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上 楸 树

建平

　　"楸，美木也，径干乔耸凌云，高华可爱"。幸哉吾祖，世居千年古楸之下，"诗意的栖居"。此树婆娑壮丽，高大挺拔，纳西语谓之"雄鹰落脚之地“，吾每返乡，必至树下，静思感怀，顶礼膜拜！

一一一 题 记

丽水金沙之畔，吾乡吾土！自古以来，村民喜植桑梓，桑即桑树，梓即楸也，离开故土以后，每于诗文中读到“桑梓"二字，总会令我想到故乡，想到那棵古老的楸木树和桑树园。

这棵古老的楸木树，我曾用“辉煌壮丽”来形容它，它贮立在我家老屋旁的小溪边，树龄约有千年之久，为滇省楸树之王，已被列入"古树名木"。

千百年来，老楸树就这样静静站立，历经世事沧桑，阅尽人间浮华。

1 雄鹰落脚之地

村因树得名，这也算是一奇了。此树粗壮高大，苍劲挺拔，枝叶繁茂，冠若华盖，深入云端，胸围6.4米，四人方可围。据传，古时常有雄鹰落脚，纳西语谓之"谷子"，即"雄鹰落脚之地"，"格子"村名即得于此。父亲儿时与爷爷在树下小溪边宰鸡，宰好的鸡险些被鹰抢走，最终老鹰抢得一盘鸡肠子后方扬长而去，成为村中饭后笑谈。当然，根据古墓考古物证，格子建村史大约已有2000年，应是先有村后有树。漫漫历史长河中，地名变化多次是可能的，民族迁徙也属难免，数百年前，寸、马诸姓迁居于树下，为屯兵后裔，树旁始名：塘坊。当然，关于格子村名来源的说法亦有多种，但这一说法神奇而美好，我喜欢。至于是否可靠，已无必要纠结。这棵树曾如此有名，一度成为了格子村的标志和指路牌。

每当有人问我

你家在哪

我家就在那棵大楸木树下

我喜欢别人这样问我

因为

回答起来

既浪漫

又美好

我把这样的对话

称为"诗"

也把这样的意象

称为"诗意的栖居"

（除了楸木树，在故乡，100年以上的板栗树、桑树，栗树，还有很多很多，每棵树都有故亊）

2 楸之为木

楸树有“木王”、“黄金树”之美称，素有“南檀北楸”的说法。楸树备受古人推崇，自古有"千年松，万年柏，不如楸树一枝桠"谚语，宋《埤雅》载：“楸，美木也，茎干乔耸凌云，高华可爱。“今呼牡丹谓之花王，楸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楸。”还赞其：“取材为器，其音清和。因楸树“材貌”双全，自古以来人们把楸树作为园林观赏和实用价值较高的树种，广泛种植于皇宫庭院、胜景名园。杭州东岳庙前有两株500年的古楸，被评为杭州"最美古树"，目测树径比故乡这棵小许多许多，故宫宁寿宫也有一棵逾300年的古楸树。旁有一轩，楹联上写着“清风明月无尽藏，长楸古柏是佳朋”。

　　（此即为杭州530年网红楸树）

3 王者风范

每逢暮春，便是楸树开花的时节，也是这棵楸木树大展王者风范，惊艳整个村庄的时候。苏轼曾在《梦中绝句》中这样赞叹楸树：“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落英满地君方见，惆怅春光又一年”。而这棵楸树所展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天上花满枝枒，随风舞动，飘飘洒洒，慰为壮观，树下水载流花，落英缤纷，真可谓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由于此树婆娑壮丽，枝繁叶茂，一树成林，竟引得喜鹊们成群结队在树上筑巢，"择良木而居"，几十个喜鹊窝，竟在一株树上合谐共生，热闹非凡，一时成为村中奇丽的景色。

那时，这棵树于我而言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也因为这棵树，我的童年记忆五彩斑斓。树下有我快乐的童年时光，我在树下玩耍，甩过飞刀，拉过石子，戏水游泳，吮吸飘落的花瓣，至今想起，嘴里也似有淡淡甜味，也许这就是乡愁的味道吧。

而树上却像极了童话中的喜鹊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及。喜鹊属鸟中贵族，是爱情鸟，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因此象征爱情，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即由喜鹊搭桥。每天，我从院里看着一群群喜鹊衔来树枝，共筑爱巢，到小喜鹊们出窝练翅，在枝枒间翻飞嬉戏，我见证了喜鹊家族的美好生活。

　　 4 楸树与闰土情节

那时候，我胸前也常挂着弹弓，奔跑在田野林间，打鸟、摸鱼、爬树、逃学，活脱脱70版"熊孩子"的模样。也因为有这样的体验吧，我对鲁迅《故乡》里关于闰土这段的描写是极喜欢的："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猹我没有叉过，但在圆月下打着马灯或手电，在楸木树下的小溪边叉石蚌，是有过的。鲁迅的这段描写极具现场感和代入感，把每个有农村情节的孩子带回了童年时代。在那个时代，即使是“熊孩子”，也是受乡规民约管束的，也会对事物有敬畏之心，“不打喜鹊，不打燕子，不打乌鸦"，"三不打"的驯戒，已然成为村人的文化基因，使得我从来就没有对树上的世界动过邪念，有一次，我甚至因为老屋里雏燕的跌落而伤心不已。

前面关于闰土的事没完，据说有人给闰土和猹改编了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前世你是闰土，我就是你前世没有刺死的猹，这一世，我就是来报恩来的。我续一句，你是我曾经护佑的喜鹊和家燕，这一世，你会来报恩的。玩笑罢了，但冥冥之中世间事，谁又说得清呢？

