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大河

云裳

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像烙印般刻在了生命的深处。村前那条宽阔的大河，如今从梦里一直流淌到了心里。 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匆匆的岁月，义无反顾地前行，一去不返。时光瘦了，小河浅了，记忆的栅栏却满溢了…… （一）生命 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村里人把门前的那条河称作“大河”。说大河里的水是从南山下的汤峪河流出来的。在汤峪水库还没有建成前，每到夏天的雨季，河里就会发可怕的洪水。洪水冲垮河堤，把过河的大列石也冲到了下游。岸边的稻田屡遭摧毁，河沿上的大柳树竟被连根拔起！ 后来人们为了防止水患，齐心协力在南山下修建了一座汤峪水库，造福一方。从此大河里轻易不会再发洪水了，除非是山上的雨太大，下的时间太久，水库里的水才会通过泄洪道排出来。 我出生的时候，汤峪水库早已建成了，但在夏秋两季也会时不时地发大水，大人们说这是水库又在放水了。 我这时便想起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小娃娃都是妈妈在河里发大水时，拿灶滤捞哈来的！心里对大河产生了一丝的好奇。 没到雨季，在家里就远远地听到河水的轰鸣声，日夜不息。于是人们就被水声吸引到河边。我们小孩子们当然也跟在后面凑热闹。 远远地就看见了河水涨高了不少，浑黄的激流拍打着坝堤，比平时的水量多了好几倍。 河水浩浩荡荡地自上而下咆哮而来，犹如千军万马，一齐奔赴远方的战场。河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木头、鞋子、柴草等杂物。最让人意外的是，还有顺流而下的鱼群！这些鱼儿都在一尺左右长，大部分已经死了，翻着白色的肚皮，随波逐流，有时会搁浅在河边的浅水中。 我有点失望了，怎么没有小娃娃从上游漂下来呢？也不敢问身边的大人。 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过，村前的这条河曾淹死过两个人。 一次是在上游没修水库前，村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午饭后正在河边割草，河里突然发了洪水。女孩儿来不及跑开，就被猛兽般的洪水冲走了。等人们在下游打捞起她时，洪水已把她身上的衣服剥得一丝不挂，女孩儿也没有了呼吸。 另一次却是发生在水库修好后，邻队的一个媳妇，据说是人平时有点木讷。忙罢天从河对岸的女儿家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河水也不大。她却神使鬼差般地，失足落入水中。同行的一位女邻居试图去搭救她，也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挣扎着从眼前逝去。 在这条大河边，我也亲眼目睹过，一个幼小的生命的结束。 有一天下午，听说有个女人把娃生在了在大河边。消息传来，小伙伴们都飞奔到河边看热闹，我也跟着去了。只见推车上放着一个大蒲篮，女人身上盖着被子，头上搭着一条羊肚手巾，遮住了脸。旁边那个竹笼里，盛放着一堆软乎乎的红蓝相间的东西。有人小声地说，这是“秘胞（胎盘）”。 我们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孩子到底在哪里。心想，一定是在妈妈的怀里放着呢！ 只听大人们叹息着说：可怜呀，真是造孽，还是个男婴，就这样没命了！ 这个孩子是可怜的，他还没来得及睁开双眼，就永远地离开了这是世界。比孩子更可怜的是这个女人，如同一匹黑瘦的马，终日劳苦。她平日里总会时不时地叹息着：唉——吁，人皮难背！ 这个女人是第一次怀孕，她天天还在不停地劳作，竟把头胎娃生在了河边，可孩子却死了！ 我更糊涂了：大河里不是可以用灶滤捞小孩吗？