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的故事

彭锦

导语 常言道：一滴水能映照出太阳的光辉。那么，从国人悄然变幻的头发丝中我们又能悟出些什么呢？ 　　现在时兴讲与时俱进。 如今，剃头铺、理发店早已升级为发廊、美发厅和造型工作室了。但习惯成自然，四O后的我仍然将理发讲成剃头。 剃头，就是用剃刀剃去头发。 想当初，以咬文嚼字著称于世的老祖宗们当初生产这个词的时候，肯定什么手动剪啊、电推剪啊、电吹风啊都尚未问世。 毕竟存在决定意识。 （剃头刀） 　　本来嘛，在这个世界上管你是白人还是黑人，欧洲人还是亚洲人，是人皆有头发，有头发就得打理，否则就会长毛嘴尖难以见人。 　　尽管如此，提起每月一次的剃头，心头总有一种不安逸的感觉。 小时候剃头，一是怕痛。 当碰到技术差火的徒弟帮你操刀时，那简直就叫拔毛而不叫剃头了。所以我时常视剃头如同上刑场。剃一次头非要父母亲架着、哄着，直弄得满头大汗，满脸发屑…… 二是怕痒。 剃完头后，总有毛发会钻进脖子里去。特别是寒冬腊月，毛发钻进毛衣领口以后很难清除干净，总是感觉身上发痒。老母亲只得经常戴着老花镜帮我清理毛发。 　　三是怕难。 那一年我被计划分配到一家县级工厂工作。因为厂区没有理发店，剃头必须要去县城，去一趟县城来回坐马车都要化一天时间。所以我总是利用出差机会到县城去剃个头。 有几次一、二个月去不了县城，只好任其长毛嘴尖了。 　　现在则是怕宰。 原来的理发摊、理发铺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发廊、美发厅、造型工作室……光是那富丽堂皇的装璜就令我望而却步。更有琳琅满目的音响彩电、万向转椅、电动机具、膏霜染剂……俨然工业文明成果的大展示。 我害怕遭遇剃完头后囊中羞涩的尴尬。 　　在贵阳，有一家理发店广为人知。这家店原名叫美华理发店，由扬州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设在广东街（现中华北路），几经迁徙后现落址永乐路口。 1960年10月，周恩来和邓颖超到过这家理发店。看见店中33位理发员清一色是"娘子军"，邓颖超欣然建议将店名改为"三八理发店"。 此事在贵阳一时传为佳话，也使理发店声名远播。 几十年来，很多老年人不离不弃，总来光顾这家老店，即便无事路过也会进店坐坐聊聊。理发店里装有他们的生命痕迹、已逝年华。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这是中国古代的伦理观。 古人敬畏头发，珍爱头发。在人生的重要阶段，会对头发进行一些仪式感很强的特别打理，留下了很多风俗。 　　在民间，婴儿到满月时要剃胎毛。寓意祈福安康，远离病痛。 　　从氏族社会直到明代，我国在男子年满20周岁、女子年满16周岁时，要在宗庙里举行成人礼。这时，男子要将头发盘髻戴冠，女子也要将发辮盘髻并插上簪子。这种发式将终生保持不变。 　　百姓出家到佛门当和尚或尼姑，要在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上剃发受戒，叫剃度。按佛教的说法，经过剃度之后，出家人就可以屏弃凡间一切烦恼、牵挂及不良习气了。 　　黔东南苗岭深处，刀耕火种的岜沙部落苗寨。这里的少数民族因地制宜，用镰刀将头部四周的头发剃掉，头顶留一束长发盘髻且终生保持不变。 这就是蚩尤的后代，苖族同胞承传相沿了几千年的古老习俗。 　　其实，除了少数民族，我国汉民族自远古直至明朝，遵循传统伦理都不兴剃头。先民们的发式粗放，不是披发、散发就是束发。 　　古代有很多关于头发的传说，尽管离我们已经十分遥远，但读起来仍令人动容。 　　商朝时期，五年天大旱，粮绝收，民肚饥。商朝开国之君商汤剪发、沐浴欲自焚祈雨。此举感动苍天，忽降大雨，万民万物喜得甘霖。 　　三国时代，曹操坐骑在一次战事中受惊践踏麦田，违反了自己规定的军队纪律。