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四十

网风

年过四十

年少时精力充沛，总是梦想冲破束缚，如狂波怒涛一样冲出山涧，奔向大海，奔向辽阔，哪怕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在读高中时就有过一段朦胧的恋爱史。少女怀春少男多情原是人世间极自然的事。彼时，同时参加中考的同学梅，因考入一所中专而得以跳出了“农门”，拥有了那个时代同龄人都十分羡慕的金灿灿的“商品粮”户口。

她从中专学校给我写信，令我十分意外，她在署假结束之后，勇敢地挟着一本《红楼梦》，到正在读高三的我的学校来看我，我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我所就读的那所高中，当时每年高考之后能跳出“农门”的不过一、二个人。

那个夏日的傍晚，她一直等到我下午放学，然后大方地坐在我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我即渴望熟悉的人看见又担心熟悉的人看见，那种说不清的朦胧情绪令我现在都难以忘怀。

自那时起一直到高考前，我常常产生恍惚的感觉，常常为将来未知的生活而惴惴不安。

在高考之前，我清晰地向她表达了我的拒绝。现实使我怯懦，我选择了逃避，但这样的态度无疑给了她致命的打击，她来信陈述了她此前人生的众多不幸，特别是她被迫就读那所她不愿意就读的中专。可在家族势力面前，一个尚未完全成长的学子又有多大的选择空间？她开始自暴自弃，不停地逃课。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勇于承担责任的男性意识开始在我的内心觉醒，为了不至于背负良心上的负担，从未单独出过门的我鼓足勇气，向同班同学借了西装、皮鞋和几十元钱，只身前往100公里之外的她所就读的学校，以期换起她的振着。

遗憾的是，这次勇敢的探望在多年之后，使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造化弄人的含义，也使我的良心背负了更大的负担。

第一年高考，我不出意外地落榜，我随身带看她送我的那本《红楼梦》，先后去过砖瓦厂、建筑工地打工，夏日里的酷热如围着简易工棚嗡嗡叫的苍蝇一样令人心烦，而更令人心烦的则是现实的冷酷，我的那些工友们活得如一头牲囗，他们即使是精疲力竭之时，也不忘记粗俗和逞强，但另一方面，他们确实也活得快乐而又简单。

有时候适逢阴雨天气，工地不需要干活，他们要么光着膀子聚在一起赌博，要么就是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女人。

怀揣心事的我郁郁寡欢，更喜欢在星光灿烂的夜晚，独自一人在工地旁的玉米地边发呆，偶尔会带上那本《红楼梦》，只是用反复清洗过并不干净的双手抚摸书的封面，却没有勇气也没有兴趣去打开书本阅读，那时侯的农村经常反复播放根据路遥的小说《人生》改编的电影，而路遥的另一部小说《平凡的世界》更是深深地影响着当时的大多数年轻人。

我在工地的28天经历，使我付出了20斤体重的代价，当父亲拍来的电报辗转传递到了我的手中时，我仍十分麻木且面无表情。

电报上说，我高考的分数刚好超过县城重点高中复读班招收复读生分数的标准，进入这所高中复读，就意味着跳出“农门”的机会大大增加，看上去我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乘坐大巴车，是在夜间赶回老家的，尽管我极不情愿，还是顺从了父亲的意愿走进了这所县城最好的高中的复读班。

然后的然后，我就有了现在体面的职业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我总觉得这不是我奋斗的结果，而是我们一家人多年结衣缩食的必然，说是我个人的努力，倒不如说是我父亲的决心所致。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姐姐和大妹的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也导致了她们目前仍或多或少生活着现实的生存压力之中。当然，相较于20多年前，她们的生活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和巨大的改观。

我一直想写篇回忆录，写下关于我从童年到当下经历的所有，这是我自己最真实的生活经历，如果将这段个人过往全部忘记，那么之前的人生对于我的现在来说，无疑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想我的孩子将来或许有兴趣阅读，当我离开这个尘世，我一定会被这个世界慢慢遗忘，也只会有她们或多或少会怀念我。

忘却过往，生命将变得更加短暂，值得回味的爱恨情仇趋近于零，失去了苦痛和欢乐相伴的成长，也将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突围和重生。

我复读之后，意外地被一所中专院校录取，再一次取出那本《红楼梦》时，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郑重的思考，包括对爱情、婚姻、工作、家庭、家族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就在我试图重新接近那个曾经被我断然拒绝的这本书的最初的主人时，却意外地得到了她遭遇车祸而丧命的消息。

据说她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乡镇的一家卫生院，她心有不甘，生活很不如意；据说她被人介绍给一个“官二代”处对象时遇到了拒绝……这些并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总是猜测她的意外死亡与我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相同的许多经历，有过相同的对命运的反抗与挣扎，至于是她的意外死亡与我当初不恰当地拒绝是否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这个问题随着她的离世，永远也不可能再有答案。

