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情，在心中永远永远

别山举水

年岁渐长，脚步渐怠，与从前的朋友要么隔山阻水，要么俗事牵绊，已经慢慢疏淡。但每年过年，我总要抽空去他家一下，并不是特别看重那种礼节，只是为了问候一下，或者是看一眼。

他家在小河桥头，每次过去，他总不在家。我也只是逗留一下，向他老婆随意打听几句，便折身打转。他老婆总是撵上桥头，一边在围裙上搓手，一边喊着留我吃饭，一脸歉意。

我能够理解，他很忙，朋友越交越远，年总是拜不完。对于我的来访，他是否放在心上，我从不在意，只为了当初那一份感念，一直存在心间。

那一年，我们都是浪荡少年，本该看花花艳，喝水水甜，走路脚想踮上天的好年华，我却与一场疾病不期而遇。当朋友们撵电影嫌腿短，喝酒嫌碗浅时，我只能在破旧的土坯屋里蹒跚，看屋顶的亮瓦被蛛网纠缠，听母亲在角落里怨叹，怪自己的命运如何这般轻贱。

朋友们年轻，大大咧咧玩性野，几乎都将我忽略了。那一天正午，我正烦愁得将自己的头与床沿一遍一遍比硬度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他瘦小的身子似乎被风推到我面前。他捏了捏我的手，摸着那突出的骨节，嘱咐我要多吃饭，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总会有沟有坎，再怎么着也要认真地过，欢欣地活。

说着，他像变戏法一般，提起一只袋子，里面是五六只桔子，橙红色，大个大个的。看着那些新鲜的桔子，我的眼泪一下淌了出来。

可能现在的人无法理解，几只桔子算什么，可在那时，却太难得了，平时我们根本吃不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出外打工，不是放牛就是下田，那时鸡蛋五分钱一枚，除了趁家人不注意偷一两只鸡蛋卖，根本没有经济来源，五分一毛攥得出水也舍不得用。

而且，长那么大，从没有一个人因为生病来看我。我们玩得好的，还像一群混世虫，虽然蜕掉了开裆裤，但依然长期发育不良，只顾着睁着眼寻穷开心。

那些桔子我藏得很紧，哥哥姐姐都找不到。每天剥一个，一个瓣一个瓣地吮，连籽儿都吞下，吃了差不多一个星期。那些剥下的皮，我放在枕头底下，每天闻着那味儿，我才能安然入睡。后来，我将它们放在泡树箱底，有事没事拿出来嗅一嗅，摸一摸，一直到它们变得灰白，硬得像瓦片。

我在广东第三年时，家里打了壁柜，那些泡树箱全被劈掉当成柴禾烧了，那些桔子皮不知所踪。

此后年年，只要我在家里，不管他在不在，总要去他家看一下，哪怕门上一把锁。

后来，我们离得越来越远，各自遭逢不同的际遇，在不同的年纪，娶了各自的妻，但那一份感念一直搁在心底，柔软着一个一个迎面而来的日子。

直到前年，我才知道，他也害过一场大病，差点进了鬼门关。我也不知怎么地，越上了年纪，嘴越来越笨，越来越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什么都没送，只是惦记得更甚，去得更连密。

此时，我们的地位也越来越悬殊。他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钢筋老板，富甲一方，而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仔，一直仆在地上不停地喘气。但我从没想那么多，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即使他再富有，一样如同从前那瘦削的肩，缓慢的言，见了面，依旧不管不顾地擂一拳。

只是，当我邀别的伙计去时，那些原来无话不谈的朋友根本提不起兴致，甚至也劝我别去。“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家有钱人，热脸何必贴冷屁股。”

原来，自从他生病后，性情大变，经常无端地发脾气。有时，跟他一块干的伙计并没犯多大的错，他突然就指着人家的鼻子叫人滚蛋爬球。他还在家族群里显摆，他为家族做了哪些事，动不动就指桑骂槐，要碾压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尽管他一会儿就像没事一样，与人谈天说地，但却并没有人应声，自动远离。“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老子不求你，好不？”许多人在背地里嘀咕，像约好了一样，再不登他家的门。

他的朋友并没有减少，只不过越来越远了。

也许因为我搬离了村子，也不曾在他手下干过活，我们从没有什么龃龉，那几个桔子的恩情，反而在心底越来越重。

去年初秋我回到家里，就听到街上有人说，堰头垸的黄老板将街上所有的蘑菇都买空了，也不论价，并亲自开车送到武汉协和医院的一位医生。我知道，他会做出这种事的。

等他回家时，我去了他家一趟。在茶香袅袅中，他淡然地说道：“这算个啥事，知恩图报呗。若不是他诊断及时，只怕我早见不着兄弟了。你知道不，我出院一个月时，打电话问玩得好的一位病友，问他在不。他老婆接电话说，在呀，在后山上呆着呢。你知道那时，我该是多么为自己庆幸。不过，话又说回来，一生也就那么个事，吃饭穿衣，结交一些人，又离开一些人，或长或短，总归烂成一滩泥。”

那天，我们吃了一餐便饭，他不能喝酒，有许多忌口。菜不是很多，但很合味，虽然喝着茶，也聊得眼神迷离。

今年正月初七，我哪儿都没去，好像知道他要来一样。他开着一辆车，一个人来的。我将他迎进屋，瓜子他不磕，茶水他不喝，点心也不要我煮。我们就那样坐在火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什么都不吃，总归有些过意不去。我提议在这儿吃午饭，哪知一开口，他嚯地一下站起，“你要说吃饭，那我现在就走。”

他迈开了步子，我再怎么扯，都留不住。

望着他单薄飘摇的背影，我忍不住问道：“兄弟，还好吧。”“好呢，留着一条狗命。”含糊的话语像一枚钉子，扎在我的心口。

车子驶过水塘外边，他将窗户摇了下来，鸣了一下笛。拐弯的时候，一辆车小心翼翼地擦身而过，平静得没起一丝灰尘。

他那辆车不见了，这辆车一下冲到我家门前。好家伙，堰头垸的五六个只弟一起来了。

抽烟，喝酒，磕瓜子，大口吃肉，大声骂娘，饭桌上闹轰轰地，谁也没将他提起。

有人醉得一塌糊涂，吐得满地狼藉，我拿出一包橙色的蜜桔，分给他们吃。我清醒得很，但也禁不住，细细剥开一只桔子，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塞，一口一口地吮吸，结果忘了吐出籽儿。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