莺莺必须身体健康,轻巧灵活,才能上得了树,翻得了墙,共谱得一首西厢情缘。<br><br>正在乱想着,寺院的后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我急急追了过去,大叫一声:“方丈留步,方丈开恩。”<br><br>老和尚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我。我向他说了我们的经济窘况,并表示大老远来结一趟佛缘不容易,恳请他高抬贵手,让我们免费进寺。<br><br>老和尚果然大发慈悲,让我们从后门进到大殿,省下了门票钱。我得意地对同伴们说:“这叫四两拨千斤,先进的思想才是生产力。先别忙着上树,要多多开动脑筋。”<br> (泉州开元寺) 从开元寺出来,我们又去了清源山。我如法炮制,获得了泉州人民的同情,免去了门票,让我们这帮狼狈不堪的大学生进景区了。<br><br>清源山很美,是鲤城泉州的一颗璀璨明珠。我们在峰峦叠翠的景区内流连,观奇岩异洞,赏流泉飞瀑,在质朴浑厚的老君岩下合影,叹巨石峭立,古木参天,飞瀑如练。身临清源山中,所有的凡俗尘虑都被涤荡而去,家乡有如斯美景,怎不令游子自豪?<br><br><br> (泉州清源山) 下山的时候经过一池碧绿的深潭,我们坐在潭边休息。清风拂来,将成都妹的太阳帽吹到水里。成都妹弯腰去捡,一不留神掉进深潭。我们压根没想到有人会落水,见到成都妹“扑通"一声跌到潭里,大伙儿全都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待稍稍回过神,只见成都妹在水里灵活地一翻身,如一条身姿曼妙的美人鱼朝岸边游来。靠岸的时候,我们七手八脚将她拉了上来。<br><br>男生们坏坏地笑着,突然调侃起不谙水性的我:“可惜可惜,为什么不是你落水?给我们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吧。”<br><br>成都妹全身湿漉漉的,又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小张脱下了他的长外套,老邢脱下了自己的长裤,只穿着里面的运动短裤。他们把长外套和长裤递给成都妹,说:“找个地方换了吧。”我陪着成都妹躲在不远处的隐蔽灌木丛里换衫时,那帮男生又在不远处放肆大笑,我隐约听到他们说:“要是晶落水就好了,我们先看够了她的狼狈样,然后再跳下去救她。”我和成都妹同时骂开了:“这帮坏小子,什么玩意!”<br> (泉州清源山) <p>第三天骑车回厦门,只骑了两三个小时,我们全都累瘫了。我们在福厦公路上拦下了一辆小货车。司机和助手都是漳州人,一脸老实相,但驾驶室只有两个空位。</p><p><br></p><p>司机扫了我们几个一眼,很干脆地说了一句:“女的上车,男的统统不要。”我和成都妹把自行车放在货车顶,坐在驾驶室里跟着司机走了。</p><p><br></p><p>司机把我们载到同安,因为不顺路,让我们就地下车。我和成都妹又饥又渴,这才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我们将所有的钱都放在老张那儿了。老张他们几个早已不知去向。</p><p><br></p><p>我俩面面相觑,差点哭了出来,只好无可奈何地骑上自行车往厦门方向走。饥肠辘辘的我顶着烈日,又累又困,一边骑车一边犯迷糊,好几次差点从车上摔了下来。终于来到了集美小镇,我们停下来小憩。我让成都妹在路边的小店等着,自己跑到集美航海学院的教工宿舍找人。我闺蜜的嫂嫂是该校的英文教师,我曾经和她在她的哥嫂家蹭饭吃。我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又饿又乏的我顾不得许多,敲开了他们邻居的门,可怜巴巴说了自己的窘况,向他借两块钱买吃的喝的。我只敢开口要两块钱,怕要多了他不给。邻居看着一身泥一声汗的我,有些狐疑,但还是将钱借给了我。</p><p><br></p><p>我飞奔回小卖部,买了两块面包和两根甘蔗,和成都妹狼吞虎咽地吃了。</p><p><br></p><p>肚子饱了,睏意愈发明显。我见到路边有几辆空着的人力车,车夫们都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休息和吃午饭。我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后,立马钻进一辆挂着帘子的空车,用双肩包当枕头,美美地睡着了。</p><p><br></p><p>本来只是想打一个小盹,谁知竟沉沉地睡了将近两个小时。醒来后,发现车夫很有耐心地站在车外。