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涧谷雅兰(李少光)

远  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每当听到这首既浪漫而又带几份感伤的《橄榄树》，就会情不自禁地让我回想起我的第一次远行。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冬时节，我平生第一次从湘南山村独自旅行至天涯孤岛——海南。
   

     那时，我行将从一所不包工作分配的民办公助大学期满毕业，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与先期到达海南的同学汇合，以便共谋职业，解决人生面临的生计问题。临行前几天，我把这一想法告知父母，以征得他们的同意。不料父母均持反对意见，特别是父亲，反对尤为强烈。其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一来说我从未出过远门，二来说我独自去这么远的地方不安全！这两个理由其实合起来就是一个：不安全！我问他们何以得出海南不安全的印象，他们说是村里去过海南的某某人说的。此人说海南很乱，常有流氓寻衅滋事，甚至杀人越货的事发生。

　　我说，据我海南那边同学的来信反映，海南治安状况总体还是不错的，此人说的话不能太过当真，十有八九言过其实！况且我已二十好几，不是毛头小子，沿途会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的。尽管我平心静气地、不厌其烦向父母劝说开导，可就是说不通！无奈，我也只好坚持己见，横下一心：此行海南非去不可！父亲见我铁了心，很气愤地掏出一百元重重地摔给我，并说，这是给你的路费，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火！

　前途的渺茫，父母的反对，使我倍感压力，满生惆怅。但我还是毅然决然打点好行装，准备于次日一早踏上前往海南的征程。临行前，我满以为前一天大动肝火的父亲不再理我，更不会为我送行；而当我背负起行囊，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让我为之动容的一幕出现在我眼前：母亲携着弟妹随我同行，连连嘱咐我一路要多加小心，我则一一应允，并嘱弟妹要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少让父母操心；父亲则一直默不作声，紧随其后。将至村口时，我叫他们留步；就在这立马分手的时刻，我见到父亲眼圈泛红，终于满含深情地对我叮嘱道：出门在外，要时时警醒，千万不能大意，到海南后要尽快给家回信，以免我们牵挂。我点头回应，并一再请他们放心！我故作镇定，终于迈开坚毅的步伐，向着通往家乡小镇的客运乘车点方向前行。离家愈来愈远了，当我回头眺望，依稀看到，父母和弟妹们却依然站在村口，久久目送着我远行的背影……

  八十年代去海南，其交通远不能同当今相比。那时去海南，火车、汽车、轮船都要用上，沿途要倒腾好几次。记得那次海南之行的行程是：由家乡小镇至坪石为短途客车，由坪石至广州为火车，由广州至湛江为长途客车，由湛江再乘长途客车至徐闻，由徐闻乘轮船至海口，再坐汽车至目的地——海南琼中县，历时三天有余，令人疲惫不堪。如今回想起来，都为自己当年那股子勇气而感动！
   

　　是日，从家乡小镇乘车，不足个把小时便到了坪石火车站。上午十时许坐上了由坪石开往广州的列车，算正式凑响了海南之行的序曲。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上前往广州的旅途。此前广州的大名倒也如雷贯耳，也曾听闻有关对这座都市何等繁华的生动描摹！可那毕竟是听说，如今却要亲身前往，一睹它的芳容！想到此，内心免不了有几分激动，同时也暂时减却了几分离怀愁绪。我端坐车窗傍，昂首眺望窗外前方，一座座青山，一块块田野，一个个村庄，随着列车的呼啸在我眼前一一掠过。时值秋末冬初，随着列车前行，窗外的草木愈发葱茏，与家乡草枯叶黄的自然景色迥然不同，特别临近广州时，更是天壤之别！那宽大的芭蕉叶翠绿翠绿，那盛开的木棉花火红火红！这那里是初冬的景象呢，这简直就是盛夏时节！

　　列车已行驶了好些时间，车箱里有人开始议论着：应该差不多要到广州了吧？我下意识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下午一时许！稍过片刻，列车上的广播传来了女服务员清亮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携带好自己的行李，前方广州站很快就要到了！没一会功夫，列车果真稳稳地停了下来，广州到了！随同熙熙攘攘的客流，走出了广州北站，来到了站前大广场。广场上、天桥上川流不息的各式车辆，高大建筑物上展示的各类色彩夺目的广告，年轻男女身着的各式色彩斑斓的奇装异服，一一映入我的眼帘，一时间，还真让我这内地来的“土包子”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一如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

