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是小山的仰望

奔流

<p class="ql-block">  我的简历,十七岁下放,十九岁当兵,二十一岁复员安排在检察院工作,还有没进档案的十七岁前从事蔬菜队挑糞和阉猪匠职业,你们不禁要问,十七岁不是在读书吗。是的,话说起来还得答谢我在教委工作的爸爸了,在我报名读书时开了个后门,我一年级没读就直接读了二年级,高中毕业正赶上知青要下放,我两个姐姐己下放在农村,爸爸说我什么都不会,也应该下乡锻练锻炼,可我那时只有十六岁呀,没到年龄,爸爸就将我搞到下南门蔬菜队种地,挑大粪,八十斤的人要挑一百二十多斤的担子,我一咬牙搞了半年,爸爸看我实在太吃亏了,就叫我去跟师夫学阉猪,一干也是半年,终于到可下放的年龄了,我的条件是可不下放去的,很多人都找些原因赖着不去,而爸爸说,你应该响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看爸爸思想多好,就这样将三个儿女都送下放了。别人看来真是不可理喻,而后我想起来,一年级没读,怎么就换成了挑大粪和阉猪了,害得我至今不会拼音,想起来就肠子痛,有时也怨爸爸,爸爸振振有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肌肤……”。也是呀,在我十九岁从知青林场参军体检时,我饿成身高一米七二的个头,只有九十五斤,我真怀疑爸爸不是真心痛我了,没道理呀,我可是家里称砣儿呀。说起阉猪,妻在认识我后说,她记得我,我去她家阉过猪,你看,这不是缘份吗?</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父亲在教委就不是个官,业教办专干,是什么级呀,可我爸爸是起义的南下老干部,抗美援朝又当了志愿軍,爸爸解放前是刻章子的,在过去也算半个文化人了,在部队任了文书,战场摔掉了满口牙齿。抗美援朝结束后,转业安排在贵州兴义任教,后因怀念家乡,调回了本地,在沙金滩公社当了几年公社秘书,后在二中学校管伙食,也就是总务主任了,最后调教委搞业余教育一直到退休。爸爸在沙金滩工作,至今还有许多老人记得他,都说父亲很好,平易近人,经常与村民开玩笑,村民要盖公章,说忘记带了,爸爸拿起萝卜,几分钟就将章子刻好了,逗得围观的村民大笑。村民有事找公社,他接待村民没有半点架子,所以经常下到村里,村民对他非常热情,知道他好一口,争相请他,喝高了打着节拍,唱起他的高腔,带给满村的笑语。</p><p class="ql-block"> 爸爸自学成医,经常给人看病,从不收钱,特别是会针灸,邻居,熟人,还有学校老师们,有个什么风湿头痛,跌打损伤,经常上门找他 针灸,爸爸用药诊治,自已贴了不少药钱。妈妈从小是个孤儿,在外国佬办的天主堂长大的,又在月子里闹下一身的病,弱弱的瘦得只有几十斤,通过医院诊治,身体总不见好,爸爸多方查找偏方,从医院找来胎盘,经常一个大男人提到河里洗血水,洗得白白的,象猪肚子,回家给我妈妈炖着吃,小时侯我都分吃过,有些碎骨,沙沙的感觉,妈妈在他的关心和调养下,身体才没有大的恶化。</p><p class="ql-block"> 爸爸生性耿直,脾气火爆,与他的文化修养很不相符,但他的毛笔字在县里可是数一数二的,隶书,魏碑,行书都写得很好。别人叫他大笔他就高兴,帮别人写字,别人给钱他是要骂人的。文革期间,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刚刚发出,爸爸跟着在中南门贴了第一张大字报,后面落上自己大名,大字报是用隶书工工正正写的,我爸爸的爸爸,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将老年痴呆都要惊醒了,吓得用刀割自己耳朵,有几个晚上我都听到母亲的哭声。只听见妈妈细细的柔怨:“你这么搞,出了什么事,家里三个小孩,我们怎么活呀”,随后爸爸低头了,将他准备在激流中冲刺的愿望深深压了下来,很久没有听见了他的笑声,劣质的土茯苓酿的酒也越喝越多。