他本来早就想开工的,一掀帘子,发现我睡得死沉死沉,不忍心摇醒我,只好站在帘外等着。</p><p><br></p><p>我又感动又惭愧,向这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闽南汉子连声道谢,然后骑着车往大学方向赶。</p><p><br></p><p>返校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我和成都妹在校园的主干道上碰到了同宿舍的几个姊妹以及友好宿舍的老张、小张和老邢等。原来失散了几个小时,他们早已回到了大学校园,而且洗漱完毕,换上了白衬衫和西裤,非常的帅气。</p><p><br></p><p>想想他们在泉州时对我的调侃以及盼我落水的“坏心肠”,长途跋涉后一副蓬头垢面的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张和老邢见了我喜出望外,丝毫没有料到我心里起了“歹意”,他们跑过来热情地拥抱我,就像拥抱一位失散多年的小妹妹。我却突然飞起一脚,朝他们干净的西裤踢去以泄私愤,吓得他们赶忙闪人。</p><p><br></p><p>同宿舍的温州女孩说:“幸好你们提早十分钟到啦。我们大家约好的,八点钟不见人,就去派出所报案,这会儿正往派出所走呢。”</p><p><br></p><p>哟,原来是报案去的,怪不得两个宿舍的人差不多都齐了。</p> (泉州清源山) 老张他们七嘴八舌和我们讲起了原委。他们在泉州郊区拦下小货车,目送我和成都妹离去后,忽然想起司机的那句“女的上车,男的统统不要”,心中大骇,意识到碰到了色狼,把我们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劫走了。三个男生拼命骑车追赶我们的货车,但还是眼巴巴瞅着我们不见了踪影。<br><br>后来他们拦下一辆军车,好心的解放军战士把他们送回了大学。他们急急忙忙跑到我们宿舍,发现我和成都妹根本没有回来。同宿舍的姐妹慌了,有人竟然担心地哭了起来。北京姑娘痛骂那三个男生:“你们这几个啊,一文不值,就那两个姑娘是千金宝贝。你们竟然没看住,让贼人掳掠去了。”原来她把我们比作流落瓜洲的妙玉了。<br><br>老邢嘟囔了一句:“我们本来觉着那两个司机挺老实的。”<br><br>北京姑娘不客气回了一句:“哼,这年头,老实人往往干惊天动地的大事。”<br><br>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们宿舍的经典名言。<br><br>这趟泉州之行最终圆满收官。我因穿着短裤和短袖汗衫骑行,胳膊被严重晒伤了,起了无数的水泡。水泡溃烂之后,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惨不忍睹。我只好天天穿长袖捂着伤口,半年后才复原。<br><br>在大学里教书的叔叔很喜欢我的泉州之行。叔叔婶婶说起他们当年插队时割稻的情形,城里来的知青不识农务,穿着短袖干农活,晒伤了好几个。“所以啊,人都是在挫折中长见识的。”叔叔总结道。叔叔是史学大家,著书颇丰,但绝对不是书呆子,他鼓励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话我一直牢牢记着。<br><br>那趟泉州之行,是我和这个美丽城市的缘分的开始。<br><br><br> <p>(二)女汉子与泉州周处 </p><p><br></p><p>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福州一家空有名头的外贸公司。每天在办公室里偶尔帮同事打打杂,然后就是发呆,不知要干些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过硬的拳头产品和供货商,同事们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找客户和货源,没有人会让我吃白食。我心里焦虑极了,年纪轻轻,总不能无所事事吧?</p><p><br></p><p>和我一同进公司的某位大学生去了一趟广交会,马上有了新客户。我的心一动,也想去广交会,可我们部门挂的是“对台贸易”的招牌,历来没有去广交会的名额。再说,我连自己到底能卖什么,去哪里找工厂都不知道。</p><p><br></p><p>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碰到了外贸系的师哥小戴,他的太太是我的同事。我在部门经理的安排下,和师哥去了一趟泉州。师哥已经在外贸行业跌打滚爬十年了,也曾被外派美国公干,是个成功商人。