后曹操"削发代首，以发代命，以严军令"。 这则故事千百年来为人津津乐道，成为领兵作战、率先垂范的经典事例。 　　都司路我家老屋隔壁有一家戴家茶馆，我在这里听说书人讲过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和贵妃醉酒的故事。 一天晚上，惊堂木响起，说书人讲起贵妃剪发，重获恩宠的传说。 唐天宝年间，贵妃因"恃宠骄纵"得罪玄宗，被遣回娘家。久不见玄宗的贵妃惧怕从此失宠，经瞑思苦想，遂剪一绺青丝托中使交玄宗。玄宗见发思人，终派人接贵妃回宫。 想不到头发竟有如此妙用。 　　在戴家茶馆，茶客除了喝茶，还可以听说书、看川戏，也可以打纸牌、下象棋。俨然市井百姓休闲娱乐、谈古论今的乐园。 在茶馆角落，有位李老伯在此摆摊剃头。老伯做活路专注细致，一丝不苟，尽显工匠精神。除了剃头，还会帮你掏耳朵、刮胡子、做按摩…… 　　岁月沧桑，直到宋朝，中国社会才出现了专门打理头发的行业，叫净发社。所谓净发，顾名思义也就是洗头、梳头、篦头、盘头、剃胡罢了。 　　我很喜欢一句老话，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水土"二字可以解说不同地域、环境条件下生命群体经过沧桑岁月的筛选遗传下来的诸多基因。就象经过历代演变至今仍在使用的中国文字。我们经常讲道"南甜北咸西辣东酸"、"调多难学数粤语"以及我国历史上的"无湘不成军"，"绍兴出师爷"、"江南进士甲天下"之说，都是对这句老话最生动形象的诠释。 讲到头发，因为水土差异，不同民族之间习俗决然相差甚远。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就是这个纯属生活习俗的差异问题，却在中国土地上演绎过近三百年的血雨腥风和刀光剑影。 　　满清帝国，我国历史上第二个由少数民族建立起来的封建王朝。 与汉族定居农耕有别，满族在历史上生活在东北"白山黑水"之间。这里的人们自然以狩猎游牧为生。长时期的骑射生涯造就了他们前额削发、脑后留辮的俗成发式。 到满清贵族"马背上得天下"以后，他们将统一发式问题视为关乎满清征服者对被征服者拥有绝对统治权及彰显统治正统性的一个标志。 　　公元1645年，清政府在头发上打上了"民族"的标签，两次严令汉民族在10日内将盘发剃成满人颅顶发辮样式，"违者，斩！"以此显示汉民族心悦"臣服"，甘当臣民。 人们形象地将"剃发令"解说成"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为捍卫汉民族文化认同，保护汉民族人格和祖制不遭亵渎，多地汉民族誓言"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义举反抗，谱写了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 清政府对此大开杀戒，制造了"江阴八十一日"、"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惨案。其中江阴人坚守城池八十一天全城殉国，17万多民众慷慨赴死。扬州和嘉定更有一百多万汉民众惨遭屠杀。 这场剃发与护发的斗争在各地持续了三十七年之久。 　　一时间，火光冲天，血雨腥风，国人莫不闻"发"色变。 　　比较而言，在发式问题上，首个由少数民族执政的元朝就显得大度、包容得多。 这个靠"马背起家"的元帝国，其疆域创中国历史之最，"汉唐极盛之时不及也"。虽然元朝武功了得，经济繁荣，文化发达，但元统治者并未将蒙古族的发式奉为"国发"，尊为"样板"，以武力强制国人统一发式。 　　1851年，太平天国为恢复中国礼制，下令国人剪辫蓄发，违者斩。 太平天国并未夺取全国政权，所以这次政令涉及的范围及规模毕竟很小。 　　1912年，中华民国诞生。 此时西风东渐，新思想新观念传入，倡导文明开化。