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安 | 怀念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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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在白鹿原上。蓝田县孟村中学，就位于白鹿原上的孟村镇。

孟村中学上学时，我的班主任老师名叫王均平。

王老师当时不到三十岁。西安鱼化寨人。毕业于西安体育学院。中等偏上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方脸盘，大眼睛。显著的特征，是嘴角各有一个小拇指大的小酒窝，说起话来，起起伏伏，灵动而快活。他体格魁梧、健壮，走起路来，风风火火，透着跳跃的活力。一举一动，有股逼人的英气。他是专职体育教师。一人要带全校十几个班的体育，每天都有他的几堂体育课程，还兼任我们班的班主任，是很辛苦的。后来，又来了位姓苏的体育老师，他才轻松了些。

我们学校的操场有百亩地大小，篮球、排球、足球、棒球、羽毛球、乒乓球及双杠、单杠、跳高、跳远、赛跑、爬高、标枪、铅球、投弹等场地和设施，样样齐全。体育课或课余时间，操场上到处是学生活动锻炼的身影。我们学校的体育活动开展得颇有成效，在全县中学里是出了名的。这与王老师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

那时，狄寨中学、曳湖中学、县城的城关、北关中学，都慕名来孟村中学比赛过篮球。有老师球队，也有学生球队。与老师队比赛时，王老师着红背心，白短裤，白球鞋，精干、帅气，在球场上发挥着引领作用。他的投篮技术一流，每投必中，就博得周围观看、助威的老师和学生们的阵阵掌声。每当别的老师拿到球时，顾不得斯文的女老师就大叫：快！快！把球传给“坦克”。“坦克”是女老师送给王老师的绰号。当时，大家认为这个“绰号”对王老师来说，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在球场上威风八面的王老师，他当之无愧。

“近水楼台先得月”。王老师对我们班的体育活动，就抓得特别紧。有时免不了给开“小灶”，课余时间还抓紧训练。所以，我们班的篮球、排球、乒乓球，在全校比赛中，一直名列前茅。当时，我们班有四人是学校篮球队队员。有大个子一米九的后卫胡明祥，有个子一米八五的王仲琪，有中锋李五鹏和我。我个子不高，一米七多点，因带球技术好，穿插能力强，近篮快攻命中率高，被王老师所看中。每次与外校篮球比赛，我们班都担纲主力，赢的次数最多，为学校争得不少荣誉。

现在想起来，这些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些篮球场上竞技的热烈场景和王老师潇洒指挥的身影，也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记得当班主任的第一天，王老师是这么说的：我给不了你们知识（意思是他不代文化课），但可以照管好你们。仅这句话，就差点使人泪目。在以后的日子里，王老师说到做到，对全班每个同学，都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从学习到生活，到起居，无一不放在心上。对学习成绩好的表扬，对差点的鼓励，手心手背都是肉，绝无偏爱和歧视之心。对住校生嘘寒问暖，叮咛大家晚上按时作息，不要熬夜，注意身体健康。每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眸子里深含着的是真诚，绝无丝毫敷衍或例行公事之嫌。

那时，学校也有支农任务，王老师就带领同学们给附近生产队割麦子、擗包谷，与同学们一起劳动。吃饭时，也是与同学们一样，吃自带干粮，喝白开水。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一点都不特殊。

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西安参观。我们班的同学坐一辆公交车，平常大家有说有笑，那天坐在车上，却都沉默不语。当时，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相当一部分人还没有进过城，就既兴奋又紧张，心里还有些忐忑，故而沉默。王老师似乎猜透大家的心思，就笑着说，你们可不是农村的“稼娃”，是堂堂的中学生，打起精神来，进城了不要丢了咱中学生的脸面呀。虽是玩笑话，但却惹得同学们大笑起来，紧张的情绪就缓解了许多。这时，王老师又说，唱支歌好不好？于是，王老师打着拍子，同学们就高声唱起来。一支又一支，直唱进西安城。连司机师傅都夸奖，同学们唱得真棒！

参观结束后，吃饭时，同学们吃自己带的干粮，王老师就到附近食堂要来一桶面汤，大家吃馍喝面汤，也挺高兴的。本来王老师有工资，他完全可以进饭馆，但他没有，掏出自带的干粮，与同学们一样吃馍喝着面汤，竟吃得是那样地随意、那样地香甜。