一路上我不停地向师哥请教,他非常有耐心,详细地向我介绍泉州的个体经济。我这才知道个体工厂在泉州遍地开花,专业外贸公司的很多货源都来自此地。师哥向我推荐了几样比较容易打开局面的产品,带我走访了他认识的几家工厂。</p><p><br></p><p>出差回来后,我日思夜想,天天盼着去泉州找工厂,然后带着新开发的样品去广交会。终于,我斗胆绕过部门经理,直接敲开了公司老总的办公室,主动请缨去参展。我说了一大堆理由,最后编了一句瞎话:“我已经联系了几家工厂,他们会给我提供样品。”</p><p><br></p><p>老总沉吟片刻,说:“好吧,就给你一次机会,作为临时代表去广交会。如果‘吃鸭蛋’(福州话,即空手而归),就再也不要去了。”</p><p><br></p><p>老总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部门经理时,他吓了一跳,估不到我会大着胆子绕开他去找了老总 — 这在国营公司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原以为他会臭骂我一顿,他却非常热心地支持我的想法。我向他表示:绝不需要任何人陪我出差,我自己一个人坐大巴下泉州找工厂。</p><p><br></p><p>一脸学生气,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土的近视眼镜的我开始了与泉州深厚的缘分。我自小有严重的晕车症,一坐长途车就吐得七荤八素,最后如死人般瘫倒在座位上。打小坐了几回长途汽车后,我落下了严重的心理毛病,只要一坐长途,我一粒米都不敢吃,而且滴水不沾,因为只要沾一点食品或饮料,我马上就翻胃,大吐特吐,几乎将胆汁吐出来。</p><p><br></p><p>为了不在单位坐冷板凳被人嘲笑,我是彻底豁出去了。我坐在大巴上,一路晕沉沉的,好几个小时都不吃东西和喝水,总算没在车上呕吐。下了车之后才慢慢恢复元气,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东奔西跑一整天,全无食欲,也没有饥饿感,瘦的像根芦柴棒的我仿佛靠吃空气就能活。</p> 我首先拜访了师哥之前介绍的几个工厂,同时叽叽喳喳向当地人打听,请他们介绍别的工厂给我。为了向泉州人套近乎,我将大学期间学的一口不咸不淡的厦门话也用上了。泉州人当然不觉得我口音不纯正,听到我开口讲闽南话,很亲切地用方言答我:“哦,你是厦门来的,家己人(泉州话,自己人)。”他们非常热心地向我推荐其他工厂。我厚着脸皮去敲这些工厂的门,递名片,说了一大堆推销自己的话,然后开口向别人要样品和报价单。<br><br>泉州是我的风水宝地,我带着一堆讨来的样品,傻乎乎地来到广交会,开展第一天就签单了。会展结束后一回到公司,就收到了客户开来的信用证。我又兴奋又焦虑,彻夜失眠了几晚,因为我不知道哪家工厂愿意和我配合,而且对下订单、督货、出货、议付货款等业务流程极不熟悉。<br><br>正在发愁的时候,泉州的安找上门来。他开着一家破工厂,正好生产我刚刚成交的产品。他去广交会时经过我的摊位,瞅了一眼我的样品,觉得我非常稚嫩,有着初出茅庐的一股傻气,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直到我签了单,我的一位和他相识的大学同窗把我的名片递给他,他吓了一跳,心想:“那个小丫头傻乎乎的,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新手,竟然也签单了?”<br><br>安在我的办公室里和我交谈了几句后,马上笑了起来:“看来你连基本的产品知识也没有啊,运气太好了。”有了定单,我的底气也足了,大声对他说:“人不能一辈子搏运气。我可以去工厂从头学起,你好好教我,我很快就成专家了。”<br><br>于是我几乎月月下泉州,除了去生产线观摩,向工头学习产品知识和生产流程,还让安的手下用摩托车载着我四周跑,参观小镇上的各种各样的工厂。我煞有介事地和这些工厂主聊天,大家互递名片,我趁机收集他们的产品目录。我还以安海为原点向四周辐射,坐着个体户经营的小巴去了晋江、石狮、南安、惠安等地。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没吃过猪肉,也要见过猪跑。自己做不了大生意,看看别人如何白手起家也是一种学习。<br> (安海著名的五里桥,一座号称"天下无桥长此桥"的跨海大石桥) 安很细心,注意到我非常喜欢吃路边摊的土笋冻和清蒸红蟳。业务稍闲的时候,他亲自开车带我到安海小镇上的小吃店,点了这两道菜,又要来啤酒,陪我一起吃晚饭。