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叔

周代申

<p>我的堂叔周天璜(1937—2001),他离开我们快到二十年了,可我脑海里经常浮现岀他的身影,对他念念不忘。他悲惨的人生,正直的性格,博学的知识,超人的智慧。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他的人生坎坷曲折,直至后来完全颓废,终于在2001年自尽身亡。</p><p>他是我三祖父周鼎的长子,我习惯喊他大爷,由于他是村里岀了名的好人,村子里和我一般大或者是小点的孩子们,都喜欢跟我一样喊他“璜大爷”。三祖父当年被打成“极右”,进了劳改队,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家庭在士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帽子戴在三祖母头上(详情在前面两篇文章中巳有叙述)。家庭岀身的遭遇注定了一个虽是满腹经文,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逐渐沦落的可怜结局。</p><p>我们周家原本书香门弟,当年二祖父的“周家书屋”藏书无数,各种古今中外,名人大家的专集、选集、文集,各种报刊杂志应有尽有,那是一个书的海洋。老人家的敬书、爱书、藏书,影响了我们周家整整一代后人及村里的青少年。那时我们周家无论叔侄,兄弟姐妹妹个个都是书迷。而天璜大爷在所有人中是最典型的书迷,记忆中他除了是干活外,手中从来都是拿着一本书在看。当时农村人吃饭喜欢端着饭碗“闹门子”,可他一日三餐肯定是端坐在桌旁,边吃饭边看书。最特殊的是在上厕所时,他总是在厕所里慢慢看书。为此三祖母经常数落他,说他“痾懒屎”,一泡屎要半个多小时。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他还有一个习惯,晚上睡觉时,床头一盏煤油灯,白天干活再累,晚上也要躺在床上看书至深更半夜,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有书睡不着觉”。由于他看的书多,知道的东西也特别多,他最擅长讲“红楼梦、”“三国”和“水浒”中的故事,他能亳不停留地给人讲半天故事,而且绘声绘色。他的一生才是真正的以书为伴,嗜书为命。我始终不知道大爷究竟读书到什么程度,或者相当于什么学历。但在那特定的年代里,注定了他必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p><p>作为农民,大爷在村里是一条名付其实的汉子,他结实的身材,不管是什么农活他都干得都比别人又好又快。他是村里岀了名的“一条扁担”,他的那条磨得雪亮的古铜色桑树扁担两头翘翘的,谁都用不来,扁担一上肩就打翻,只有他能用。上街送公粮、卖棉花他挑得最多,冬修工地上也是那条长扁担,他挑得多跑得快,人家说他是“呆子”,是的,他在生产队干任何事情从不知愉懒,总是拼命地干。他犁田最内行,用别人的话说是“拐到边齐”,他耙刮的水田平平整整,他打的山芋垄,用别人的话说是“象人养的”一样。那时的在场子上扬稻扬麦是一门技术活,他做得最好,他的扬稻那真叫“一条线”,谁都不如他。每年生产队秋后堆大草堆,非他莫属,那么又高又大的草堆,总是他站在上面结顶,漂亮极了。他还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肯定少不了他的忙里忙外。谁家盖屋什么的,他都会总头到尾的帮着干,而且特别内行,不管什么事情,他看看就会了,统统是不计报酬的帮忙。他还烧得一手好菜,村里的红白喜事,乡亲们都请他当大厨。此时他虽然在村里有家庭成分的拖累,但毕竟许多人家还有求于他帮忙干活,那种歧视和欺辱还不大明显。但在生产队里干活时还是处处受气,处处是岀力不讨好,稍有不到便受到人家埋怨和指责,而他却是一个直肠子,喜欢直话直说,不会阿谄奉承,常有得罪人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也常有和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总是以他失败而告终。</p><p>大爷还是重情重义的长辈,记得我十三岁时,那一年的寒假去芜湖姨娘家走亲戚,当时他正在芜湖拾粪,有一天大清早,他专门来到姨娘家把我接走,陪我在芜湖街上整整玩了一天,早餐带我在街上吃肉包子、油条、喝豆浆,那可是我人生享受的第一次最高级别待遇。然后又带我去赭山公园,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些从未见过的各种动物和鸟类,让我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我们还去了镜湖公园游玩,那一次的照哈哈镜时前所未有的新奇和高兴使我终生难忘。下午还带着我在胜利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一天,我饱尝了叔叔对侄子的疼爱。</p><p>大爷终生末娶寡汉条一个,其实原本家庭殷实,从小就有“箩窝订亲”的对象,只不过是当时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人家毁约了,就嫁在邻村。又加上此后的家庭,三祖母一人带着四个孩子,穷得叮铛响,哪有条件谈婚论嫁。婚姻的不幸,家庭生活的压力,社会的歧视,使他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越来越孤僻,一个原本聪明异常,能说能干的精明人慢慢地颓废了。大爷的烟瘾特别大,抽的又是最差的“经济”牌和“大铁桥”牌香烟,一天要抽两包以上,终于他得了气管炎病了,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没有了曾经那样的干劲十足,却俨然像一个病夫,在村里也不能帮人家干活了,在生产队里也不能事事“冲锋在前”了,此时的人们对他就另当别论了,看不起他的人多了,欺辱他的人多了,比如他明明是一个气管炎病人,己经不能负重了,生产队长却说他干活不像干的,喜欢偷懒,甚至开会时也经常点名批评他。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时村里许多人都不愿搭理他。</p><p>一件件遭人歧视、误解和欺辱的事情经常发生在他的身上,可他又能向谁倾诉,他的心情一天天变坏,脾气也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暴躁了,但他只能拼命地抽烟、喝酒,大爷年轻时就酒量特别大,但那时候他没并有酒瘾,当时他只能借烟酒解闷消愁罢了。渐渐地从原先的每天中午喝几杯,到几两,然后晚上也要喝上几两了,再后来,还是大清早的,人们就会发现他端着一条小板凳坐在门口,前面一条大板凳,上面放着一本书,一盘咸菜,一碟花生米,他正在一边看书一边喝酒、抽烟,那时他已一天要喝一斤半以上的白酒了,那时他已是嗜酒如命了。当时他是和三祖母二人相依为命的,两间揺摇欲坠的土墙小瓦房,只要到了下雨天,到处都漏,屋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生活万般艰难。家里的活大多是三祖母在干,而脾气越来越坏的大爷还经常冲着三祖母大声吼叫发脾气,三祖母只能忍声吞气,两个人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p><p>文革结束以后,三祖父的右派得到了改正,三祖母也拿抚恤金了。有一件事最近我才了解了真象,当年三祖父右派改正时,大爷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堂二叔完全可以顶职的。但当年去肥东县跑来跑去办事的是大爷,当时肥东方面给岀两个方案,一是子女顶职,没有顶职的可一次性拿补贴四百元。四百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大爷选择了一次性拿四佰元,可能是当时家庭太需要这笔钱了吧,但此举确实不是明智的,苦了我的二堂叔。</p><p>2001年五月的一天,大爷因一件小事与村里的一户人家发生了争执,受了点委屈,回家后他一念之下喝下农药自尽,结束了他的人生,享年64岁。他走了,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我无尽的思念和悲伤。</p>

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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