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都是您

Lily

<p>梦里梦外都是您</p><p><br></p><p> 我又梦见父亲了:老茧丛生,沟壑纵横的双手紧紧攥着扛在肩上的农具,他表情淡定,祥和,一路走来,口里念念有词。</p><p> 我又梦见父亲了:梦见自己还是那个年幼的姑娘,趴在父亲宽阔的脊背上,默默地听他低声吟咏。</p><p> </p><p> “挑一担谷来换字”</p><p> </p><p> 少小时候,父亲经常勉励我们好好读书。有一次,父亲若有所思,喃喃地说:“那时候我有多羡慕别人小孩能读书啊!”我就天真地说:“那就读呗!”这句话,似乎打开了父亲记忆的闸门:</p><p> 七岁时,他被送去别人家里当放牛娃。村里家境较好的孩子们上私塾了。斜挎在肩上的布袋子书包,一直垂到了屁股下面,像屁帘子一样,奔跑起来,在屁股上不停地拍打撞击。有时孩子们会故意找到父亲,得意地显摆。父亲放牛的时候,经常跑到私塾外,趴在墙角偷听。有一次先生让孩子们一个一个站起来背书。几个孩子都得到了戒尺的奖赏,站在那里嘤嘤嘤地哭。“不积跬步……”先生一边提示一边用戒尺敲打着自己的掌心。父亲见那孩子怎么也接不上,急了,忍不住大声背起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先生拿着戒尺快步走了出来。父亲一看形势不妙,撒腿就跑。 先生在背后大喊:“叫你爹挑一担谷来换字。”</p><p> 先生这一喊,似乎提醒了他。回到家,他第一句话就说:“爹,我要读书!我要认字!”</p><p> 话音刚落,一根棍棒劈头盖脸地打来,只打得他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先生跟我说了两次,说你经常跑去偷听,叫我挑一担谷给他,我拿什么当谷给他?混账东西,不知死活……”</p><p> 时隔几十年,父亲讲起这段记忆,叫人泪光闪闪,痛彻心扉。</p><p> 父亲不敢再提要读书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到私塾的墙角边静听。有几次他听得入神,忽然先生的戒尺重重地落在了他年幼瘦弱的脊背上……</p><p> 我低声问:“您恨他吗?”</p><p> “你说谁?”他一脸茫然地望着我。</p><p> “您的父亲。”</p><p> “恨?当时的确恨,后来不恨了。早先他在日本人开办的纱厂干活,得了严重的肺病。家里本来就揭不开锅,又无钱医治。哪有钱供我上学?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自己养的孩子,怎么忍心下得了毒手?”讲着讲着,父亲的眼眶里似乎闪动微弱的泪光。</p><p> “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管多难,不管是姑娘还是儿子,只要你读,我一定尽全力供你们上学!”父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那时村子里一些女孩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我庆幸我有一个十分慈爱、从来不打骂我们的父亲。我庆幸我有一个没有男尊女卑丑恶观念的父亲。我更庆幸我有一个一直苦苦支撑,省吃俭用,供养我们读书的父亲。</p><p><br></p><p> “字典里查不到就不是字”</p><p> </p><p> 遭受了许多挫折,父亲爱读书识字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那时几乎没有阅读材料,得到半张旧报纸或者有字的纸片,父亲都如获至宝。</p><p> 记得小时候,我学完了拼音,又学习了查字典的方法。我得意洋洋地说:“我们老师说了,字典是最好的老师。不认识的字都可以从字典上面查到,查到了照着拼音就会读了。”</p><p> 父亲听了,立刻翻出他的宝贝――一本残破不堪、纸张全部发黄的书。“你看看这个行不行?这可能是别人嫌破了扔了,我捡回来的。原来我问过私塾先生,说是一本字典。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用。”</p><p> 我拿过来看时,发现每个汉字都是繁体字,旁边的确有标注,但是根本不是我所学习的汉语拼音,倒是有些像日文符号,根本看不懂,也就用不上。</p><p> 过了些日子,父亲忽然兴奋地说:“我找你们杨老师帮忙,给你买了一本字典。”他一面说,一面把字典摆在我的面前。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在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岁月里,一块多钱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字典算得上是普通学生的“奢侈品”,能有几个学生拥有?