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篇)一位抗战老兵的人生点滴——缅怀父亲

何梦浩

<h1><p class="ql-block">题记: </p><p class="ql-block"> 2004年7月19日戎马半生的山西籍老父亲在东北走完了他的一生。告别仪式上父亲少小离家枪林弹雨苦难坎坷的经历一直萦绕耳畔,哀痛中一心冲动写文字祭奠,但当时苦于对父亲生平了解的不多,一放16年过去,内心深处文章祭父的意念一直在萌动,情感不断沉淀。今年2月等待组织谈话期间,恰逢电视转播美国篮球明星科比追思会,忽然勾起我对老爸的怀念,思如泉涌,信笔由缰,一气呵成回忆父亲的人生点滴,东鳞西爪地侧重在和平时期尤其是东丰县工作时期我所经历看到和记得的事情上。清明前夕,刊发在四平日报上,了却16年前的夙愿,以此缅怀老父亲。</p></h1> <h1>  我的父亲何锐锋是延安时期的八路军老战士,在太行山区打过鬼子、在晋察冀根据地站过岗,在陕北开过荒,在杨家岭抗大课堂上聆听毛主席讲过课。每每想起父辈们为民族解放抛洒热血生死度外,为国家建设夙兴夜寐鞠躬尽瘁,为百姓服务竭心尽力甘心情愿, 历经苦难却矢志不移的家国情怀时,我都感慨万千,怀念崇仰之情油然而生。</h1><h1>  上世纪三十年代,父亲与大伯、三叔相继离开山西运城老家,参加八路军抗击日本侵略者。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解放后,哥三个只父亲一人活着回来,转业至东北地方工作。父亲把一生献给了民族解放和国家建设,虽然几经沉浮坎坷,但他一直信仰坚定,恪守宗旨。他性格率直磊落,刚毅严厉;他行事果敢担当亲近百姓,厌恶阿谀;以事业为重不计个人得失,在哪里都深受百姓群众欢迎。记得“文革”期间,父亲在东丰县任副县长,与当时的大多县领导一起“靠边站”、关“牛棚”、被“游街”、受“批斗”,可父亲却始终受到群众保护,没挨过一手指头。就连“看管”父亲的“红卫兵”和“群专”队员都因为敬佩而自发地保护他,父亲在战争年代落下胃不好的毛病,看守就偷偷地给他送小米饭偶尔里面还埋着鸡蛋……</h1><p><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h5>在东丰县工作。</h5> <h1>  由于从小出来参军,父亲文化基础很薄。参加革命后,他就在部队里自觉学习文化知识。其中,在延安窑洞的抗日军政大学,在晋冀鲁豫军区太岳陆军中学,迎着隆隆的炮声,父亲一路战斗一路学习。为了学习文化,行军途中父亲把生字写在前一个人的背上边走边记。由于父亲孜孜不倦、学习刻苦,到解放初期他已经完全胜任华北军区教导队教导员、军委第二政治学校党史教员等文化工作了,有传言说他可以背下全卷的“资本论”。既有深厚的理论功底、又有丰富的工作实践,在1949年7月太岳军区教导团党委对他的评语就是“有工作能力、聪明、敢干、果断、迅速、清利”。</h1><h1>  父亲在给县机关干部无论是作报告、说时事、讲理论时,都深受干部群众欢迎,他可以脱稿深入浅出地一讲几个小时。为此,干部群众津津乐道于县里来了个“何马列”、“理论家”。记得那时我家藏书很多,“文革”时被“红卫兵”抄家就搬走了好几麻袋,每每说起此事父亲都叹息不止。从记事时起,我就知道:父亲的闲暇时间就是手不释卷地看书学习,笔耕不缀地坚持记笔记、写心得,留下的五十余本学习笔记就是他热爱学习的最好证明。父亲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书籍时发现大多是马列理论、毛泽东选集等经典著作,其中不乏反杜林论、费尔巴哈、黑格尔、资本论等大部头。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大多习惯于使用毛笔,父亲也是如此,他的读书笔记全都是毛笔字,以致今天我看他的笔记仍然很吃力。</h1><h1> 记得我和弟弟上小学前,父亲常教育我们要从小立大志,多多学习知识,要“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印象最深的是教我俩背诵古诗词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了让我俩背熟记住,甚至早上刚刚醒来在被窝里也考我俩背诵。少年记忆石上刻,如此等等,少小努力好好学习思想,从小就深植在我们哥俩的血液里,恢复高考后的八十年代初期我俩双双考上了大学。</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p> <h5>在东丰县工作。