为什么不再捞个孩子回家呢？ 多年以后，等我的孩子出生后，问她是怎么来的？外婆说着同样的话，孩子天真的脸半信半疑。我的心一下子飞回到那些懵懂无知的岁月，不禁感叹生命的轮回是如此的神奇！ （二）过河 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雨，老远就听到河水的轰鸣声，每天都有不少人去河边“看水”。河水像猛兽般横冲直撞，看得人心惊胆战。人们立在河沿，一会儿望着滔滔的河水，一会儿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叹息着摇头。 河水越涨越大，眼看就要冲走河滩的稻田了！人们把粗壮的柳树砍倒，用铁丝曳着，口里喊着低沉而有力的号子，用树干挡住汹涌的河水。又给麻袋里装满沙石，斜着拦住水头，将洪水改道，远离岸边的稻田，好保住庄稼人半年的辛苦！ 天晴了，河水也小了不少。大人们都到地里上工去了，无暇再管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便聚集到了河边，开始了害怕而又刺激的探险——过河。 河水已经没过了大腿，打湿了孩子们的衣裤。赤脚在滑溜溜的石头上怎么也站不住。不由得看了一下水面，顿时头晕起来，只觉得滔滔的河水此时静止不动，过河的人却飞快地向上游窜去，越来越高，似乎要冲向天空！吓得心咚咚地跳个不停，牙硌也打起了冷颤。 孩子们手拉着手，从大到小排成一字形，眼睛都尽力看着前方，不敢去看水。顺着水流的方向斜着朝下游走，以减少水的阻力。孩子们一心为着一个小小的胜利品，那就是对岸的河滩上白而圆的刀剑药，听说这种药可以给伤口至血。 有的孩子的一只鞋子被水冲走了，索性也随脚甩掉了另一只。有的孩子过河时湿了裤子，怕人笑话他尿了裤裆，就脱下来在大石头上晒干。 我仅仅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壮举”，也在河对岸的沙地上，捡到了梦寐以求的刀剑药，像找到了宝藏似的兴奋不已！ 这些终生难忘的经历，只有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才能体会，是今天的孩子们不曾有过的，因为生命非同儿戏，孩子们的安全重于泰山！ （三）芋园 河边的那片茂密的芋园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沙滩，如今已不复再见，只能从农家土炕上铺的芦席中窥探到它昔日的踪影。 芋园里，储存着无尽的“宝藏”。馋嘴的孩子在挖它白而长的根茎，咀嚼着那一丝丝的甘甜。年龄稍大的孩子从芋林中掏出小麻雀或鸟蛋，如获至宝。勤快的女孩儿提着竹笼，挖着鲜嫩的水芹菜。大人们摘下芋子的宽大的叶子包粽子，或剪下芋子的花絮做成扫案板的笤帚。 劳累了一天的妇女，会在麻槎黑（傍晚）的时候，端着洋瓷盆子，领着孩子，来到芋园深处的水渠边洗衣服，其实更重要的是来这里给自己和孩子洗澡。水渠里的水不太凉，是因为和稻田相通。白天稻田里的水，经过太阳的照晒，变成温热的了，流经这条水渠，水温自然升高。这里成了人们心照不宣的“浴场”，而且专供妇女和孩子使用。男人们则自觉地到小河的别处去，避开路人，惬意地洗去一身的汗气。 村里的人默默地爱惜着这片芋园，以至于没有人舍得砍伐掉整根芋子，去做成苇席，因为那样太过可惜，尽管它并不像庄稼那样可以收获粮食。村里的人们炕上铺的苇席大都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或是游乡的手艺人用他们的芋子现编的。所以家乡的芋子年复一年，自在地，最终成为记忆中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墨画。 （四）夏日 绿色的水藻，像大姑娘长长的发辫，在光滑清亮的河水中，从春天飘到了夏天，绿绸般绵软。 黑色的小蝌蚪，从春天游到了夏天，变成了碧绿的青蛙。 岸边的野花，蓝色的开过了，黄色的、紫色的又接着开，从春天开到了夏天。 夏天到了，河里也热闹起来了。孩子们仿佛长在了河里一般，对幽深冰凉的河水着了魔，整天都不想回家，在河里“扑通扑通”地打着江水。