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们这一带所说的进城的城,就是指老大同城,再具体地说是指进入大同城墙囫圈里面才算是真正地进城。</p><p> 那时(六十年代以前),大凡距城三十里以外地方的人们,想进一趟城是不容易的事。首先,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只能靠步行。来回进一趟城最少得花费七、八个小时,。除非城里有亲戚或朋友的家可以住宿,不准备当天返回的话。所以,那时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是很少有人进城的,甚至一辈子连一次城也没有进过的,大有人在。</p><p> 我想进城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城里有姐姐家。虽然姐姐是在东城墙外紧靠护城河的东边,距东城门也就二百米左右,叫东关。可以算作是城。</p><p> 但如何能进城到了姐姐家,确是很困难的事。我那时还小,也就七、八岁。一是不认识路,二是走不动(我家距城大约有三十几里的路)。</p><p> 那是在大集体的年代,距离城周围不太远的村子,在城里都设有一个叫粪店的点。(别误会,粪店可不是专供粪住的店,是人们都在这样地叫,有点不太雅。要叫粪场,就是专门放粪的地方。有个店字,就证明还可以是住人的地方。)其实这样地叫也没错,因为既是用以储存粪的地方,又是住人的地方。村里的人到城里来掏粪,可见粪在种地中是多么地重要。上级对此也很重视,如果不是跟着粪沾了光,上级批准每个村能在城里占有这样一个地盘的话,随便想在城里有一个立足之地是不可能的。</p><p> 话又说回来。那粪店里常年驻有十几个人,每个生产小队都有。这些人每天在城里的各个厕所里掏大粪,村里人们叫闹粪,实则是在偷粪。因为城里的卫生局给各个大队都划分有区片,只允许各村在固定的区片里掏粪。固定区片又满足不了各大队的需求,所以,掏粪的人都在越界地到他方属地去偷粪。我记得,我们村最初的粪店是设在大东街路北的一条巷里,地片很小。后来又转移到了北门外的城墙脚下,那儿的地方大。</p><p> 在此提起粪店的事是和我想进城有关。每个生产小队都有一辆马车,隔三差五地要进城到粪店拉粪。这拉粪车便是村里人们进城的唯一交通工具。但粪车的职责功能是拉粪,而並非是供人们乘坐的车。所以,又不是谁想搭乘都能搭乘的。最关键的是你必须能和车倌说得上话,车倌想让你坐,你就能坐。不让你坐,你就坐不上。想让你坐没理由,不想让你坐理由多多。什么拉的东西多,没地方坐;牲口没劲儿,拉不动;轮胎气不足等等。再跟你说上一句说,路不好走,路上有危险,出了事谁负责?你就会后撤了。</p><p> 村里三个生产小队配有三辆马车。在我的眼里,那三个车倌一个比一个地凶。清一色的趾高气昂,一脸的严肃,很难说上话的那种。这也许和他们的职业有关,哪个拉车的马有偏差,就会引得车倌轻则斥责,重则鞭抽。即使没有偏差,也不会给它们个笑头脸,而是吆喝。</p><p> 他们与各自使唤的马匹相处的日子长了,都知道对哪匹马用什么方法对待才能好使喚,所以那些马也都顺服各自的主人。平时若哪个车倌因有事不能赶车了,临时换个别人还真操作不了。所以,这几个车倌是固定了的。哪一个车倌哪一天不好好地干了,连队长也没辄。这样说来,那拒绝你一个搭车的还不容易?就是平时有人想让人家顺便捎点东西,你也得跟人家笑脸相迎,好话说尽,人家心情好了时才答应你。诸多的原因造就了他们的高人一等,连挣得工分都是全队最高的。</p><p> 想坐哪辆车进城得需要掂量好,张开嘴得有点把握。在他们三个人中,我觉得李启还算比较能说得上。我从他偶尔能同街上的小孩开个玩可以断定。我就壮着胆子地找到了他,我说我想坐一下您的车,进城到姐姐家。他看了我一眼,慢腾腾地说,行,去吧。我非常地高兴。接着问他,那,什么时候走呢?他沉思了一下说,在深夜一点钟左右。我又说,那个时辰怕自已睡着了醒不来,麻烦您到时叫一下,行吧?他说,行。本来我还想进一步落实一下,让他千万记住到时叫我。不敢说,就免了。</p><p> 我很兴奋,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进城,第一次要到我姐姐家。</p><p> 起初,我真耽心自己睡着了醒不来,那车倌又忘了来叫,可是空喜欢一场。事实上我多心了,整个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一阵儿想像着城里是什么样,姐姐家又是什么样;一阵儿支楞起耳朵仔细地辨别外面有没有车倌到来的声音。屋里、屋外,万籁俱寂,时间也过得太慢了,像凝固了一样。