</p><p class="ql-block"> 爸妈的硬工资养了五口人,妈妈身体差,四十岁就提前病退了,还要常花钱买药,一家生活真是拮据,小时我们三姐弟长得快,裤子总今年做的,明年就短了,我从没穿过新裤子,都是穿姐姐穿不得的,再短了就在裤脚上加一节。热天我和爸爸的凉鞋都是用汽车轮子的皮,由爸爸亲自做的,一双可穿几年。家里困难时连买煤都没钱了,爸爸给我做一副小担子,带着我去河对面,挑电厂烟囱洗出的煤粉做成藕煤烧。看着一家缺肉少食,爸爸经常不知从何处搞来了活蛇,在院子里剥皮,遵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在家里不能弄蛇肉,炉堂灰掉在里面有毒,就在露天支锅弄着吃,院子里的人都讲爸爸好蛮,可是他们哪知道我家好多天没吃肉了,吃蛇肉是我最开心的时侯。</p><p class="ql-block"> 小时侯我很跳皮,记忆里光是挨打,都是爸爸动的手,屁股有时被竹片抽得皮开肉裂,还对我戏曰:鲜肉炒笋子,我十二,三岁就跟班上的同学学会了抽烟,时常偷爸爸的烟抽,爸爸抽的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一买就是一条,我将一包包拆开,从中抽出一,二根来,然后封好,居然爸爸从没发现,有一次我在上学的路上,抱着大黄狗给狗熏烟,看见狗狗被呛摆着头,我正开心的乐着,谁知背后一脚将我和黄狗踢到了一堆,回头一看是我父亲,吓得,你想一下后果,提回家,一歺饱打。再就是我在学校搞试验地,每人种二颗大白菜,我种的特好,谁知我的白菜心被掐掉了,我要好的同学偷偷告诉我,是班上某某干的,我气得找到他的白菜,正掐着,只听一声大吼,回头一看是班主任,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爸爸接到班主任的告状,我知到这一顿是免不了了。爸爸是不准我下河洗澡的,因为我是独儿,怕我淹死,每当我回家迟了,他都要检查我的身体,用指甲在我皮肤上一刮,如果出现白印,就发现我洗澡了,免不了一顿,后来我想出一个绝招对付,洗完澡在河边沙滩上跑出汗再回家,他再也刮不出白印,查不出我洗澡了。小时侯的顽皮伴随我长大,我和爸爸开心的斗智斗勇,爸爸为我操碎了心。</p><p class="ql-block"> 爸爸仕途虽然不顺,但他对工作认认真真,就象他写的字,工工正正。生活的贫困,并没有压倒他,他总是叫着我的乳名“小山呀,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在社会上要昂首挺胸的做人”。爸爸最爱唱八个样板戏了,里面的歌他都会唱,从他高昂的京剧声中,我常常好象听见那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的呐喊,还有与命运不屈抗争的强音。</p><p class="ql-block"> 癌症总是眷顾压力大的人,心理和生活的压力,爸爸终于倒在胃癌的面前,地区医院动的手术,切掉三分之二的胃,幽门和太弯二处癌变,其实己是晚期了。手术后父亲以为没事,又恢复了以往的乐天派,父亲经常按着腹部,打着嗝,抵抗着残胃的不适,母亲的胃病和风湿也越来越重了,父母的药越用越多,家里越来越困难了,一段时间,父亲经常外出,很晚才回来,我问他搞什么去了,他总说到同事那扯谈去了,但我看见他疲惫的身体,很是疑惑,直到有一天,天下着毛毛雨,我远远的看见父亲,往肖家山坟山方向急走而去,开始不在意,后来我想了想还是对父亲的病体不放心,看是否有事需要帮忙吧,当我顺着方向,来到坟山的石碑场的棚子外,看见父亲双腿跪在坚硬的石碑上,左手按着腹部,右手写着碑文,一边舔着墨汁,一切揉着腹部,我呆呆看了一阵,准备过去叫他,但我一下停下了脚步,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父亲为了药费,最不耻的用毛笔字来换取金钱,我过去那不是要撕掉他最后的尊严吗?我猛的别过头去,飞也似的原路跑回,毛毛雨狠狠地抽在我脸上,粘粘的越抹越多,我知道那是我伤心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爸爸终于没逃脱癌症复发的厄运,三年后的一天爸爸的脸突然变黄了,而且越来越黄,就象黄蜡一样,他赶到地区医院进行检查,复发转移到胰脏的癌变己有巴掌大了,癌肿压迫胆总管,胆汁进入血液,产生脸上黄变,医生说要进行胆总管改道手术,不然很快会死亡。