那时的住校生很多，大家三天回趟家，主要是去取干粮。那个年代，粮食短缺，平常家里吃不上纯粮馍。拿我来说吧，母亲给我去学校拿的多是纯苞谷面馍馍，没掺进萝卜丝或野菜去。就说吃这苞谷面馍吧，热天倒好说，吃馍喝开水，也能将就。可到了冬天，馍硬得像石头，要是不小心砸在谁的头上，准是个青疙瘩。教室、宿舍没有烤火炉子，一天都吃冷馍、硬馍真受不了。时间一长，我就有了胃病。一到晚上，胃作酸，还疼得难受。其实，那时全班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都遭过这个罪。王老师知道后，就在自己办公室的烤火炉上，支起一口大铁锅，给同学们馏馍馍，大家才吃得热乎、舒服些。记得有一次，王老师用两个白面馒头，“强行”换走了我两个苞谷面馒头，他居然吃得有滋有味。而我吃着他的两个热呼呼还夹着咸菜的白面馒头，泪水竟险些溢出眼眶。一是感激，二是激动。激动的是，近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纯麦面而美味的馒头呢。当时，我暗暗发誓：用功读书，一辈子都吃这样的白面馒头去。现在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但那时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没有挨过饥饿的人，是体会不到饥饿的滋味的。那天，由于吃了王老师两个白面热馒头，晚上胃竟然没有再疼，也就安然地入睡了。

      

当时，学校生活虽然艰苦，但同学们学习劲头不减。学校的图书馆，是我们课余时间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每个学生发一个借书证，每个借书证一次可借两本书。我那时看书比较快，晚上还偷着在宿舍看书。星期天回家，整天整晚都沉浸在书的情节里。这样，老觉着借的图书满足不了需要。一次与王老师闲聊时，说到书不够看的事，王老师就微微一笑。第二天，他就去图书馆要了个借书证给我（不算不正之风吧）。从此，我拥有两个借书证，就可以借多的书籍看了。许多国内外名著、唐宋诗词等，就是那时读过、记下的。因此，也培养了我对文学的爱好和写作兴趣。

       

那时，王老师对我们这些学生干部，要求严格，也很器重。班里一些工作，王老师就放手让我们去做，做不到位的，他就指点。做不好的，他就批评。我们的自信心大概就是那时建立起来的，些微的组织才能也是那时练就的。后来，当我们走向社会，有的同学在单位任了领导职务，工作起来得心应手，这得感谢可敬的王老师、感谢全班五十五名兄弟姐妹般可亲的同学，是你们，给了我们人生一次最难得的淬砺机会。

       

不幸的是，后来“文革”开始了。那时，学校是“文革”重灾区。学校六十名老师，五十九名被打成“牛鬼蛇神”，王老师也在其列。他们不是被批斗，就是劳动改造。学校四堵高耸、逶迤的围墙，就是这些老师用黄土一板一板筑成的。一个个曾居于庙堂之上的文弱书生，却成了学校基建的主力军，受着人横蛮的差遣，竟是那样地驯服，那样地无助，那样地无奈！后来，其他老师的命运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王老师被开除公职，回老家去了。几年后，听一个同学说，在西安市街道上曾碰到过王老师，当时干的是掏大粪的营生。于是，在我的脑海里，就常浮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一辆污秽破旧的三轮车，一个黑瘦的男人，头上戴顶破草帽，携着一身腥臭，吃力地蹬着车子，吱吱扭扭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这就是为文教体育事业贡献出青春年华的王老师，一个曾经年轻、帅气、浑身充满活力的王老师。

       

以后，就再也没有王老师的消息。

       

我常想，偌大一个西安市，要找种谋生的手段，多了去了。王老师为什么偏偏要找一个掏大粪的活来干呢？性格倔强，心胸豁达，刚直不阿的王老师，大概想证明什么吧，那又怎能说得清楚呢？

       

如今，健在的王老师，约有八十好几了吧。“文革”十年浩劫，有多少像王老师的老师们，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后几乎毁掉了一生。每每想起，祈望那样的悲剧不要再重演的同时，也不禁为这些老师们的命运扼腕叹息！

       

好在是，前几天联系到一位同学，据他说，后来王老师得以平反昭雪，又恢复了教师公职。听此消息，为王老师高兴的同时，心里才稍有一丝慰藉。作者简介



杜平安，笔名，冷丁，大学本科学历，祖籍陕西蓝田前卫镇北杜家沟村。供职于陕西省水利电力勘测设计研究院，高级工程师。平生敬畏文字，业余笔耕不辍，出版有小说、散文，文章散见于省报及媒体平台。欲以平淡之心，笨拙笔触，缀字成文，抒醇浓真情，歌凡人常事，成败不计，无愧于心，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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