忘却苦痛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建立新的兴趣增长点，但这种短暂的替代品极易失去诱人的光环，一旦失去光环，就容易让人产生出更大的倦怠，这其中的痛苦无法用文字加以准确地形容。

我在中专校园的第一年的生活中，疯狂地参加各种集体活动，包括各类竞赛和竞选，还侥幸地获得了校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拿了体育比赛、征文竞赛和书法比赛的一些奖项，但很快我就对表面的这些东西失去了兴趣，我尝试过自杀，也尝试过自救，只到我遇到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之后，我才感觉自己如释重负脱身了绝望的境地，在精神上再次获得了重生和自由。

人生总是如此，许多在当时看来激动人心的时刻，事后都将坠入时间的荒涯而变得平淡无奇，许多在当时看来多么不易示人的秘密，事后未必能引起别人甚至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的半丝半毫的兴趣，所以，回忆大多数的情况下只能属于他自己。

关于我的初恋，即使是在现在，我也不愿意随意与别人谈起。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恬静、优雅，并且善解人意，她在我落魄之时给了我极大的温暖，特别是在精神上给了我无微不至的抚慰，让我实在挑不出她太多的毛病。她现在过也许很幸福，如果不是，我虔诚地为她祝福。

中专毕业后，我去了广东打工。那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节，那也是一个光怪离奇的世界，打斗、色情、欺骗和当时的歌舞厅一样无处不在，我在那里买了第一套品牌西服，喝了第一次洋酒，签了第一次合同，买了人生第一部BP机……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的第一次，而令我如今记忆最深刻的倒不是这些灯红酒绿或是纸醉金迷的亲历，而是我跑销售业务时坐在路边等车时，在方格纸上书写文字的投入和专注。

那些文字被我陆续投寄给了两地的日报社，河南的开封和广东的东莞，后来有幸得以发表，报纸被派送到当地的城市和我曾就读的中专学校所在的那所城市，那些样报和那本《红楼梦》最后被我在反复搬家中都弄丢了，但那些样报的复印件被我装订的整整齐齐，现在像宝贝一样在书房内保存。

如果不是再次按照父亲的意愿，也许我现在在南方那个城市成了资产过千万的富翁，这是当初我打工时最笨的那个同事，在十多年后衣锦还乡时，在我的办公室内面对面对我说的。

这种说法有很大的恭维成份，也许我不回来从警，也有坐牢的可能。前同事的鼓动并未引起我太大的的情绪波动，因为那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位前同事亢奋在“发财”的路上，他不可能有时间去思考命运和人生。

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作家，毕竟，依照我20多年前的那种劲头和趋势，完全有这种可能。当然，我想我最大可能还是被抓进了监狱，我那时血气方刚而又目空一切，在血脉喷张时也未必就不会做出愚蠢的事情。如果毕竟不能等同于现实，谁知道呢？！

后来我回到了小城，生活开始趋于平淡，经过外出打工的历练，我变得更加庸俗并屈从于现实，我开始着眼于实际问题，狠心地与初恋女友分了手，被时间按部就班地推着向前。

这期间，我也曾持继有过献身崇高事业的激荡，相较于那些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同事，我的生活也可以算得上波澜壮阔。

但又一次，我迎面撞上了更大更深的倦怠。人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但无一例外都会被如流水般的时间所驯服。时间如河流般淹没和冲刷着过往，而对不甘于平庸的智者来说，也是力量得以不断蓄积、精神得以持续升华的最佳途径。

我是在不惑之年又生出厌倦的感觉，尽管我肉体的力量大不如前，但在精神领域仍未打算屈服，潜意识中总是在积蓄抗争的力量，总是坚定地认为会有新的突破，生命应该走上一条更加宽阔、光明、正确的道路。

前几日读《月亮和六个便士》，给了我极大的启发和感动，我并不想惊世骇俗，也一定没有勇气去模仿小说主人翁的所作所为，但这并不等于我在精神领域和艺术领域心甘情愿地被生活束手就擒，生命越来越短，在未知的前方，我必须集中精力，迅速找到正确的方向。

年前，我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回到农村老家，在那条熟悉的小河边，有许多关于我童年生活的记忆立刻浮现在我眼前。

对于我现在的妻子，我也略有愧疚，我没能给她最富足的生活，但却也是倾尽了我的所能尽可能地去满足她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亲人相伴，灯火可亲。

成年以来，我一直未能停止在精神世界的探寻。常常，我觉得自己离天堂不远，也离人世更近，而这也正是我的幸福或是苦恼的根源，我多么渴望有一天，我如一叶小舟，停泊在小河的岸边，在那里，阳光遍布，弱柳扶风……

小河依旧在日夜不停地流淌，河水清澈而又凛冽，似乎在默默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