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白杨树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不 忍</div><br>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喜欢回忆了。<br> 十九年前,我在六神乡收税。虽说那段工作时间不长,但时至今日,我很多记忆还扔在那山那水那路之间。<div> 那时候我和老叶、木清在远离分局的六神乡政府借宿。那时候的天很蓝,风很冷,我就是那个时间学会了开摩托。木清跟我一样的身份,他负责肉食品税收,我个人认为那是世界上最难收的税,那个户主是个小混混,连我们分局长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所以根本就不理木清,视他为空气。我的印象中分局长见到木清总是责备他:“你找到他没有啊?你到他家去没有啊?”<br> 我就好多了,我的师傅老叶是把收税的好手,即使在最坚难的日里了,我们的收入任务也总能按时完成。每次老叶回分局办事时,我就拉着木清陪我一起去下乡收税,我自豪地把这个操作命名为“御驾亲征”。当然,老话儿说“皇帝不差饿兵”。为了稳定军心,朕每次出征前都要花上一笔银子,去乡里唯一的供销社里去筹集些木清喜欢的零食当作“军响”,否则他也根本不鸟朕。<br> 那时候乡政府的伙食很清淡的,菜里可能有荤油,但基本上是见不到肉的。所以我和木清就培养了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在六神乡政府来客时为乡食堂为大师傅帮厨。我们不会做菜,但我们会端菜,而且抢着挑肉菜端。奥妙就在于从灶台到餐桌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大走廊,那是大师傅和乡领导唯一的视觉盲区,是一个百试不爽的“作案地点”。一般正常在“施工”的情况下,从下口、咀嚼到抹净嘴上的油五秒之内就能解决,让一盘滚烫的炒肉片少个五分之一没有问题,而且还要保证从外形上看不出端倪来。食堂大师傅很一直喜欢我们哥俩儿,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这么“会来事儿”好的孩子,而我们也一直很崇拜食堂的大师傅,因为我们也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炒肉片了。<br> 后来,乡政府来了个83年的司法干事,他的名字我忘了,但知道他比我们还小两岁,又黑又瘦。同样是临时工,虽然同样是工作在基层,但年纪更最小,吃的更差,住的更简陋,身份更卑微。唯独不同的是穿的却比我们体面些,虽说都地摊上淘换来的时尚,但毕竟人家不用跟我们一样天天下乡,总要干净些。乡政府的生活是单调和清苦的,而且年轻人很少,每天早上我们出门时,他要是碰到了,总是很热情的跟我们打招呼,回家时,他也是一脸的呆笑相迎,嘘寒问暖。<br> 老叶和木清却很看不上这呆小子,觉得他笨,说话木纳且总是不着我们的调儿,他们总是疏远他。唯我却对他很好,我知道自己生性就是个蠢笨人,看到比我更笨,更可怜的人我总能生出万分怜悯。在我不忙的时间,会主动跟他谈谈人生,谈谈理想。我教他我们“学雷峰端菜小组”的基本动做要领,以调理他那比我们更缺油水的肠胃。我甚至有时“御驾亲征”不叫木清却叫上他,因为他从不会向我讨要“军响”。<br> 他其实也是尽他之所有对我投桃报李,尽管他没有任何物质上东西可供我俩分享,唯一能分享也就是他那唯数不多的小秘密。从一直没怎么看上他却长得超及漂亮的女朋友,到他坐牢的父亲,到改嫁的母亲,到他唯一的“大背景”——市里当局长的二表伯,到在大山深处的家里唯一的亲人,年过七旬的奶奶。总之,只要是他知道的,他什么都告诉我。<br> 老叶总是善意的提醒我,别跟这路人傻玩儿,有空多学学业务多好。我知道老叶这是完全为我好,但还是不忍忽略他。<br> 那天他突然得知奶奶病了,一个人坐着发呆。我问他为什么总不回家?他说回家太偏远了,全是山间小路,租个摩托得十五块,比去黄石还贵。我们都是临时工,月工资都在两百元以下,十五块钱是一笔让人咬牙的款子。我当即表态:“早说呀,哥们儿有摩托,说什么也要让你在这个周末回趟家!”<br> 摩托其实不是我的,是老叶的,破的只剩下两个轮子了,早先是老叶花四百元从摩托车修理店“捡”回来的。据说这位老前辈是哪年参加的“革命工作”已经是无法考证了。但显然人家在乡里的知名度要超我和老叶。因为乡里的大人小孩只要一听见它发动机的独特“口音”,就知道是它来了。<br> 周末很快就到了,他换了一身更时尚的西装,头上喷了摩丝,脚上的皮鞋擦了又擦,手里拿着三大包行李一大早儿就兴冲冲的找我来了。我一脸肯定地告诉他:“等老叶把摩托一开回来,咱们就出发!”那天从上午一直等日薄西山,老叶终于风尘仆仆的回了。还没等车熄火,我们俩就扛着大包小小包难民般的迎着摩托冲了上去,老叶在身后口喊:“车子半个小时内必须还我!晚上我还要去分局开会!”<br> 他家真的很远。我载着他下了公路上土路,下了土路上小路,下了小路上泥路,艰难的路况让我无心欣赏夕阳的余晖。