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匠

张承珍

　　小皮匠，五短身材，小头小脑，但眼大嘴阔，半口金牙。

认识小皮匠时，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女多男少，在一堆破鞋烂皮里厮打快乐。小皮匠的老婆，已经开始发福，白白胖胖，只是常常垢头遢面，斜襟敞怀，手指甲缝里钳着黑黑的泥圬。

　　小皮匠工作的地方，谈不上摊点、铺面，是在矿区宿舍中心地带，搭建的一处窝栅。矿区很大，有小火车连接各矿井，沿线分布着不少的矿工宿舍。

　　小皮匠的窝棚极简极陋，半截埋在地下，半截用土坯烂砖砌就，上顶覆秫秸苇子和油毡，似乎是没有正经的门窗。冬天、雨天，小皮匠就猫着身子，在那儿掌钉绱线。天气好时，就在窝棚外做营生。夏天酷热，搭个小凉棚，一如继往，手眼不歇。

　　小皮匠的手艺不错，又独家经营，童叟无欺，价格公道，生意兴隆，要做的活儿大都是隔日取。只有那些匆匆过客，才能享受“坐等可取”的服务。

　　小皮匠的斜对面，是新盖的红砖红瓦的百货门市部，挨得较近的是居委会、储蓄所和一爿小书店。再远点是邮电所、钟表修理部、缝纫组和一处经常无肉可卖的小肉铺。崖头的半腰是蔬菜公司，爬上崖头向右手一拐，就到了子弟学校。

　　夏秋季里，贩瓜卖枣的山里人，车推肩挑地来此生意。累了渴了，会在小皮匠的凉棚下，歇歇脚，讨碗水喝。

　　小皮匠工作起来悠然自得得，不停地与顾客谈些年丰岁歉，东邻西舍的事儿。只是在钉鞋掌的时候，嘴里含上不少钉子，舌头一挑吐出一颗，顺手一拈，按在鞋底上，帮叽邦叽地敲锤头，那样子极其专注，不与别人搭话。嘴里的钉子用完，倒下嘴巴，叼上烟卷，就着别人的话喳，继续唠嗑。手脚不闲，穿针引线，绱破补旧。

　　有段时间，常奉大人之命，去小皮匠那儿取修补的鞋靴。价格和质量，大人早都谈好了。我会学着样子，给他的活儿找毛病，要他在鞋掌上多釘几颗钉子，小皮匠极不情愿的照办。我心里会生出一股成功的愉悦。

　　瞒着大人和小皮匠做过一桩生意，花一毛钱，从他那儿买了一付弹弓皮，尺把长，二指宽，生皮的，弹性差，不好用。对小皮匠生出一些怨怒。

　　参加工作后，第一次买了皮鞋，穿着它满世界的招摇，但走不出咔咔响地动静。找小皮匠钉了一付后铁掌，走在水泥地上，咔嚓声传出老远。得意了不几日，惹得同事们心烦，看我的眼光透了些凶象。知趣的拆下，抛之床底。自此以后，再也不穿钉铁掌的鞋了。

　　时光荏苒。再次见到小皮匠，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在城里大街上瑀行，顾忌往来的车辆，把雨后的泥水溅到身上，踩着马路牙子，突然眼前一亮，这不是小皮匠吗！他推着八成新的“嘉陵”摩托迎面而来，赶紧搭话，彼此寒暄。他身穿鲜亮的西服，系着红红的领带。头发虽更稀疏，但面容整洁，眼袋上的两束目光闪烁着喜悦，半口金牙依然灿烂！

　　小皮匠依然很健谈，告诉我，巳早不干老行当了。进城卖鞋，在鞋城有好几个摊位和门头，给全家买了城镇户口。孩子们都结婚成家，夫婿中有机关干部、企业老总。外孙辈中有读到大学，快毕业的。

　　谈了许久，相约串串门子。后来我搬家，双方都爽约了。人海茫茫，相忘江湖。遗憾的是，我至今不知小皮匠的尊姓大名，只有他的身影和行当深留在记忆里。人间处处是课堂，我应该，真诚地喊他一声——先生！

　　（文中照片摘自网络，以助文义，如侵权请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