游泳的大都是些男孩子，也有个别“假小子”，混在其中，不甘示弱。 直到听见母亲一声声长长的呼唤，孩子们才从水中冒出湿漉漉的头，煞白的脸，青紫的嘴唇。一个个从水中相继上岸，鸭子般地甩去头上的水珠，用手抹一把脸，慌乱地套上短裤和背心，穿上鞋子，忐忑不安地回家去了。 回家的孩子免不了换来母亲的一顿训斥，但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脚，第二天依然偷偷去了河边，还打了江水！ （五）奇石 夏天，人们天天去河里洗衣服，女孩子则会站在清清的河水中，洗她们长长的头发。 这一天，我也在河中间清洗着头发，猛然发现水底的一块石头有些异样。于是慢慢地把这块石头从河底挖出来。放在手中仔细一看，发现这块石头如一个盛饭的大老碗那么大，比一般的石头略轻些，颜色灰白。表面凹凸不平，沟壑纵横，缝隙中还有动物牙齿的骨骼，猛一看俨然是一块石头，但细看会发现其中的秘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块远古动物的颌骨化石。我想把这块不平凡的石头带回家，却又没有勇气。 那时的我还是个正上初中的女学生，不再像小时候时那样无知而无畏。我坚信这块不平凡的石头一定会大有来头，也因此会众所周知。一想到人们说这是谁谁家的孩子在河里发现的，我就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我想这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啊！因为在我幼稚而单纯的心中，除了学习，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我把那块石头放回河中，心里默默地想：总有一天，别人会发现的。 十几年以后，同村的小孩在大河的下游逮螃蟹，被河里的石头划破了脚心，搬起来一瞧，发现是块奇怪的石头。后来经过考古人员鉴定，这是一块古生物化石。专家们来到河里，在相同的地方竟发掘出了更多的生物化石，原来这里曾是一个古生物化石群！ （六）秋日 秋日的艳阳，暖暖地照在河边的堤坝上，母亲用竹席在堤坝上晾晒着的淘洗干净的麦子，准备把它们磨成面粉。 麦子是母亲用河水一遍一遍地淘洗过的，她叮嘱我留在河边，隔一会搅拌一下麦子（加速晾晒），并折了一根树枝，好让我随时赶走前来偷吃的鸟雀。 午后的阳光渐渐晒干了麦子，但母亲还没有来。我就提起席子的四角，把麦子折在一堆儿，又把席子两头拉过来盖住麦子，然后就放心地去河边等待家人来收。 太阳的影子映在河水中，像一个明晃晃的大镜子，发出耀眼的光芒。河面亮闪闪的，清浅而神秘。 忽然，在清澈的河底，我发现了好多螃蟹，纷纷从河底的石缝里爬出来，像赶集似的在水底的石头间缓慢地移动。 我想，螃蟹平时总是躲在石头缝里，轻易不会出来，即使出来，也是行色匆匆，生怕被人看到。现在爬出来了，怕是像乌龟一样，在太阳底下晒盖呢吧？ （七）收割 故乡的大河在夏秋两季，总是没有桥的，因为发大水，小桥总是被雨季的大水冲垮，哪怕是再坚固的水泥楼板或管道铺的桥，也会被漫过桥面的大水掀翻！因此人们在这两个季节过河时，都得脱下鞋子，光着脚淌过河去。 我清楚地记得，十二岁的那年秋忙，全家人去河对岸收割稻子的情景。 那块稻田离家很远，又隔着一条大河，地也不算大，如果一次性完成所有的劳动任务，就会节省下更多的时间，用于其他的劳作。 收割、脱粒、晾晒、耕种、装运，都需要在这一整天完成，这更像是一场分秒必争的比赛。 母亲早早就和父亲收拾好了所有需要的东西，计划好各种需要用到的农具，甚至带上了一条笨重的长板凳！一切收拾停当，全家出动，仿佛要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野营！ 哥哥推着推车子，载着沉重难拿的大件物品，父母也各自扛着背着些许行李。 我无比兴奋地跟随着大人们出发了，一手提着一把电壶，一手挎着篮子，里面放着着馍，还带了油泼辣子和咸菜。 要过河了，我先脱掉鞋袜，一手提着鞋袜，一手再拿提上电壶，等过河以后，放下鞋袜和手里的电壶，腾出双手，再回到对岸，把馍笼再提过河。 