　　我暗自告戒自己，别紧张，要镇定！稍稍平静后，我向就近的摊档买了张广州市地图，内心方才有了些许把控这座都市的自信。虽然第一次涉足这座南方大都市，我却丝毫不敢贪恋它的繁华，因为当时我身上所有的盘资就是父亲给的一百元，必须精打细算省着用，否则就不能顺利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必须尽快买好下程广州至湛江的长途客运汽车票。几经打听，很快便找到了购票点——广东省长途汽车客运站。经仔细查看班车时刻表，发现当天，仅有晚上八时最后一班去往湛江的班车了，无奈只好购买本趟车票。

  掐指一算，离班车启程的时间足足还有五、六个小时。我想此行不易，得好好逛逛这繁华都市的大街，细细领略领略它别样的风情。我独自在这举目无亲、处处陌生的都市中毫无目的地漫行。车站周边的越秀公园、流花宾馆、中国大酒店等诸多地方都留下我脚印。饱赏它们的豪华与气派，旖旎与秀美！特别当夜幕降临，更是满城灯火，霓虹闪烁，溢彩流光；风吹椰树，摇曳生姿，风情醉人！在饱览这都市的过程中，有一事至今我铭记不忘。

　　那是当日下午约四时许，当我漫行到中国大酒店时，我被这座当时国内最豪华气派的建筑所吸引，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一饱眼福！然而酒店门口却竖着一块匾牌，赫然写着：“衣冠不整  恕不接待”几个让人警醒的大字；门口两侧还各站着一名身着酒店工服的年轻帅气的服务员小伙；再定眼往酒店大厅一看，透明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分明现出几位金发蓝眼，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洋人。他们正悠然且带几分傲慢围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手持高脚透明的玻璃杯在悠闲地品着浅红色的洋酒。看看那洋人神气十足的派头和门口这几个醒目而又让人有几分胆怯的大字，我为之犹豫，不敢前行。下意识地打量自己的着装，自觉有点土气，但也还算整洁，我想应该不至于出现拒绝入内的尴尬吧？

我依然不够自信，思忖再三，最后痛下决心：大不了被人撵出来，我也不仿一试！我终于壮着胆子，故作从容地向酒店大门迈去！就在进门的那一刻，我发现两名帅小伙不仅没有半点阻我入内的迹象，反而对我微微一笑，轻轻欠腰施礼。走进酒店后，我不禁舒了一口大气，暗咒自己太过多心、胆小！同时也倍感如释重负！自此我变得胆子大了，俨然成了这酒店的真正客人，意态从容的漫行于酒店各处的厅堂、超市、花园、长廊；尽情地欣赏着其中的华丽装饰，精美物品，雅致林园。让我这来自乡村的“土包子”大开了眼界，饱了眼福！

　　都市的繁华，并没让我沉迷，也不敢沉迷，于当日晚八时准时地坐上了前往下一站——湛江的长途客车。汽车驶出广州城，回头望去，满城灯火，依依惜别。往前看，窗外山岭潜形，平野迷茫，难辨东西；车内客人，彼此陌生，无语言说，百无聊赖。此程至湛江路途遥远，据说要至明日凌晨三点方能抵达，途中要足足呆上六个小时。为消解旅途的寂寞，只好闭目养神，保持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糊中听人说快到湛江了！听了这话，我急忙揉揉眼睛，打起精神，朝窗的前方望去，果然前方远处已呈现一大片迷蒙的灯火，心想，那里该是此程的湛江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长途大巴便平安地停在了湛江汽车站。

  下得车来，抬腕看表，时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这个时间离天亮不迟不早，感觉投宿旅店已无必要，便在站内候车室休息。此时，候车室旅客无几，空着的长椅有的是，我便毫无顾忌地在长椅上躺了下来，但不能真睡，还要保持几分警醒，以注意好自已的钱物、行李，防止小贼的光顾。大约过了个把小时，突然一位中年女服务员大声嚷道：快起来、起来，出去，我要关门了！几个同我一同小憩的旅客无可奈何地被这位中年妇女扫地出门。室外街灯幽暗，悄无声息，晚风寒凉，没有半处避风栖身之所，依旧只能在此候车室的屋檐下席地栖身！这情景至今让我难以忘怀。有时看到栖身街边的人，就不禁联想到这一幕！
   