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忽听得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一紧张,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果然是车倌的到来,听到他一喊,我便一个鹞子翻身就下了地,本来我就没敢脱衣服。</p><p> 跟随车倌到了饲养院(专门为牲畜吃草料、休息盖的棚房和饲养员的住舍),待车倌分别把三匹马从棚房拉出来,套进各自理顺了的绳索里,便吆喝着马匹准备出发了。临走时,车倌提醒我,坐在上面可不要睡着了,一定要坐稳坐牢,小心掉下去。</p><p>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车上装着一个大“茅葫芦”,是用来拉半稀半粘的大粪的专用工具。是用一条条木板,以数根扁铁围匝而成的长方形木箱。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五,高约一米五。</p><p> 我坐在茅葫芦顶部的前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依托。车行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随着车的颠簸摇摆,我一直搖摇晃晃的。不要说在黑夜,就是大白天坐在上面也得小心点。车倌提醒的不无道理。我在想,就这样简陋危险的工具能争取坐上也是不容易的了。</p><p> 茅箱里的大粪味一股股地冒了出来。木制的,就是没装进大粪也是臭的,大粪早将木板渗透了。刺鼻的臭味,令人作呕。为了进城,这点困难难不倒我。壮着胆,提着心,只盼能快点进了城。</p><p>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车经过石仁、陈家堡两个村,穿过铁路的四孔桥,上了大路。</p><p> 在小路上,路况不好,车倌也格外地小心,不停地吆喝指挥着三匹马前行。我在走过的这段路上也有点乘坐的经验了,倒没觉得有多危险。待一上了大路,车倌觉得路比较平坦了,他一跃坐在了车辕架上,背靠茅箱,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我的心倒是又悬了起来。</p><p> 所谓大路,也不过是用粘土、砂子、碎石子三合一铺的路面。宽度有同时能行走两辆马车稍宽一点的样子,也並没有多么地平坦,坑坑洼洼的。坐在车上面的感觉稍比小路強点。</p><p> 车倌睡觉了。马车任由三匹马自作主张地配合着往前走,处于无政府状态。我很耽心它们能否自觉地胜任了之后的路程。</p><p> 牲口是有灵性的。轻车熟路,它们完全习惯适应了这段路程,说不准它们还喜欢这样地走,少了一些主人时不时地喝喊。它们齐心协力,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它们配合的也相当出色,若其中一匹需要大小便了,三匹马便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不过,有时大小便完后它们干脆不走了,可能想歇一阵儿。我坐在车上没了主意,不敢喝喊也不会喝喊,怕声调不对把牲口吓惊了惹下麻烦,同时又不敢叫醒熟睡的车倌。只能是心里的惴惴不安。停了一阵儿,车倌在梦中醒来了,可能车在行走中挂在驾辕马身上串铃的声音如同催眠曲儿,车停下来没有响声了,他反倒有知觉了。他直起上身吆喝了几声,骂了几句。三匹马又不情愿地走开了。那车倌当然地又入睡了。一路上这种情况出现了两、三次。这车倌也太能睡了,也不知在家里睡了没有。把任务交给三匹马,他也能睡得心上。</p><p> 好不容易地熬到了黎明时辰。天刚朦朦亮,依稀的星星还在天空中闪烁。地面上也能依稀地看见周围的景色了。这时,车倌可能睡得差不多了,醒来了。他坐了起来,揉揉眼一看,说,哎哟,到茶坊庙了。听说这茶坊庙是管理神精病人的地方。所在地在肖家寨附近,离城还有六、七里路的样子。随即车倌伸了个懒腰,仰天大叫一声,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引得不远处有一两声狗咬声,马上的连锁反应,周围狗声四起,热闹了一番。</p><p> 车倌清了清嗓子,哼了半下没听过的调便嘎然而止,我觉得有点好笑。他又振作起来,手执鞭子吆喝开牲口了,似乎是要求它们快点儿走,三匹马也似乎领会了主人的心思,走的有精神了。我的心情也放松了好多。</p><p> 太阳出来了,马车终于到了粪店。</p><p> 马车的到来,使整个粪店沸腾了。一共有十几个人,看样子他们都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在接受着一个人用大秤秤各自的成果,因每个人每天挣得工分是以闹的粪的多少来决定的。