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在山沟里那个兵工厂当学徒工时,胡小秀和我在一个车间一个小组。</p><p> 她个子不高,长得小小巧巧。瓜子脸上长着一对细眼睛,梳两根小辫子,说完话喜欢抿嘴一笑,是一个天真清纯、活泼可爱的小女孩。</p><p> 只有十六七岁就进厂当工人的我们,就住在刚建成的大车间里。你只要听见女生宿舍那边有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肯定就有胡小秀那“咯咯咯”的笑声在里面。</p><p> 那时对我们的管理就是白天黑夜都安排无休无止的学习,也不知是怕我们这些生活清贫似水的工人,会变成修正主义分子还是变成资本主义分子,还是怕我们在山沟里待长了脑子会生锈。</p><p> 我们人人都当回事地投入其中进行讨论发言,仿佛我们真的就是领导阶级了,就要对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作指点江山状的评说了。</p><p> 我后来发现有几天晚上胡小秀请假不来。有人问起她来,同宿舍的女生总是神秘兮兮地说:“那个老转又来找她了”。</p><p> 那时,我们这些男孩完全懵懵懂懂不谙世事,但总得这事有点不一样,但也没有当回事。</p><p> 山沟里的日子单调乏味。</p><p> 最刺激的事情就是晚上走五公里路,到平头看农村放映队几个月才来一次的电影。</p><p> 尽管电影片子又老又旧,全是样板戏和《地雷战》、《地道战》,顶多是个《列宁在十月》。人人都冷得直跺脚,但人人兴致都很高。回来的路上七嘴八舌把阿庆嫂、李铁梅、杨子荣、座山雕等一一评说一番,又怪腔怪调地乱唱一气,倒也不觉得冷了。</p><p> 走到水库边时清白的月光下看见有人影晃动。</p><p> 有人说是鬼,有人说是树影,也有人说像是胡小秀和那个老转。等我们走近时,却什么也没有。</p><p> 大家讪笑了自己一回,说真是见着鬼了。</p><p> 但有人坚持说刚才的人影就像胡小秀和那个转业兵。</p><p> 还说是最近厂里最漂亮、最风流的“双黄蛋”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和“老玩友”袁自流睡觉,被厂保卫科的抓了个正着。将他们两个从被窝里抓了出来,精赤大条地拴在一起示众。还在“双黄蛋”脖子上挂了一双破球鞋呢。</p><p> 这个人这么一说,弄得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好像真的看见胡小秀和那个转业兵也被这样挂着双球鞋示众呢。</p><p> 大家好歹是一个车间一个小组的,她要是真的出了丑,我们决不会兴灾乐祸。</p><p>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常常躺在山坡上晒太阳。</p><p> 我们的伙食太差了,一个月才能吃到二两连皮带毛的猪肉,平时吃的全是清水煮白菜。</p><p> 人人都饿得黄皮寡瘦,力气都没有。人人都无力地躺在山坡草地上晒太阳,仿佛这样就能补充些能量。</p><p> 有一天中午,我们躺在山坡上,远远看见那个老转在路上,用根扁担挑着行李,胡小秀低着头跟着走在他后面。</p><p> 有人说:“胡小秀太憨啦。着这个狗日的老转用一颗太妃奶糖就哄上了床。没有办法,胡小秀只有嫁给这个狗日呢啦。”</p><p> 那时,我们只有十六七岁,成天只知道上山拾菌下山偷菜,嘻嘻哈哈打成一堆。看着和人们同龄的胡小秀就这样嫁了人,一下子弄不清是我们老也长不大,还是胡小秀一下子长大了。</p><p> 不久,胡小秀的肚子明显地大了,动作十分笨拙。上班时也不讲话,完全像个老工人,像个老婆娘。</p><p> 我们也慢慢地把她忘了。</p><p> 单调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几年后,随着和苏联对抗的缓和,要求将兵工厂转移到山沟里,从而制造出更多武器的初衷显得可笑而荒谬。</p><p> 我们这一大群人昆明人、玉溪人、广东人、湖南人、福建人、北京人上大学的、调动的都走了,丢下那些老工人和精良的进口设备,让他们和它们像废铁一样地生锈。</p><p> 我们离开山沟时,在家属区遇到了胡小秀。她一定要拉我们到她的家里去坐坐。</p><p> 那是一间用油毡搭的棚子,外面用包谷杆扎了一排篱笆做墙,进门时碰得“嚓啦”、“嚓啦”直响。</p><p> 黝黑的屋里有一张大床,一张小桌子。泥地上胡乱丢着几只脸盆和两把锄头。</p><p> 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坐在床上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床上,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破布包里嚎哭。</p><p> 我们干坐了一阵,平时很熟悉的人,此时相互间竟找到什么话来说,那情形十分尴尬。</p><p> 仿佛一个白人突然闯入印地安人的帐蓬里。</p><p> 胡小秀不顾孩子的嚎哭,默默地送我们走了很远一程才独自回去。</p><p> 分手后,人人都不说话,人人都低着头走路。</p><p> 最近听说胡小秀死了。</p><p> 一晃几十多年过去了,胡小秀的名字早已模糊了,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被吓了一跳。</p><p> 听说她是得胃癌死的。</p><p> 还听说胡小秀这几年过得很苦。她出生于省委一个厅级干部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她父亲走了关系才将十五岁的她弄到了我们厂里。</p><p> 听说她要结婚时,家里坚决不同意她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的浙江农民转业大兵,说是要结婚就断绝家庭关系。</p><p> 不知道胡小秀是着了那个狗日的什么道,说是死也要结婚。弄得有家不能回,到昆明时都是到一个女生家里去住。</p><p> 结婚后,胡小秀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娃娃,我们走后又生了一个男娃娃。她们俩口子的工资加起来只有七十来块钱,咋个够过日子。</p><p> 那个老转还要抽烟喝酒,一年回两次老家。</p><p> 可怜胡小秀只有自己挖地种菜,还养过两头猪呢。原来金枝玉叶、挑肥拣瘦的人,后来哪样不会吃?还常常到食堂拣菜叶来喂猪。</p><p> 后来好容易自己联系全家调到了昆明一家工厂,下班后还没日没夜地帮人钉钮扣、锁钮洞、织毛衣。</p><p> 得了癌症后,她说:我不想死啊,好容易娃娃都有二十多岁了,家里冰箱也有了,彩电也有了,缝纫机也有了,我怎么能就死了呢?</p><p> 尽管人人都渴望拥有爱情。人人都要告别青春去拥有一个家庭。但我总觉得胡小秀有些可怜,有些不值。</p><p> 也许,胡小秀她自己不这样认为。</p><p> </p><p> 2010年8月1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