　 天亮了！我需继续乘长途客车前往下一站——徐闻。上午10时许前往徐闻的车终于启程了，沿途呈现的是一派典型亚热带风光，高大椰子树，阔大的芭蕉叶满目皆是；人们好象还处在夏天，依然身着单衣短裤。直到下午三时许方抵达徐闻。徐闻紧靠海边，对面就是海口市，两岸隔着茫茫的琼州海峡。徐闻车站离徐闻码头很近，很快找到并买好了下午六时前往海口的轮船票。码头傍不远处有一片海滩，我异常兴奋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伫立海滩，举目远眺，天连着海，海连着天，真可谓海天一色！海面上散漂着大小不一的渔船，随海浪时起时伏；雪白的海鸥时而展翅飞翔，时而掠着海面随浪翻腾，发出“欧—欧—”的叫声，给人凭添一种更显大海浩淼空灵的感觉；海潮不时向海滩涌来，击打着礁石，溅起千万朵雪白的浪花，发出一阵阵哗哗的轰鸣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领略到大海的博大与浩瀚！

　　日落时分，登船的时间到了。我背着行囊，随同行色匆匆的旅人登上了海轮。没多久，随着几声“呜—呜—呜—”汽笛声响起，海轮起航了！第一次听到海轮这独特的汽笛声，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声音不很大，其穿透力却特别强，仿佛能穿越大海，仿佛能穿越时空！伫立甲板，回望大陆，已愈来愈远，依稀难辨，那海轮的螺旋桨则以强大的动力反推旋转着海水前行，在船尾划出一条浪花翻涌的雪白色水带；极目前方，海风扑面，烟水茫茫，海鸥掠船翱翔。此情此景，既让人心胸博大大，对前程充满希望，又让人顿感背井离乡，漂零天涯，好生惆怅！过了好一会，有点头晕欲呕，哦，我意识到：晕船了！我急忙返回船舱，好生静坐，闭目养神。海轮大约航行了约两个小时，海口市便到了，时值晚八时。走出码头，满城灯火，满城椰树，满城忽绿，满城略带咸腥味的海风，好一派热带海滨城市的风貌，真让人有一种身居异国他乡的感觉！

　　回望旅程，我好生感慨。我终于克服旅途颠沛，横跨大海，平安抵达了海口。眼下，离目的地就乘短短的最后一站——琼中了！想到此，整个身心都舒坦了许多。本想找家旅店，美美地睡个好觉，养养精神，可随手摸了摸口袋，把所有的盘资掏出来数了数，总计尚有十二元！虽然听说到琼中的车费也就是六、七元，住一晚旅店也不过两三元，照理也不成问题；但俗语道：出门不算路，很多事情是很难预料的。于是我还是咬咬牙，放弃了投宿旅店的念想。别无他法，我只有像昨夜在湛江一样，前往海口汽车站门前栖身投宿。好在海口初冬的夜晚天气温和，还伴有清凉的海风，也没太多蚊虫叮咬，让我天当被，地当床，行囊做枕，不花分毫，一觉至天亮！

    天刚蒙蒙亮，车站的大门已打开，我快速翻身起来走进站内，买好了上午九时最早一班至琼中的班车票！就近吃过早餐，稍呆了一阵，便到乘车时间。我倚靠车窗傍，只见沿途海口一带地势平坦开阔，愈近琼中山地愈多，公路愈加起伏蜿蜓，热带植被愈发丰茂。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琼中地处五指山、黎母山腹地，无怪乎山势如此绵延。据说有时还有大莽蛇横躺在公路中央出现，也不知真假。约三小时后，琼中汽车站到了！我发现早先抵达的同学早已在车站迎接我！下车后，我们相拥，我们相抱，高兴之情无法言说！是夜我们在街边大排档炒了几盘荤素相宜下酒菜，要两瓶广东米酒，两相对饮，把盏频频，直喝得满面红光，欲罢不能……三天的劳顿，沿途的寂寞、孤独，一扫而光！这就是同窗之情，这就是兄弟之义，让我永志难忘！
    次日，我仿佛又依稀看到父母和弟妹站在村口，久久目送我远行的情景……于是我急急书信一封，向远在千里的父母家人禀报平安，讲述沿途的风光，大海的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