因为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我倍感兴奋与自豪。父亲还让我帮忙查找了几个字,我便越发得意,居然狂妄地说这上面都有拼音,我可以按拼音都认下来。父亲听了也格外高兴。其实,很多年过去了,直到后来这本字典遗失了,我也没有把上面的字全都认下来。</p><p> 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干完活回来,他一边掏胸口的衣兜一边笑眯眯地说:“嘿嘿,这个字,我估计你也不认得。”掏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掏出来,他接过我手中的笔,沉吟了一会,在纸上写下来。我的确不认识,现在也已忘却了那个字的写法。我反反复复地查阅字典,但没有找到那个字。“写错了吧?查不到呢。”</p><p> 父亲还在掏衣兜,终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半张报纸。他没有写错。 “是不是查字典的方法你还没有学透。”</p><p> 父亲的质疑让我感觉自尊受到了挑战。我大声说:“字典里查不到,就不是字。”</p><p> “你这话有意思。”父亲一边说一边笑,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连声说,“唉,应该咬咬牙,还是买贵一些的那种字典。我总算明白了杨老师说小学生用这个字典也够了。”他不停地后悔,因为他已明白,供小学生使用的字典,收录的字数非常有限。他不知道一个幼稚可笑的井底之蛙,仍然执拗地认为字典里查不到就不是字,以致从来都没有记住父亲让我查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字。</p><p><br></p><p>“试试昨天读的文章,今天记得不记得”</p><p> </p><p> 我一直奇怪,父亲没有进过学堂门,却认识很多字,还能一段一段地背文章。冬天,父亲带着我们一起搓草绳。他一边搓,一边像唱歌似的念着他读过的文章。我望着他,他笑着望望我:“这个文章学过没有?”我摇摇头。然后他又换一篇念下去。</p><p> 我奇怪地打断了他:“爸,您没上过学,怎么会读这么多文章啊?”</p><p> 他立刻笑着说:“谁说我没有上过学?那两年扫盲,我断断续续上过一年的夜校。那时候都不知道累呀,白天干活,晚上读书,一直读到天快亮了,打个盹又去干活。”</p><p> “谁像你爸呀?得空嘴巴里就念。”母亲忍不住插话了。</p><p> 母亲的话倒是真的。干完了一天的活,天黑漆漆的。父亲整理好农具,扛在肩上走回家去。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诵读,自得其乐。</p><p> “干什么呢?口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像神经病。干活还不累呀?”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并不生气,他笑了笑说:“我试试昨天读过的文章,今天记得不记得。”</p><p> “记得不记得有什么用?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锄头除草?”</p><p> “怎么说没有用?隔段时间你就叫我给大姐、二姐和四妹写信。不练习,字忘光了,怎么写?孩子们入队入团不会写申请书,不都是我教的吗?”</p><p> 我万分佩服地说:“爸,您真行,您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学;我呢,马上要小学毕业了,还比不上您。”</p><p>“你爸还真是行。据说队长是念过几年私塾的,还读完了初小。有一次要写个有关五保户的东西,他不会,还是你爸帮忙写的。”</p><p> “这算得了什么呀?只怪自己家底太薄,读书太少,做不了什么大事。”父亲遗憾地说。</p><p>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们呐,一定要好好读书,我只要不倒下,哪怕有一口气,会一直供你们读书。”</p><p> 成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父亲这个普普通通的老农民,真正善于抓住时间碎片,把它编织成了诗书锦缎,让一贫如洗、劳累心酸的日子过得丰富而有乐趣。</p><p> </p><p> 来一段“簸簸箕”提提神</p><p> </p><p> 记得我小时候,生产队里的那口铜钟一敲,清脆的钟声传得很远。父亲和其他村民一样,在钟声的召唤下,忙碌地出工。我展开双臂,端起约摸直径一米的簸箕,学着大人颠簸簸箕,扬米去糠。