奉行"三民主义"的民国政府实行新政，令告国民须于20日内一律剪辮，违者严惩，勿再拖着满清遗留的辮子维新革命。 已经拖行了二百多年辫子的国人此时已习惯成自然，依然我行我素置政令于不顾。由此引发了蓄辮与剪辮的冲突流血事件。 （民国军警为民众剪辫） 　　就在此时，欧、美国家的工匠们正在研究和改良蒸汽机，实现了大工业机械化，在资本原始积累的基础上，又用一百年时间启动了工业革命，使得国力蒸蒸日上。这些国家以军力为后盾，启动了扩张商品市场，争夺原料产地的殖民战争。 1840年，中国工匠们正在潜心雕刻明清家具，研发切磋八大菜系，黄毛卷发的英国人开着坚船利炮，凭借火药和指南针，率先对中国实施瓜分、掠夺的殖民图谋…… 1900年8日14日，5万八国联军的铁蹄声响彻北京城。中南海、紫禁城、圆明园火光冲天，炮声隆隆…… 泱泱四亿五千万人口的"天朝上国"竟然一步步走向丧权辱国、任人宰割的境地。 （北京王府井大街四联理发店被改名为北京理发店。门上对联为：推子要革命去你阿飞头，剪子不留情专截牛仔裤。横联是：兴无灭资） （前门大街玫瑰理发店被改名为东风理发店。门上对联为：大兴无产阶级新风俗新习惯，大灭资产阶级旧风俗旧习惯。横联是：快革命） （沈从文，中国作家兼历史文物研究家。杨绛，中国作家兼翻译家。夫妻二人在家修整发式，批斗时头发被剪成斯文扫地的"阴阳头"。） （1960年代，齐耳短发或两条短辮就是女生的标配；男生则清一色剃学生头） 　　终于，大江南北唱响《春天的故事》。 正如穿衣、吃饭已不仅是为了御寒和饱肚，如今中国人不恤血本打理头发，从港式、日式、韩式一直追崇到欧美式。人们在剪理和清洁头发的基础上融入了张扬个性，追求个性审美和时尚潮流的文化理念。 中国人再无"发式"之纷争，更无"违者斩"之堪忧了。 历史恢复了本来面目，生活回归到正常轨道。 　　中国古代坊间对宗教门类、学术流派、社会地位和行业种类有"三教九流五行八匠"之分。剃头匠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 如今时代剧变，观念更新，各种行业已无高低贵贱之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1962年，天马电影制片厂巨资投拍电影《女理发师》，还由中国22大电影明星之一的王丹凤主演呢。无独有偶，影片中这家店名也叫"三八理发店"。这应该是世界首部以理发为题材的电影吧。 　　其实，"匠"字泛指一种工艺或技能，并无贬义。 如今倡导一种工匠精神，包含有敬业、完美和创新之意。毫不夸张地讲，现代美发师就是名副其实的能工巧匠。 要知道，现今世界在文学史上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作家，比如莎士比亚、雨果、普希金和鲁迅才被赞称为"文学巨匠"。这是何等荣耀的称号啊！ 　　请阅读以下几则广告词语，用心体味一下发丝上的美发文化吧： 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梳理流行时尚，剪除岁月痕迹。 演绎千娇百媚，尽显发丝魅力。 吹散一生疲惫，染出五彩人生。 我想，有朝一日，中国一定会评选美发工匠的。毕竟那么多星光灿烂的演艺界明星都要靠理发师包装呀。 　　漫步都司街巷，高架桥横空出世，昔日一楼一底、砖墙黛瓦的民房已湮灭在岁月之中。 只见长发短发、烫发染发、西装领带、旗袍裙装、墨镜阳伞……千姿百态，活力时尚，令人目不暇接。 此情此景，晃若真有一种隔世之感。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都司路。条幅上写着：将都司路建设成优美干净的街道。） 　　常言道：一滴水能映照太阳的光辉。透过中国人悄然变幻的头发，我们又能悟出些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