他的兴致却越来越高,给我谈他家屋前的树林,屋后的甘蔗;谈疼他的奶奶,玩儿的好的发小。而我不忍坏了他的好兴致却只得敷衍的回应,心里却默默开始担心我回来的路该怎么走?后来我只得不断的问:到了吗?他总是兴奋地回答:“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远了!”<br> 我被无数次的相信,前面就是家了。其实我早就猜出可能是被被善意的骗了,但也不计较了。因为我不忍坏了一个回家人的好心情,哪怕路很长,天很黑,风很冷,心很急,因为家就在前面。谁也不能低估一个人对家的爱,哪怕家很远,哪怕家很穷,哪怕自己混的很差,哪怕家里只有一个人在等他,因为那是他的家。<br> 太阳已下山时,终于到了。他家果然比我的预期远的多,也比我想象的更穷。家里的老奶奶听到声音步履蹒跚地从土砖屋里迎了出来:“我伢儿回来了?带着朋友回来了?”他高兴的大声喊:“奶,我回来啦!我带着税务局的朋友回来了!”<br>其实此时,我就该走了,因屋外的光亮已不多了。要命的是老叶嘱咐了我半小时内必须赶回去,更要命的是我的摩托没有灯,最要命的是在这漆黑陌生的大山里,我还不一定记得来时的路。<br> 老奶奶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来了就是客,税务局的细师傅儿,坐哈儿,喝杯茶!”<br> 也许交上“税务局的朋友”就成了他这次回家的骄傲,于是也就成了奶奶的骄傲,甚至是这整个破瓦寒窑的骄傲。对我的“款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就是孙子在外面混的成功的象征。但心急如焚的我此时已喝不出茶的香苦,甚至冷热。我只得说:“老奶奶,我真得走了。我们晚上要开会!”<br> “你再坐会儿哈,我去给你砍几根甘蔗!”<br> 他真的很傻,完全没有看懂我的焦虑。我其实完全可以丢下他,启动摩托夺院门而去的,但我又不忍,不忍破坏回家的温馨和喜悦,不忍伤害一家人憨憨的热情,不忍辜负了屋后那茁壮成长的甘蔗。<br> “少砍几根,我急着赶回去,你知道的!”我已经坐立不安。<br> “啊,晓得!”他一个人拿着一把破砍刀,瞬间消失在屋的甘蔗林里,完全不顾一身时尚的新西服。<br> 天又黑了点,我等不急了,把摩托调头冲着回程的方向,启动了发动机,双手紧紧的握着车把,眼巴巴的望着他钻进甘蔗林的方向,手心都是汗。<br> 等待时间仿佛挨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扛着十几根甘蔗一路狂奔的跑了出来,冲到我面前扔下刀就把甘蔗往我车后座上捆。奶奶在一旁嘱咐:“跟他捆紧点,莫掉了,这是我家自己种的,嘿甜得地!”我已经彻底没有时间了,不等他再仔细加固,飞快的发动摩托,似离弦之箭,头也不回的就开走了。一骑绝尘的身后还听见他在喊:<br> “ 哥,慢点儿开啊!小心点儿哈!回去把甘蔗分点老叶,他就不骂你啦!”<br> 我,一路狂飙!<br> 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已经出来了,月亮在云里忽隐忽现,大山深处特有的黑暗和阴冷在渐渐地吞噬着我,路面基本上快看不清了。我将油门死死地拧到了底,两个破轮子在异常剧烈的颠簸,年迈的车架子在痛苦撞击中呻吟。我在祈祷我的摩托老爷此时千万不要熄火,因为我一定要赶回去,否则今夜我就只能一个人睡在寒冷的山沟里了。<br> 我想我那时不是在跑,我可能在飞,耳边是风声,路边树林里不知名的动物凄厉的叫声,发动机轰鸣声,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br> 泥路——小路——土路,突然,前面出现隐隐约约一道汽车灯光,划破了眼前的黑暗。谢天谢地,我可算找到来时的公路了,心里的一块巨石头落了地,终于赶回来了!借着汽车灯的余光,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后座的甘蔗,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全颠没了,只有一条象皮绳子还心有不甘的还系在后座上,拖出三四米长。悲壮而又无奈地控诉着我一这路的仓皇。<br> 老叶早就在乡政府大门口骂的直跳脚:“你疯了吗?那个芍你还跟他玩个什么?这么黑回来,车又没有灯,你不要命了!出了事儿我怎么跟局里交待?怎么跟你爸交待?”<br>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巴巴的望着空荡荡摩托后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甘蔗都没了,甜不甜不得而知了......<br>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还是没有想起他的名字。<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ol><li><br></li></ol></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