糠没有去干净,米倒是蹦到地上不少。父亲收工回来,接过簸箕,一边讲解要领一边有节奏地示范。颠着颠着,口里有节奏地念起来:“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我也随着父亲颠簸的节奏,笑着,闹着,念着。有趣的是,糠皮老老实实飘到地上,簸箕里,没有退壳的少许谷粒,整粒米,半粒碎米,比半粒米还小的谷嘴子,全都魔术般的分类排好了队,一定是他们听懂了父亲有节奏的吟诵号令。&nbsp;米全部整理好了,语文课本上没有的《增广贤文》,我也会了一大半。以后,我每次扬米去糠时,也学着一边颠簸一边有节奏地诵读,谷粒、米粒、谷嘴子也渐渐能听懂我的号令了。</p><p>&nbsp;&nbsp; 一次,我发高烧。父亲背起我直奔医院,一路上他一声不吭,大步流星。看过医生,打了针,吃了药,得知我并无大碍,父亲似乎心安了一些。回来的路上,他又口里念念有词,轻轻诵读起来。我趴在他宽宽的脊背上,静静地听着,不想动弹。</p><p> “好些了吗?怎么,不想动?这样不行啊!来,我们来一段‘簸簸箕’提提神。”父亲说着,一边行走一边颤动身体,我整个身子像簸箕中的一粒米在父亲的后背有节奏地颠簸起来。伴着有节奏的颤动,父亲念起了我的语文课本上的绕口令:“六十六岁的刘老头,赶着六十六头大黄牛,黄牛背上驮着六十六篓花生油……”</p><p> “哈哈哈……刘老头,大黄牛。”我用手指点点父亲的脸,“哈哈哈,我是花生油。”</p><p> “六十六岁的刘老头,赶着六十六头大黄牛……”跟着父亲一路念一路笑,回到家,居然病全好了。</p><p><br></p><p> “负薪者,以米易薪,可乎?”</p><p> </p><p> 记得上初中时,我读文言文。一篇文言散文我颠来倒去,怎么也读不清楚,记不下来。“古文好难呐……”</p><p> 正在一旁削劈木材、制作农具的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接过我的课本。原来,在我朗读的时候,父亲一直默默地静听。父亲一字一句地读着。说实在的,父亲的阅读能力并不强,遇到个别不认识的字,他也不会读拼音,还停下来问我。他阅读的速度比我还慢。读完之后,他问我懂不懂古文的意思。我没精打采地摇摇头。</p><p> “读来读去,连意思都没有搞懂,怎么行?”说着,他和颜悦色地一句一句讲述他的理解,还就几处断句的地方,和我展开了争论。</p><p> “我们老师是这样教的。”我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也因为老师在我和父亲心目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在我看来,用老师来压制父亲的观点,是致胜的法宝。</p><p> “我只知道按意思去停顿。就像和人说话,道理是一样的,意思不清,让人不明白就无法交流……你说这话让我想起了附近一位私塾先生的故事。”说到这里,父亲笑了笑,居然卖起了关子。我连忙催促父亲讲故事。父亲一边抡起斧子削劈木材,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来:</p><p> 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私塾先生家里没有柴烧了,正在着急。这时有人背着一大捆柴,从他门前路过。私塾先生想拿米和他换柴,就说:“负薪者,以米易薪,可乎?负薪者,以米易薪,可乎……”连着说了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背柴的人像聋子一样,头也不回,越走越远。私塾先生的师娘(妻子)快步走出厨房,一面埋怨私塾先生,一面喊:“背柴的――我拿米跟你换柴,可不可以?”背柴的人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回来。</p><p> 我拍手大笑:“私塾先生真是的,之乎者也,别人听不懂啊!”</p><p>“所以啊,不管是听别人说话,还是自己读书,要明白意思才好。”</p><p> 父亲的话,着实让我感到羞愧。一直以来,老师教什么我就学什么。我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学习,囫囵吞枣地阅读,生吞活剥地记忆,不知道真正的学习是应该有适合自己的方法,是应该有深入的思考,是能够提出自己的见解。我和那位不知变通的书呆子式的私塾先生一样可笑至极。“负薪者,以米易薪,可乎?”父亲绘声绘色的语调像一记重锤叩打着我的心门,在我记忆的深处越来越清晰。</p><p>&nbsp;&nbsp;&nbsp;</p><p>&nbsp;&nbsp;&nbsp;父亲!梦里梦外都是您,望望窗外梅雨绵延的天空,我不禁泪雨滂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