</h5> <h1>  1970年2月父亲在东丰县受迫害“靠边站”期间,被安排抓筹建县里一硅材料工业项目。当时计划经济时代的县域工业少有规模企业,为了扭转这种局面,父亲不计个人荣辱,拿出战争年代敢打敢冲精神,全身心投入创建当中。他抽调组织带领各路优秀人员吃住在工地,以大会战的气势和干劲,硬是用27天时间就在北郊十二间废弃的“娘娘庙”里建起一座工厂,即东丰铁合金厂,第一台350千伏安电弧炉投产达效,填补了东丰县重工业生产的一项空白。以致这家企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县里的四大支柱企业之一,利税大户,职工最多达两千人,是全国中小铁合金厂中规模最大的企业,直至今天还有许多人对此称誉不已,怀念建厂初期的往事。1978年父亲离开东丰时,厂里好多职工自发前去为他送行。</h1><h1>  在主管县文教卫生工作期间,父亲送走大批工农子弟上大学,这其中也包括“文革”中抄我家的那个“红卫兵”。审查时,有人曾提起那个“红卫兵”,可父亲只是淡淡地说:“他还是个孩子”。再后来,那个“红卫兵”还一度身居要职,他和我相互认识,可他不知道我知道他抄我家的故事,更不知道是一个坦荡的抗战老兵曾经改变了他的人生。父亲识才爱才惜才,发现人才后即时予以关爱。一位中学老师,能力强水平高,由于历史问题被错定为“反革命”开除留用,生活拮据。父亲知道后力主为其平反,在有人忌惮其学生时代与县委书记亲属存有嫌隙的情况下,父亲亲自与书记沟通,力排众议使其得已平反并安排为副校长。一知名书法老师下放农村“插队落户”,在有关“政策”关门的情况下,解决了他返城的问题,他执意送父亲幅字“清风临水朝磨剑,皎月当楼夜读书”,实实的“秀才之交半张纸”。</h1><h1>  在东丰县工作期间,父亲体恤百姓群众,有着极佳的“口碑”,深受群众拥护。至今县里有人提起他时,还有许多人交口称赞,“何马列”可是个好人。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家已离开东丰县。1979年,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准备参加高考,由于和县里老师熟悉,我就回到东丰县补习文化课。在我去招待所窗口办理入住手续时,接待的人看我是从四平市来的,就盯着我的名字问,你爸爸是不是何县长?得到确切答复后,她说什么也不肯收我的住宿费,称这个钱一定由她出,以报答当年父亲为她家解决的什么困难。我回家后将此事告诉父母,爸爸只是笑笑说他不记得了。其实,这种为民请命、为百姓解难题的事,在父亲工作期间实在是做的太多太多了。为此,好多工人、农民甚至小商小贩都成了父亲的朋友。</h1><h1>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冬天很是寒冷,适逢父亲又被送去敦化青沟干校“改造”,妈妈带着我和尚未上小学的弟弟在家。那时烧煤烧柴都是计划供应,由于家住平房、煤柴有限,一到冬天屋内很冷。一天,一个徐姓工人师傅带着安装土暖气的各种材料来到家里,开始帮我家安装土暖气。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你就不害怕受“连累”?徐师傅说,我一个臭工人,谁能把我怎地,何县长是好人我就帮他。六十年代“中苏”关系紧张,那时的口号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时常拉“警报”疏散人口,一度搞得人心惶惶。记得妈妈带我和弟弟还曾被一个菜农拉到郊区“城壕”下的家里躲了几天。</h1><p><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h5>离开东丰时与干部群众合影。</h5><p><br></p> <h5>与送行的铁合金厂职工。</h5> <p>今天的东丰铁合金厂。</p> <h1>  山西籍的父亲喜欢吃东北的豆腐,一来二去他与一个推着手推车沿街串巷吆喝的“豆腐倌”老头熟悉起来。闲聊中父亲知道了他家孩子多、老伴没收入的实际困难。没过多久,一贯同情百姓,按我母亲的话讲“见不得眼泪”的父亲就为“豆腐倌”解决了家庭困难。对此,“豆腐倌”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地来到我家门外,送些时令樱桃沙果啥的。县里有一个综合商店经理,略懂天文地理,常常与人论理,但他很敬重父亲,时常把好茶好酒给父亲留着。每当看到我时,总是眯着惺忪的眼睛笑眯眯地竖着大拇指说“你爸可是好人,何马列!”此事至今想起,虽时隔五十余年,可场景却刀刻般地留在我的脑海中。