手术动了,癌肿是不可能切下了,胆管改了道,爸爸的脸恢复了正常,但癌肿压迫门静脉形成大量腹水,肚子肿成了孕妇。一天肚子从刀口炸开了,腹水流了一床,医生没用麻药,直接在刀口上绞开了,我看见爸爸变型的脸,一声不吭,坚强的咬着牙,牙齿被咬得喳喳而响,鲜血从嘴角慢慢浸出,我哽咽着,泪水从我双目磅礴而下,爸爸呀,你怎么都没叫一声呢,好苦呀,我的爸爸。爸爸伤口好久不能愈合,医生给用上了人体白蛋白,每次用白蛋白时爸爸就死盯着药瓶,我知道他这是心痛钱呀,二百多一瓶,二瓶就是我家黑白电视机了。</p><p class="ql-block"> 爸爸在地医院过了六十岁,在地医已折腾了三个月,爸爸死也不肯住了,回家后安排在老干病室,一住又是二个月,爸爸看见我被拖得不成人形,常常叹气,一天我在门外看见爸爸在被子里摸摸索索,我揭开被子一看,他手里拿着我忘记收回的指甲剪,在手腕上比划,我赶快抢回,爸爸重重的叹口气,别过脑壳说:“唉,让我死吧”,也是呀,爸爸每天盼的就是杜冷丁,剧痛无休止的折磨着爸爸,生不如死。</p><p class="ql-block"> 这天早上爸爸心情一下大好,吃了一大碗面,然后给我讲他晚上梦见爸爸了,他又给我讲起了过去,爸爸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小时侯就给资本家放马,推磨打筛,后来学徒刻字,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跟着共产党起义南下,再后来就是抗美援朝,虽然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我象有初次听的感觉,依在病床边安静看着爸爸,说完抗美援朝爸爸紧紧抓住我的手,小心打开手心上的抗美援朝纪念章,还有一本五百元钱的存折。小时侯我爸爸肩扛着我,总说这枚纪念章是他的军功章,我偷偷戴上它在小朋友圈里炫耀,被拧多少次耳朵。爸爸叫我将五百元转交党费,这是我父亲全部家当了,我知道他的工资本交母亲了,这是他跪着写碑文的私房药钱。最后他用发抖的双手将这枚纪念章交给了我,我看着这枚红底色的五角星型,上有和平鸽的普通纪念章,百感交集,在我爸爸心中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纪念章,它浓缩了爸爸对党的赤诚,它影幻着爸爸铁马金戈的回忆,它持证着一场光荣的历史,我捧着它,感到比金子还要重,心里沉沉的。晚上吹着风,有要下雨的感觉,剧痛再次降临,医生来看了看不行的爸爸,摇了摇头走了,黑夜中我感到凄冷,悲痛一段一段的向我胸中袭来。我一直握住爸爸的手,突然爸爸睁开眼“下雨了,好大的雨呀”,我看看窗外,柒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风依然吹着,爸爸再次闭上了双眼,因被癌折磨得变形的脸,突然间变得年轻而有了笑颜,我知道倔强一辈子的父亲,已去了另外的世界,那里有他的战友,那里再也没有癌的痛苦了。遵照爸爸的遗愿,我为他穿上了黄军装,送往常德火葬场火化,当父亲最后躺在火葬床上,我为他整了整军帽,我身着法警制服,向他敬献标准的军礼,目送爸爸缓缓地进入熊熊的熔炉,当我注视烟囱冉冉升起的青烟,我仿佛看见爸爸微笑着向我招手,渐渐随风远去,我知道爸爸再也不会替我遮风挡雨了,今后的路靠我自己来走。这年一九八七年,我二十七岁。</p><p class="ql-block"> 爸爸的坚强影响了我的一生。他对党忠心,安心本职,他甘于清贫,热爱家庭,他的正直无私,他的坚韧不拔,他默默无闻的奉献,成了我仰望的高度。三十四岁我任县反贪局局长,在我三十余年反贪肅贿工作中,查办贪贿案件百余起,有金矿矿厂,电厂厂长,银行行长,多名局长,县领导,区长,乡党委书记等,上至厅级,处级,科级干部四十余人,有着查案翻车脚筋甩断致残,有三次荣立二,三等功,有被穿小鞋任八年股级反贪局长,有下任三年村支部书记,有县委成立调查组针对我进行清查的这些经历。挺住了,都挺住了,如山的压力,超强度的工作,执着的追求。