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改变我的命运的那场高考

秋水散人

<p><br></p><p>1977年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时,我正在上虞县(现为绍兴市上虞区)农林水利局领导下的曹娥江大坝工程指挥部打工。具体做两件事,描图和宣传。描图是以工程师铅笔画的设计图为底本,将一种半透明的描图纸粘于其上,然后用圆规上的墨线笔依样画葫芦,将线条图表等一一描摹出来。做这事要特别专注、细心,稍有不慎线条歪斜或出格了,就得用刀片刮去再重描。描图完毕后,下一步是晒图(可不是当下微信上的晒图呵),将描好的图纸粘在一种专门的晒图纸上,放入刺鼻的氨水筒中熏上半小时,之后取出来放在阳光下让其起化学反应。渐渐地白色的晒图纸像照相底片般显出蓝中带紫的线条和图像。这张完成的图就叫 “蓝图”,施工员就可拿着它去施工了。当时没有电脑,也没有复印机,每一张蓝图都是以这种笨拙的方法晒出来的。</p><p>除了描图外,我还兼做工程指挥部的宣传工作,每周一到两次下到工地去采访施工技术人员和民工兄弟,从中寻找“好人好事”,然后写成报道,发表在指挥部的《工地战报》上,这张油印小报内容五花八门,包括社论、消息、人物专访,署名也非常高大上——“上虞县农林水利局曹娥江大坝工程指挥部编”,其实从采访、编写,到刻板和油印,全由我一个人完成,眼看自己写的文字变成印刷品,心中的欣喜不言而喻,颇有红色经典《红岩》中地下党员成岗编写《挺进报》的那种感觉。</p><p>其实这两种工作都超出了我的学历和知识范围,因为家庭成份关系,我1966年小学毕业就失学了,与镇上的一些少年流浪到萧山敲了一段时间的马路石子,每天能赚4毛到5毛钱。后来,经当时在公社广播站工作的兄长推荐,进了绍兴县水利局领导的平水江水库引水工程做刻写和宣传,小有名气后,得以进入绍兴市水利局做同样工作,之后再转到曹娥江大坝工程指挥部。为了怕因学历太低而丢掉这份临时工作,兄长告诫我,如有人问起你的学历时,不要说小学毕业,要说初中毕业。哪个学校?鉴湖区亭山中学。当时的中国还是典型的“熟人社会”,推荐打工都以个人信誉担保,没有人会要求你出示学历证书。</p><p>因为工作关系,我有时也出差来杭州省水利局(当时在梅花碑)复制一些工程图纸,当时年轻,单纯,一心扑在工作上,甚至都没好好抓紧机会在杭州一些景点玩玩。因此颇得省局一些工程师的赏识,其中有一位对我说,小张,你以后有机会可以上大学深造。我礼貌地笑一笑表示感谢,对我来说上大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没想到,77年机会真的来了。可我觉得这个机会并不属于我,只属于我兄长和他那一辈66届初高中毕业生。他们才是最有资格和才华的一代。但自己又觉得于心不甘,应该去试一试,心想考其他不行,考美术还是有点把握的,因受外祖父和兄长的影响,我从小喜欢画画,失学期间闲着没事,也断断续续地学过油画和国画,还利用这个小技能赚过一些小钱,在城里府横街一家对外出口的街道企业画过一段时间的蛋壳画(在洗净擦白的蛋壳上画山水花鸟),此外还参加过县城群众艺术馆的短期培训,画过一些结合时政的画(如1972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结交了几位群艺馆的老师和喜爱画画的小伙伴。所以一听说恢复高考的消息,首先就进城与小伙伴们联络。大家决定一起去考浙江美院(即现在的中国美院)。当时考美院跟现在一样也是提前考的,要求先交自己的“作品”,油画、国画、速写、素描各一张,另附一张个人照片(我至今还在纳闷为什么要交这个,看艺术气质吗?)。自己觉得前面三类作品好办,有现成画好的,唯独素描因为没有石膏像作模特无法完成。只得硬着头皮,向画画小伙伴赵健人借了一个浮雕,因为他自己也要参加考试,说好只借三天。记得是闷热的秋老虎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后楼顶上,挥汗如雨画了三天。凑齐了作品寄出去后,就又回到上虞工作。过了一段时间后公社里派人带口信来,说有我家的邮件,原来是我的作品被退回来了,并附一封印刷的信,名字是手工填写的。信里说的很客气,总共收到1000多人递交的作品,但美院只能在全国录取几十人,你的作品虽然不错,可惜名额有限不能录取,希望继续努力等等。后来碰到公社的劳月芳书记,貌似真诚地对我母亲说,“我们看看觉得你儿子的画已经画得很不错了”。这么说,公社已经把我的邮件拆开来看过了。当时的人也没有什么隐私概念,我母亲反而为书记的这句赞扬话感动了好久。</p><p>美院的梦破灭了。那就试试考文科吧!</p><p>其实当时的我对文科也没有什么概念,以为就是读文史哲类而已。自以为书我还是读过不少的。外祖父虽然是做生意的,但喜欢读书,我偷偷翻过他锁在抽屉里的《野叟曝言》,看得我耳热心跳。我结交的同村小伙伴中,有两位特别喜欢看书,我们经常互相换书看。《西游记》《三国演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都是以种方式读到的。去平水江水库工程后,认识了平水区政府里负责文化宣传的老任,他管理着区里的小图书馆,时不时地从城里进一批书,先借给我挑选,读过印象最深的是《史记》和《牛虻》,后者中蒙太里尼的故事还与同事一起讨论过。到市水利局工作之后,惊喜地发现原来它那儿也有一个小图书馆,于是开始一本本的借来看。