</h1><h1>  搞“社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展的一项政治运动,父亲去现在的辽源辽河源乡下蹲点,与农民“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一次,我去乡下看他还跟着他三餐轮流去农民家里吃“派饭”,晚上睡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的大炕。 那时,年幼无知的我还觉得这是很大的乐趣。“文革”后期父亲靠边站,被送去县里的拉拉河公社“五七”干校,美其名曰劳动改造。白天劳动刨粪,晚上罚站批斗,但这些都没有摧毁和消磨父亲的革命斗志。他是乐观派,常说现在的苦与战争年代比根本不值一谈,战争年代风餐露宿饥饱不说随时还会掉脑袋,就是能躺下睡一觉都是莫大的幸福,常常是边行军边睡觉。所以,往往一批斗他就与造反派讲革命史,纠正他们的无知。比如,造反派诬陷他是国民党,父亲就说你们不懂,八路军就是为了抗战从国民党那统编来的番号,前身是中国工农红军,搞得那些造反派头头奈何不了他,而那些喽啰们则缠着父亲再多讲讲。</h1><p><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h5>送行的机关干部。</h5> <h1>  父亲又是一个严于律己,严管子女和不媚权势的人。文革时期他对我和弟弟的日常言行举止作息时间都有严格的要求,轻易不让外出疯跑,晚上要求几点前必须回家等,记得初中时一次晚上出去玩回来稍晚还挨了打。闲暇时间我们爷三多是人手一册阅读书籍,现在想来还就是在中学阶段自己看的书最多,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没有学坏多是源于父亲的严教。记得中学数学课堂上偷读《东条英机传》还被班主任胡立福老师罚站批评。八零年我的高考成绩出来后,当时的录取政策打差边球进入部属院校是可以操作的,但主管招生工作的父亲坚决不同意。由于从小跟随父母沉浮耳濡目染惯看荣辱,我和弟弟早早懂得“夹着尾巴”低调做人,懂得并践行自强不息的道理,没有任何优越张扬纨绔子弟的舆论。“文革”中,上级有位军代表,执行路线政策极左,为使工作少受损失,他公开抵制军代表,称他们为“兵芽子懂个屁”;有人提醒他别太直了,但他固执于“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七十年代后期回到地区工作后,由于直言批评不正之风和领导干部特殊化,以致酝酿中的个人政策落实问题被一再地搁置起来,直至离休前才算被恢复。</h1><h1>  父亲骨子里对耍官威搞投机天然鄙视,“文革”时期与“军代表”“造反派”的斗争中,他表现出一贯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耿直,这是他人性的又一光芒之处。在主持全县大会上公开揶揄前来宣讲“大好形势”的军区司令;全县大会上公开嘲讽个别“自以为重”的”革委会”头头是个“吊”……。那时东北地方和部队中很多级别高的干部是父亲战争年代的战友,曾有一位厅长到我家里看望父亲,好言劝其要识时务,洗脚中的父亲依旧洗着脚对其爱答不理,父亲是一个爱憎写在脸上的人。有一位恰是在县里“支左”人员的师长,听说靠边站的父亲被造反派“群专”关进“牛棚”正在挨整时,师长特意跑到县里看望他。鉴于当时砸烂“公检法”等混乱的局面,师长担心父亲受到伤害,执意给他留下一把手枪,要他“必要时可以杀出去”,被父亲拒绝,称我又没有犯错,跑什么。1983年四平地市合并时,由于对某二线机关构成存有“看法”,他不屑为伍,竟执意放弃被晋升的机会。老爸就是这样一个一辈子活得真实洒脱随性的人。</h1><h1>  父亲是个念旧的人,一直怀念他的家乡山西。六十年代东丰县只有他一个山西人,口音和生活习惯在当地人看来都是标准的外来人。后来,县里又转业来了一个叫武志功的山西籍老红军任县人民银行行长,由于都是山西老乡,我们两家很快就成了不是亲戚胜是亲戚的一家人。或许是思乡之情,抑或是经历相似,两人总有谈不完的话题。缘此,作为小辈的我们没少蹭吃到他家同是山西人,也是老革命的张姨做的地道的山西美食醪糟、榆钱及各种面食。令我这半个东北人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的家乡饮食习惯,山西人嗜好面食、陈醋及西北小米的特点伴随了他的一生。记得我上中学后,每年春天榆树上满结榆树钱时,父亲都要我去采摘些回来,母亲洗净后,拌上玉米面后期是玉米面与白面混合,蒸熟淋上酱油醋等,父亲吃的津津有味,实是苦难的战争年代他念念忘不了的记忆。