听说那闹粪很幸苦,去偷人家其他区片的粪直接影响了人家的产量,所以,若让对方逮个正着时,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竟让人家提起粪桶,将大粪从头浇到脚。为了挣工分,为了养家糊口,他们都能接受了。这时的他们,忘记了一夜的辛劳,有的述说着昨晚偷粪的过程,有的换衣服洗脸。人声吵杂,场面热烈。</p><p> 待到该吃早饭时,场面才冷落下来,听到的只是狼吞虎咽的吃饭声。他们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玉米面、高粱面、土豆、咸菜。每天轮留着留下一个人做饭。看他们吃的很香,我也直咽口水。这时其中的一个人似乎才发现了我的到来,说,这孩子来了啊!吃点饭吧。我摇了摇头。</p><p> 车倌顺势说,你们谁认识他姐姐家?往去送送他。其中一个嘴里含着饭,看了我一眼,待把饭咽下去便说,我知道。又说,其实你们来的时候就路过他姐姐的家门口。我有一次踩盘子(白天他们到处边转边寻找新的偷粪作案场所)时见到过他姐姐,我们还说了话。车倌说,我没去过,路过也不知道。</p><p> 初次到姐姐家其高兴不必说。刚开始几天,姐姐怕我出去迷路找不到家,不敢让我一个人出去,她领着我出去在附近转了几趟。</p><p> 那算开眼界了。马路上车水马龙,驴拉的、牛拉的、骡马拉的大大小小的车辆,你来我往也不知道都在干啥呢。牲口蹄子叩击着马路,咔咔作响,清脆悦耳。(马路的名字,可能就是从这儿诞生的)偶尔地能见到一辆绿皮解放牌汽车,我感到很惊讶,没有牲口拉那车怎就自已能走路?不可思议。那个汽油味儿也很好闻。有时还能见有的汽车躺在马路上,好几个人轮番着用一个类似村里绞水用的轨弯辘轳把,插进车头的窟窿里使劲儿地摇,他们头上冒着汗,嘴里喘着气,还不时地摇摇头。</p><p> 马路两旁卖东西的供销合作社一家挨着一家。村里有一个供销合作社就算不错了,城里怎么这么多。我不由大声地问姐姐,姐姐附下身悄悄地对我说,这儿不叫供销合作社,叫字号。(可能她怕别人听了,耻笑我这个小山汉)什么叫字号,我还是不明白。那里面的东西可真多,看不尽的五颜六色,道不尽的五花八门。看得我眼神都不够用。真象巜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见啥都新奇。</p><p> 之后的几天,我的胆子越来越大。离开了姐姐,自已哪儿都去,什么东街西街南街北街没有不去的地方,唯一不去的就是那些什么八小巷、七十二条绵绵巷。每天发现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回去后总要一五一十地跟姐姐述说。姐姐对这些东西早已习以为常了,地方大了啥事都有,所以她总是嗯啊地不感兴趣。唯一有一次我跟她说了她们东关有名的,不,是大同市有名的一个神精货,叫二匪叶。疯疯癫癫地走在东门坡上,嘴里似唱非说地拉着长调,"老天要下呢,寡妇要嫁呢”。我惟妙惟肖地述说,逗得姐姐哈哈直笑。</p><p> 比起村子来,城里就是大。转玩过几天后,也渐渐地适应了。什么南街路东的百货公司,鼓楼南面小南街的地摊杂货;什么北街的新华书店,四店;什么西门外的二店,西街的烂衙门、青年宫、五一菜场、照相馆;什么东街的九龙电影院、东街饭店;什么四牌楼的九章号、新华书店等等,我都能熟读如流。</p><p> 最使我感兴趣的是西门外的新华书店,北街新华书,四牌楼新华书店,还有九龙电影院这几个地方。因为新华书店有许多小人书,一本也就一角钱左右,但我没有钱买不起。每次进去后,只能站在栏柜外面看看封面,过过瘾。九龙电影院那儿不错,看不起电影可以看到外面马路北面墙上的电影宣传画,什么故事片、戏曲片、战斗片,有画又有介绍,那介绍上的字我认不得几个。但我根据海报画面可以自由丰富地想象着电影情景。有意思。唯一能达到我的目的是在电影海报下面的地上,有几个摆着小人书的摊子。二分钱可以看一本。我手里握着二分钱,面对那么多的小人书不知看哪一本好,哪一本都想看。选中一本后交上二分钱,蹲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看半天。看了几次后,我觉得不划算。看过五次后就把一本小人书送给人家了。我就把姐姐给的零花钱攒了下来,够一本的钱了,我就到新华书店买一本属于自已的小人书。</p><p> 那时的城里,只有二路公共汽车。每坐一站花二分钱。我坐过几次。很佩服售票员,那么多上下的乘客,每个人的启止站都清楚,想蒙混过关是达不到的。</p><p> 第一次进城,方方面面对我的印象极深。</p><p> </p><p><br></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