它那里收藏最多的是内部资料发行的蓝皮书,大多是历史和国际政治类,我读过的有基辛格、李光耀的传记,讲肯尼迪政府智库精英的《出类拔萃之辈》(里面讲到有一位精英能面对一张白纸滔滔不绝说上几个小时),威尔斯的《世界史》(行文深入浅出甚至影响到多年后我自己写世界文学史),还有一些前苏联作家的长篇小说,有巴巴耶夫斯基的《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等等。除了这些非正式的图书馆外,我还在城里的鲁迅图书馆办了一本借书证,每个月去借两本带到上虞去看,鲁迅的那套没有注释的白皮书单行本系列,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单行本几乎每本都借来读过,并记住了译者的名字:汝龙。</p><p>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时真是自不量力,凭着这些杂七杂八、不成系统的知识系统就想去考大学了。自以为最麻烦的不是语文,而是数学。毕竟只有小学毕业,学过的最复杂的就是四则综合运算,什么无理数、有理数、开根方一点概念都没有,都是拿着兄长用过的教科书自学的。兄长很忙,平时在广播站工作基本不在家,农忙时参加双抢(抢收抢种)之余还要帮队里记工分,他的自留地还是我帮着种的呢。</p><p>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向上虞农林局请了一个月的假,与兄长一起复习迎考。他对我说,估计初中数学不会考的,你就直接学高中的吧!我将信将疑地听了他的话,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复习了起来。</p><p>除了自习之外,当时的鉴湖小学也办了一个晚上的补习班,来者不拒,全部免费,由高年级的语言数学老师上课,主要是讲最基本的应对之策,语文老师讲语法、修辞、逻辑;数学老师讲代数。当时的老师也真有献身精神,不为名不为利,一门心思为国家选拔人才出力。除了语文数学外还有地理、政治,政治不必复习,关注时事就行了。地理课,我记得是表弟带我去他的高中地理老师家现场指导的。一进门即见堂前挂了两张地图,一世界的,一中国的。老师(可惜我忘记他姓什么了)像个军事指挥官那样,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云里雾里。</p><p>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进了考场。77年高考分初试和复试。初试在11月25日(谢谢兰洲同学提醒),由亭山公社主持,考场就在我读过的鉴湖小学内。第一天上午语文,我觉得不是很难。古文片断引自《史记陈涉世家》,其中要求翻译带点的字。陈胜“亡”,当然是逃跑的意思啊!不曾想,我的好几位读过高中的同学都解释为“死”,全错了。数学第一题四则运算,结果是9。好几位考生说除不尽。这怎么可能!出来对答案,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连声说我们高中白读了,居然还考不过才小学毕业的德明。</p><p>初试通过后,12月15、16两天复试,考场设在绍兴一中。进教室后,望望座位前后左右大多是我的兄长辈,文革前的高中生,心里拔凉拔凉的。语文试卷发下来了,作文题目《路》,大喜过望,文思泉涌,把国家的命运、历史的教训和个人的失学、打工等大小事件一股脑儿全写上去了。后来师专同学鲁兰洲言之凿凿地回忆说,我的语文成绩比他长10分,得了69。语文勉强过关,数学可就惨了,题目一发下来傻眼了,基本上看不懂。只能乱做一气。后来据说得了27分。</p><p>复试一结束,我就回到上虞农林局继续干我的老本行。局里一些工程师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没希望的。他们说上什么大学,就在这里干下去吧,大学毕业后还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单位呢!说得也是。但我总觉得有机会上大学还是应该去上的,弥补一下这十年来失学的遗憾。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录取名单在绍兴百货大楼门口张榜公布了。大红纸上密密麻麻写了150个姓名,多年以后听说为浙江初试入选者之最。亭山公社名下,我和兄长双双上了榜。村里人对我母亲说,你家坟头着火了,一下子中了两个。母亲多年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但因家里穷,也没搞什么庆贺活动。就事就这么低调地过去了。之后,我哥哥先上了杭州大学,我则在扩招中被录取在了浙师大绍兴分校(绍兴师专)。第二年,我弟弟也考上了师专,一家的命运由此全部改观。去年一位浙大历史系的同事兼邻居和山友转发给我一张1977年招生录取表格照片,我才知道,其实我当初已被录取在杭州大学历史系,后来不知怎么一来被划掉了名字。有师专同学怀疑我是否被掉包了,这个我不敢说,但天命不可违,它让我在师专毕业后为家乡服务了五年,最后还是把我送进了杭州大学读研究生,此后留校任教直至退休。</p><p>&nbs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