父亲总是嘱咐我们的根在山西,是“关公”故里运城解(hai)州人。我们小辈的履历表籍贯要填山西,为此我从东北参军到南方部队后,首长看到我的籍贯为山西后还瞬间怀疑自己的智商,琢磨我们这批兵是不是东北招的?</h1><h1> “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在东丰县下放了16年的父亲,从县里调回地区工作。临走时,县委大院里站满了自发欢送的干部群众,他创建的铁合金厂来了好多职工,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在父亲的一再请求下,一同工作的几位副县长陪送到辽源地界才下车。延安时期过来的父辈们,对毛主席有着特殊的崇拜和感情,即便文革中受到不公对待,从无半点怨言。1976年9月主席逝世的消息公开的第一时间,记得是一个下午,“靠边”在家的父亲从广播中听到主席逝世的消息后,立刻泪流满面,自己带上黑纱并要求我们也带上,然后他独自出门去了县委。</h1><h1> 八十年代,国家出台政策对干部的离退休待遇按参加革命的时间进行了明确划分。我们觉得父亲受到很多不公,北京的老战友为其鸣不平,要拉他去找时任副总理的老首长,父亲坚决不去,说“我是为了活命参加队伍的,我现在又没有要了饭,我很知足”。记得他总说“战争年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比起牺牲的战友,自己能活着就是造化”。他总是以战争的“幸存者”心态满足一切。知足乐观是他人性中的一个亮点。他参加革命的时间点有1937年2、4、7、9月等等记载,由于战争年代年纪小、行军打仗居无固定、人员流动、战友牺牲,加之不停地整编变换番号等原因,具体入伍时间也包括经历问题等多是后期靠回忆来证明,各种因素导致不能准确地还原历史。但组织早期通过审查认定的个人“自传”里明确记载部队叫自卫队时他就已经在队伍里了(1937年前成立,8月后叫决死队),但当时部队为了方便记忆,就把他参加革命时间写为1938年1月。不同的时间节点是有很大区别的,可父亲却毫不在意,不以为然,名利待遇在他如“浮云”,淡看风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h1><h1>  晚年的父亲身体不是很好,时常需要住院治疗。一天晚上,我接父亲回家休息,走在昏暗的居民区路上我一直想搀扶他,可父亲长期的严厉形象,使我做不出亲昵动作,只能若即若离地陪着他。但实在是担心他走路有啥闪失,我就试探着去搀扶他,就在扶住他胳臂的瞬间,我感到父亲是那样的依赖我,我赶紧紧紧地把住父亲的胳臂。这一刻,我的喉咙发紧、内心满是愧疚却又十分温暖。值此,我不由想起我报名参军后的一件事,那是入伍的前夜,我和弟弟过分的打闹惹恼了父亲,可就在父亲训斥我的瞬间他突然泣不成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严厉刚毅的父亲流泪。慌乱中的我,虽有些不知所措,但感受到了父亲深埋在心底对儿子不舍的爱。</h1><h1>  父亲他们这代人,从小在革命的大熔炉里淬炼,战火中形成了坚定的信仰,赶走日本侵略者、解放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成为他们最大的愿望;为劳苦大众得解放、摆脱贫困是他们不变的追求;建设强大国家、让百姓过上幸福生活是他们毕生的奋斗目标。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为了国家,从而始终胸怀天下、无怨无悔地为党和国家工作。不管人生怎样起伏,初心使命始终不改,这个初心不是喊喊口号,写写文章,搞搞活动,而是融化在血液中深刻在骨子里的行动自觉……</h1><h1>  父辈们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看似过去的苦难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我们还是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只有不忘来时的路,才不会迷失信仰,才不会脱离百姓,才会永葆共产党人的本色。</h1><h1>  撷取生活点滴,聊以慰藉后辈缅怀思念之情。</h1><p><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h5>东丰县老同志。</h5><p><br></p> <h5>再见东丰!</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