土笋冻是用安海附近沙滩盛产的一种蠕虫做成的胶状食品,晶莹透明,味美甘鲜,很有嚼头。红蟳清蒸后,配上特质的酱料,非常清甜可口。 (土笋冻) (清蒸红蟳) 安刚刚三十出头,地道的闽南男子长相,个头勉勉强强够一米七,黑瘦精瘦,一双深邃的泛着神采的黑眼睛。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安自幼丧父,家境贫困,再加上调皮不喜读书,读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因为无所事事,他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流氓,成天打架滋事。有一回,二十岁的安又在外面打群架,苦主上门向寡母告状,寡母将安臭骂了一顿。安一时不快,和母亲顶撞起来。母亲伤心欲绝,竟嚷着要上吊,被众邻居拦了下来。母亲不甘,欲再次以死明志,吓坏了儿子。安忽然意识到自己深深伤害了母亲,他痛哭流涕,跪地向母亲忏悔,从此洗心革面,专心学做生意了。为了怕母亲受媳妇的气,安傻乎乎地发誓:只要母亲还活着,自己就绝不讨媳妇。安二十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他在母亲的棺柩前嚎啕大哭。热孝里,他和只见过两三面的邻村姑娘结了婚,算是对母亲有交代。<br><br>“如果我母亲还健在,我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呢。”安说完他的故事,调侃了一下自己。<br><br>我和他讲了周处的传奇,然后打趣他:“你是泉州版的周处,年轻时不修小节,纵情肆欲,州里乡曲的人以为祸患。后来浪子回头,名留青史。”<br><br>安说:“是啊,我的志向很大,十年之内,我要把我的工厂做成世界知名的大厂,同类产品唯我独尊。”我心想,你就一家破工厂,平时连周转资金都不够,凭着在商业圈里打拼时积攒的一点信用向供货商赊账,能成大气候吗?还想在武林称霸?<br><br>安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字一句,用鼓励的口吻对我说:“千万别小看自己。我将来一定做的成大事。我也很看好你哦,你现在只是小业务员,出一趟差,外贸公司也不派车给你,要自己坐大巴。住便宜的旅馆,吃小饭馆和路边摊。一个来自高知家庭的城里姑娘,生的白白净净的,才华横溢,又这么能吃苦,上天不会亏待你的。”<br><br>我笑嘻嘻地举起啤酒杯,对安说:“大哥,小妹乃燕雀,安知你的鸿鹄之志?来,来,干一杯!苟富贵,莫相忘!”<br><br>我对自己的将来很惶惑,不过有一点安说对了:我能吃苦,属于住得了总统套房,也能在茅草屋里打地铺酣然入梦的那种人。而且我的脸皮越来越厚,做事日渐麻利泼辣。经常性的出差后,我从娘胎里带来的晕车症也不治而愈啦。<br><br><br> (五里桥,我当年常去) <p>泉州给了我运气,让我在外贸公司立住了脚。因为第一次去广交会就签单成功,令老总刮目相看,我成了广交会的常客。泉州锻炼了我的意志,让我从温室里的花朵变成了主动出击、做事拼命的职场女性。</p><p><br></p><p>几年后,我一个人拎着皮箱到国外留学,又一个人移民到举目无亲的加拿大。我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担心和恐惧,我的信心来自于多年在泉州地区的奔波历练。</p><p><br></p><p>出国几年后,我回珠海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结婚。我打电话问候安。自我走后,他还不时到我从前的公司,向我的部门经理打听我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听出我的声音,很兴奋地说:“小妹,我太想你啦!你能来一趟泉州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只告诉你。”</p><p><br></p><p>我从珠海飞到厦门,安派人到机场接我,又安排我住在泉州最好的酒店。他忙完厂里的事,马上跑到酒店找我吃饭,点的都是最贵的菜。我当时很想对他说:“我想念那些街边的小吃店,我俩喝着啤酒,聊天吹牛,你不断往我的碗里夹土笋冻和红蟳。那时我们很落魄,却彼此真诚相待,生意上配合得很好。”</p><p><br></p><p><br></p> (土笋冻) (清蒸红蟳) 安在饭桌上悄悄告诉我:他有将公司上市的打算,已经完成了第一轮的集资。我离开中国的这几年,安的工厂扩张很快,成为全国同类产品中最大的出口企业,他创立的商标也成了世界知名品牌。