本局的反贪战友三人得了癌症,我的政委,还有我的徒弟走了,年轻轻的都没过五十岁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还活着,我四十八岁患肺癌切掉一半右肺,病后十年,与癌共舞,坚守岗位,象战士一样,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战斗着,我就这样流着爸爸的骨血,牢记着爸爸的教诲,坚强的活着。“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我真正领悟了,爸爸给我取乳名“小山”的含义,小山没有多大的高度,但他要肩负社会的重担,他要迎击人生惊险,他要不屈的抗争,他要顽强的成长。想到这里,看看自己,我深深感到,爸爸呀!您就是小山依偎的大山,小山走得再远也离不开大山的怀抱,小山长得再高也要仰望着大山的山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怎样也走不出这座大山</p><p class="ql-block">父亲站在山的山尖</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目光追索着我的身影</p><p class="ql-block">如清风缭绕</p><p class="ql-block">不时划过我的额面</p><p class="ql-block">如云的呵护</p><p class="ql-block">从树梢流入大地</p><p class="ql-block">化作无形的巨手</p><p class="ql-block">托起我坚定的步伐</p><p class="ql-block">引领我无悔的向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不出父亲的大山</p><p class="ql-block">父亲就在我的面前</p><p class="ql-block">我登上再高的山峰,</p><p class="ql-block">起点还在你的双肩</p><p class="ql-block">我淌过再宽的河流</p><p class="ql-block">还是来自你的源泉</p><p class="ql-block">山风是你的叮咛</p><p class="ql-block">小溪是你的爱忴</p><p class="ql-block">磐石是你的坚强</p><p class="ql-block">青松是你的执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不出父亲远去的大山</p><p class="ql-block">父亲在山的那边</p><p class="ql-block">淌过绵柔的溪水,</p><p class="ql-block">荡过青藤的闪电</p><p class="ql-block">狂风撕剪苍鹰的羽翼</p><p class="ql-block">骤雨抽打游子的心田</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身影</p><p class="ql-block">从天边拉在梦里</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笑容</p><p class="ql-block">从心底展现在云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晨当微风吹过原野</p><p class="ql-block">山上已开满了血色杜鹃</p><p class="ql-block">地上人们在耕田播种</p><p class="ql-block">地下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睡得正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