这样的过程，令人很自然地理解了那道趣味思考题：一个人要带着白菜、羊和狼过河，怎样才能把它们安全地带到对岸？ 我不禁想到，这样的劳动既锻炼了人的毅力，又启迪了智慧，太有意义了！ 别人是怎样过河的，现在我都不记得了，唯独记着父亲是怎样过河的。 父亲已是花甲老人，拄着一根竹节拐杖，肩上背着半口袋种子，双眼坚定地看着前方，双脚在冰凉的河水中费力地前行。 我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瘦削的双腿和光滑的拐杖，不由得双眼模糊了！我的心被刀子轻轻地划了一下，暗自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让父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许是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我比同龄人更能懂得父母的不易，因此我才化悲痛为力量，用优异的成绩来回报父母的恩情。 到了稻田里，金黄色的稻穗已弯下了腰。母亲先用镰刀收割了稻子，绑成一个个电壶粗细的小捆儿。再在地上铺上席子和彩条布，然后支起长木凳。 父亲和哥哥一人手里拿着一捆儿稻子，双手紧握，奋力举过头顶，猛地朝前方划过一道弧线，使劲地摔打在板凳上。顿时，金黄的颗粒便从稻穗上脱落下来，欢快地蹦跳在铺好的席子和彩条布上。 我这才明白了长板凳的妙用，它是简易的脱粒机。原来劳动中也有着无穷的智慧呀！ 一颗颗浑圆的稻粒晾晒在了席子上，在阳光下散发出丰收的味道。父母已开始用爿锄翻地，接着耕种、施肥、耙平。 在劳动的间隙，坐在田垄上（地头），吃着馒头，就着咸菜，喝着温开水，任凉爽的秋风吹干脸上的汗水，是多么的惬意！ 此刻，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 （八）寻觅 家乡的这条大河，经历岁月的变迁，水量已明显减少。岸边重新筑起了坚固的河堤，村民又自发地用废弃的水泥管道，在日渐变窄的河面上，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小桥。人们再也不用脱下鞋袜，淌着冰凉的河水过河了。 昔日浩浩荡荡的一条大河，已悄悄地变成了一条小溪。当初一些人喜欢把各种垃圾倒在河边，污染了河水。近几年随着人们环保意思的增强，村里的垃圾已由专人管理，统一定点堆放，乱倒垃圾的现象越来越少了。 宽阔的河床里，裸露着白花花的石头和沙子，水边的沙地上长出了一簇簇坚挺的蒲草，结着长长的毛蜡。 河边的芋园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水平如镜的稻田也因缺水变成了旱地，种上了树木和菜蔬。 村子里的人们，生活在一天天变好，却对这条河的依恋与日俱增。勤劳的人们在河边开垦了许多荒地，种上了时令的蔬菜，可以随时用河水来浇灌。 如今还有人经常去河边洗洗涮涮，小孩子也在河里逮鱼捉虾。清晨或黄昏，人们三三两两，沿着河提，悠闲地散步。河水在阳光下，如一条明亮的丝带。 每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带着孩子去河边，久久地看着那汩汩的流水，寻觅着岁月的踪迹。离开的时候，孩子和我都会找寻一些特别的石头，沉甸甸地抱回家来，乐此不疲。 我偶尔会给孩子讲起我年少时在河边的经历，孩子听得入了迷，专注的神情好像在倾听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或一首童年的歌谣。 是的，那些远去的岁月，只能当做一个个故事慢慢地讲述，当做一曲歌谣轻轻地吟唱。我努力在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里，寻觅到些许自己童年的痕迹。 故乡的大河，永远地留在了时光的源头。今天的我，站在河边，伴着汩汩的流水，久久地寻觅着五彩的石子，仿佛正在捡拾着一个个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