<br><br>安随手带了一本精装的《企业家》杂志给我,里面有好几页关于他的报道。我翻了翻,没有他年轻时被全乡嫌恶,在寡母的眼泪中忏悔,痛改前非的那段。我呵呵笑着对他说:“文章写得不够深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的传记应该由我来执笔。”<br><br>安的公司在深圳创业板上市后,我不时上网关心一下股价。我们偶尔通长途,他还雄心勃勃地跟我提今后的发展大计。安从一个地道的泉州农民,变成胸怀丘壑的大企业家了。<br><br>泉州,是把流氓磨砺成英雄的地方,是把城市娇小姐淬炼成女汉子的大熔炉。<br> <p>三)愿得一人心</p><p><br></p><p>某天在安的工厂督货,我闲着无聊,翻开随身携带的电话簿,无意中看到了胜的办公室电话号码。</p><p><br></p><p>大学同窗但凡留在福建省的,大多进了福州和厦门的外贸公司,回泉州的不多。不知什么时候,我把同一所大学的财经系的胜的联系方式也记在小本子上了。</p><p><br></p><p>我和胜不是同专业的,点头之交而已。他是财经系的中长跑健将,泉州人,瘦瘦高高的。他参加校运会比赛的时候,我陪财经系的中学校友去观战,为他加油呐喊,顺便聊了几句。胜是个很好相处的男生,我毕业后经常去泉州出差,我的中学校友担心我没人关照,就把胜的电话留给了我。</p><p><br></p><p>胜在当地的一家大银行的国际业务部工作,是银行的重点培养对象。我打电话给他时,故意开了一句玩笑:“小胜同学,我是你的老相识,过去经常见面的,猜得出我是谁吗?猜不出,我可要生气啦!”</p><p><br></p><p>胜是老实人,我这么咋咋唬唬的,他顿时慌了神,口吃的毛病犯了,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对……对不起,老同志,你是谁?”</p><p><br></p><p>我报出自己的大名后,胜激动得在电话里大叫:“快来我家坐坐吧,我妈妈的炒米粉可好吃啦。”</p><p><br></p><p>我到了泉州市区,按胜吩咐的,叫了一辆人力车,往他的家中赶去。胜家在泉州的老城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一带还保留着古朴安静的情调。人力车在狭窄的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穿行,巷子两边是旧式的雅致的小院子。胜家就在其中的一个小院里。胜与母亲、妹妹同住,他们把我当成了贵客。胜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炒米粉。我和胜一起打魂斗罗游戏,又和小妹配合玩“神秘岛”以及“超级玛丽”。胜妈四十几岁,很纯朴和蔼,小妹刚满十九岁,圆圆的脸庞,成天笑咪咪的,典型的好性格的泉州女孩。我非常爱和小妹说话,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我是男人,一定娶小妹为妻。小妹发自内心的热情和不做作,只有在蕴含千年古韵又不乏现代新思想的泉州才能觅到。福建男人做梦都想娶泉州女,不是没有道理的。</p> (泉州旧城区) 胜家和邻居的互动很好。我在他家做客的时候,邻居家一位姓彭的胖胖小伙子走进来和我们聊天。彭比我们略长几岁,我记不住他拗口的名字,干脆叫他“彭长老” — 《射雕英雄传》中的人物。言谈间,彭长老得知缺乏经验和订单的我在泉州地区跑工厂不时遭嫌弃,甚至还被一两家工厂赶出来,非常同情。他在一家台资企业当司机,找了一个借口,向公司请假一天,开车带我去附近的几家工厂转转,冒充成我多年的老友,一起坐在厂办公室和工厂主谈生意。有他这位地头蛇相助,讨要样品和报价单的过程顺利多了。胜一家和彭长老毫无保留的真情让我非常感动,深深陶醉在泉州纯朴的民风中。<br><br>不久,我探出了胜心里的小九九。我刚好去厦门出货,和一位漳州校友在厦门中山路偶遇财经系的校友虹。她是石狮姑娘,在厦门一外资企业工作。虹很文静秀气,她大方的谈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从厦门拐道泉州,又去了胜家,和胜提到虹。胜的脸突然红了,有些害羞又有些小得意地问我:“怎么样?她很拿得出手吧。”<br><br>我恍然大悟,问:“她是你女朋友?大学时没见到你们在一块,毕业后追上的吧?”<br><br>胜开心地笑了,算是默认。我却有些担心,福州和厦门虽然只有三小时的车程,但毕竟也是两地情啊,耗得起吗?何况,胜在泉州有一份非常好的职业,前程远大,他舍得为爱走天涯吗?