5 清晨从楸树开始

记忆中的故乡每天就是从这棵树开始的。清晨，天蒙蒙亮，薄雾刚刚从江面升起，喜鹊们便在树上呷呷呷叫开了，传统文化中，喜鹊是吉祥之鸟，也称报喜鸟，听到它的叫声，确实令人心情愉悦，而此时，早起的妇人们便会来到树下的溪水边挑水，装满家里的水缸，这是来自老君山原始从林的山泉，甘甜清冽，凡是离开故乡的人都不会忘记它的味道。而男人们则扛着犁杷，赶着耕牛从楸木树下走过，开始一天的劳作。随后，炊烟、鸡鸣、猪哼、狗吠也会渐渐加入，构成一幅声像俱全的画卷，沉寂了一晚的古村就这样醒来了。而黄昏时分，彩霞满天，群鸟归树，牧童骑牛从树下晚归，妇人背着背篓从树下走过，则又是一番动人景象了。

6 故事树

老楸树自然是棵有故事的树，见证了抗日战争、红军长征这些伟大的历史事件。

老楸树占据了村里极佳的时空位置，背靠青山，面临清溪，脚下是与吾家一墙之隔的老乡公所旧址。抗战时期，驼峰航线飞虎队飞机坠落后山，飞行员跳伞落入格子村江心沙洲，被村民救起，在乡公所滞留数日，后被村民抬着"滑杆"送到了丽江，这些英雄们得到了应有的最高礼遇。我家里当时有一把由失事“飞机铁”打制的小斧子，算是记念，"轻巧，锋利，好使"，父亲常这样回忆，后来小斧子不知所终，有些遗憾。

而在此之前，1936年4月24日至28日，红军二、六军团其中一部在“格子渡”抢渡金沙江，乡公所和我家都住进了红军，当时，正是楸树开花的时节，一些红军就在楸树底下饮马歇息，见缝插针掐虱子，掐的认真，笑的爽朗，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村民不仅为红军提供数日宿食，村民周姓阿老还帮助红军划船渡江，解放后，经常有记者来请周阿老讲当年划船渡红军的故事。村里还接纳了红军伤病员，养好伤后，一位来自河南籍的红军成了上门女婿，落籍此地，传为佳话。

楸树像个望穿古今的巨人，它承载了几十代人的记忆，也见证了村庄的变迁。楸树目极之处，百米内有春秋战国时代墓葬群，出土了青铜器及陶罐，被有关部门确定为"格子文化遗址"，千米内出土了唐代吐蕃石碑，被列入国家一级文物，而楸树脚下，就是曾经热闹非凡的茶马古道。

此地距离另一茶马古道重镇石鼓刚好30公里，恰好是一天的路程，许多马帮在此歇脚，造就了村庄一时的繁华，竟然形成了一条300来米的街道，记忆中老屋的牛圈、猪圈也是带铺面的，石板路、风雨桥、小桥流水人家，不知有多少赶马人从这里走过。

哒哒马蹄声

往来皆过客，

何曾有归人。

这里留下了多少动人的故事。街道两旁分布着大烟馆、裁缝铺、皮匠铺、铁匠铺、铜匠铺、中药铺，直至上世纪80年代，铁匠铺里还有叮叮当当火花四溅的景象，每天放学路上，我总会进去玩一会，有时帮着铁匠大爹拉拉风箱，看着一件件镰刀、斧头从他的手中打就，童年的时光也就这样流走……

世异时移，俱往矣！现在，这条古道在形式上已经彻底消失，流过每家每户的古溪也被弄成水泥磨平的"三面光"小沟渠，穿村而过的小河里的各种奇异的巨石也被开采到丽江去充当门面石，但在村人的心中，古道、古溪、巨石却永远不会消失，会永远会成为记忆深处的美好回忆……

（曾经的古溪及古街上带铺面的老屋）

　　 7 树劫

然而楸树在历经千年的辉煌后，最近几十年来，却也进入命途多舛的时期。作为百树之王，它总想拼尽全身之力，拿出“一树高花将冲汉，满枝英气欲薄云”的气势来，美出新的高度。可是，凡事盛极而衰，否极泰来， "树大招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古语都似乎预示了楸树的命运。楸树最高时，究竟有多高，走访村中老者，皆指向令人生畏的高度，遇有狂风暴雨时，枝枒随风摇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似乎是危险的信号，基于安全考虑，村人决定修理一下老楸树，由于缺乏科学技术指导和保护意识，老楸树实际上是历经多次修理，直到最后一次几乎被近根锯断。这样的伤筋动骨，我将之称为“树劫”，对老楸树的伤害是巨大的，从此老楸树元气大伤，每年春来，即使仍然呈现出一派老树生花，生机未尽的气象，但已不复往日的风采，也再无喜鹊来此做窝，更无雄鹰来此落脚，让人平添无尽感慨，实在令人惋惜。

8 相信未来

人生百年，而古树千年，没有人会面对一棵古树时无动于衷。关于古树衰落的太息，南北朝时期庾信《枯树赋》里的那一句最让人荡气回肠，也是这棵楸树的真实写照：“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总有美好的东西要逝去，也总有新的美好事物产生，也总有一些是令人无耐的。狄更思《双城记》这样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个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当然，我更喜欢在清晨或黄昏，深情朗诵食指的《相信未来》：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如果说乡愁是一种惆怅的话，以上这些复杂的心情，便是我的惆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