<br><br>一年后,我在出差途中又往胜家打电话,是小妹接的。她告诉我胜刚刚从银行辞职,到厦门找女友去了。他准备在厦门找一份外资企业的工作。胜终于为爱豁出去了。<br> (泉州旧城区) <p>小妹对我说:“哥哥不在,还有我啊。你做生意挺不容易的,经过泉州时,累了,就来我家。我们一起玩超级玛丽。”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去找小妹,一个不小心,那本记着所有朋友联系方式的电话簿也弄丢了。</p><p><br></p><p>又过了一年,福州老同学告诉我:虹赴美留学,临行前和胜断了。胜灰溜溜地回泉州,和朋友一起做生意。他心里不好受,懒得和其他同学联系。我有些郁闷,难道出国真是一条不归路,一对好好的璧人就这样散了?</p><p><br></p><p>后来我也出国了,把对老朋友一家的牵挂深深藏在心里。来加拿大后不久,大学同宿舍的成都妹突然从北美著名中文网站《文学城》的“大学春秋”专栏里找到母校财经系的“流氓才子”宇的大学回忆录,她把文章转发给我。宇和我们同级,他笔下的每个人物都用了真名。他写到了胜和虹这一对金童玉女,感叹他们的分手,但没有谈及分手的原因。读完文章后我有些怅然若失。胜是硬骨铮铮爱憎分明的泉州汉子,为了一份爱,丢掉了大银行里的远大前程。虹既然打算去美国留学,应该知道他俩之间没有将来,为什么不阻拦着胜,眼睁睁看着他打碎了金饭碗?或者,在他们的交往中,胜一厢情愿的成分太重?受了巨大打击后的胜,还能勇敢面对另一份真感情吗?</p><p><br></p><p>没有人给我答案。</p><p><br></p><p>十几年前,我回珠海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结婚。婚后我在加拿大为中国籍老公申请家庭团聚。一天,老公去客户的公司谈业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公司里的几位熟识的广东女员工在老公面前大谈特谈他们的朋友出国后美满婚姻破灭的故事。失败的例子举了好几个,无非是女方先出国,发展得不错,男方紧跟着出去,不如妻子适应国外社会。当初的海誓山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演变成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最后以离婚收场。</p><p><br></p><p>老公听得很刺耳,回家后打长途给我,问我怎么想。这种事情我也听得多了,我身边的朋友甚至告诉我:加拿大移民中类似我和老公这种女强男弱(指的是女方的学历和收入均高过男方)的婚姻,失败率高达80%。</p><p><br></p><p>似乎没有几个人看好我俩会长相厮守。</p><p><br></p><p>我对老公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再说,婚姻是对神的承诺。不是说好的,我们要一起面对贫困疾病,一起抵抗寒潮风霜,也一起分享成功的喜乐。”</p><p><br></p><p>老公说,我们想到一块去啦。</p><p><br></p><p>这种对人生和情感的深刻感悟部分来自我和泉州的情缘。泉州是我祖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生长地,是我职场生涯最初的起点,也是一个让我性格上和精神上锻炼成长的福地。那城里动人的风景,朋友家熟悉的老宅,以及美味的土笋冻,早就是记忆里最美的一部分了。 </p><p><br></p><p>2006年温哥华泉州同乡会成立。除了土生土长的泉州人,曾经在泉州地区工作和生活过的外乡人也有资格入会。我成了会员,并积极参加同乡会活动,有时还给会里的大型活动捐赠一些奖品。</p><p><br></p><p>在活动中和泉州老乡觥筹交错时,我会常常想起胜一家。胜母的身体可安好?小妹嫁得好吗?</p><p><br></p><p>三年前刚刚打听到胜的一点消息:他又重返金融行业,跳了几次槽,在泉州一家商业银行任高管。</p><p><br></p><p>他是否又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有了如花美眷和可爱的孩子?他们一家应当和我一样,过得开心如意吧?每个好心的泉州人,都应该有好报吧!</p><p><br></p><p>想着想着,我的心头不禁漾起幸福的涟漪。</p><p><br></p><p>喔,泉州泉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