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战争

哥是神一般存在

<p>  大雪封路,我只好到楼下就近理发。这家理发店开起来有七年之久了,店主是安徽人,雇员有安徽口音的,也有说本地方言的。给我理发的是一位脸庞长圆的本地姑娘。五年前,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名学徒,一脸稚气,皮肤黑里透红,正在店里打杂。几乎是转瞬之间,她就长大了,不仅染了彩发,耳朵上还坠了两个垂肩的大耳环。她现在已是这家理发店的顶梁柱了,跟她聊到工资待遇时,她说老板一个月给她开三千八。本地消费水平低,当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或者找的工作只能拿一两千元工资的时候,三千八还是一份不错的收入。</p><p> 由于下雪,今天来的顾客很少,一过九点钟,老板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了,店里只剩下三个雇员与我。除了给我理发的女孩,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学徒。男孩染着鸽灰色头发,窝在沙发里玩手机。女孩扎着马尾辫,戴着眼镜,模样斯文,坐在一边看姐姐给我理发。我一边听凭这个姑娘修剪我的头发,一边跟他们聊天。</p><p> 男孩说,他上到初二就辍学了。那时,除了英语老师,没有一个老师喜欢他。他学习不好,高中是考不上的,听说表兄在甘肃开了理发店,他便离开学校,坐了火车,从安徽来到了甘肃,在这里一待就是四年。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干理发这一行了,要是学校愿意收他,他真想回到课堂去。“可惜啊!学校不会再要我了。”说到这里,男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p><p> 戴眼镜的女孩说,她上到高二辍学的,刚出来学理发,但她对这一行没兴趣,准备干到月底就离开。</p><p> “你能考上高中多好呀,我要是能考上高中,我一定念到毕业。”男孩插话说。</p><p> “你都上高二了,说明你学习不错呀,为什么辍学呢?”我惊讶地问。</p><p> “考个二本出来都没有工作,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女孩反问。</p><p> “上大学并不是为了找工作,大学毕业也可以学理发。但上了大学与不上大学,那个境界是不一样的。”我一看见他们就想起儿子,不由得换上师长的口吻。</p><p> “就是,我要是能考上高中,我一定要念完。”男孩说,“我当时以为北方很好,就来了,一待四年啊!浪费了四年青春。”男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与他年龄很不相称的沧桑感。</p> <p>  这三个青年与我的儿子同龄。去年这时,儿子正在西安一家理发店里当学徒。当时,他刚读完高二,与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一样,他认为念书出来也找不到工作,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出去学手艺。无论我们怎么开导,他都认为回到课堂对他才是浪费生命。就连一惯溺爱他的爷爷也放弃了他,认为男孩子大了,可以出社会闯荡了。他的父亲出于对儿子前途的绝望,不再搭理他。作为继母,我除了听凭儿子自己折腾,还能做点什么?</p><p> 保留学籍。对,保留了学籍,他还有参加高考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只是百分之零点一,也比没有希望强。于是,我与儿子做了一次长谈,我给他的底线是:他必须读到高中毕业,高考结束后,他就十八周岁了,干什么任他自己选。</p><p> 儿子在西安的理发馆干了三个月,被我们叫了回来。我们希望他读完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顺利参加高考。但是春节后开学时,他还是不愿意去学校,他说他准备去深圳学纹身。我说,只要不偷不抢,学什么都行,但纹身毕竟是小众的事儿。小众的事儿很难当饭吃。作为一名做过十多年中小学教师的人,我深知儿子的情绪缘于对文化课的畏惧。自从初二开始玩手术,儿子的文化课成绩一落千丈,在校被老师批评,被同学嘲笑,自信心几乎丧失殆尽。年前在理发馆打工的时候,他从顾客的赞许与老板的肯定中找到了自信,遂产生了学习美发与纹身的想法。我说,学什么都行,但要等到高考结束了再出来。</p> <p>  无奈之下,儿子先到县城一家网吧打零工。不久,又去一家烤吧打杂……凡是小城有的夜店,他几乎都试了几周。对于一个处在叛逆期的男孩,唯一的办法是顺着他的思路慢慢引导。那段时间,我除了提醒他注意身体与安全,也爱莫能助。</p><p> 高考前三个月,儿子突然对他干的零活儿失去了兴趣,他主动与高中同学取得了联系,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高考前夕,我们提醒他,尽早做好准备,如果不上大学,这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大考。</p><p> 考试结果出来了,儿子的成绩超过了所有人的期待,包括他自己。我问他,下一步做何打算。他说,当然是填报志愿,准备上大学了!他再也没有提出去理发的事儿。一念生,人生就多了一条可以选择的路。一念灭,人的一生就可能停留在某个阶段了。</p><p> 儿子成为我的儿子时,已经三岁了。两岁丧母,他并不知道。三岁时他做了我的儿子,一直当我是亲妈,我也一直当他是亲生儿子。虽然小学阶段他有些淘气,但学习的积极性还是蛮高的,老师眼里,他是一个阳光男孩,不仅乐于助人,而且积极承担班级事务。他的动手能力比一般孩子强,曾担任班级生活委员。他社交广泛,男孩、女孩都愿意与他交往。那时,我像任何一个母亲一样雄心勃勃,想着把他供到大学毕业,找一份理想的工作。这样,我对社会对他就有个交待了。然而,上了初二后,儿子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与老师做对、逃学、上网吧,无节制地向爷爷要钱……起初,我只当是孩子在初二必经的叛逆期。</p><p> 但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天下午,我还在上班,他的爷爷气冲冲地赶到单位,说是老师摔坏了孩子的手机,儿子从学校翻墙逃了出来,回到爷爷那里哭哭啼啼的。他的爷爷坚持让我去学校讨个公道,向老师索赔手机。我再三解释,老师是为孩子好,我们不能那么做!老人气冲冲地说,那部手机花了他七百多元,老师怎么能这么粗暴,必须讨要回来!我问老人为何要给孩子买手机,他说,手机不就是打电话嘛,别的孩子都有手机,为啥他的孙子不能用……交谈无法继续下去,老人一怒之下离去。我正不知所措之际,老公打来电话说,儿子知道了他的母亲不亲,正在家里哭闹。</p> <p>  这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谁告诉他的?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他还没有到理性接受真相的年龄?为了不至于把事情越闹越僵,我找了我的母亲与婆婆一起回家。首先,让两位老人向孩子讲清事情的真相——他的母亲死于一场偶发事故,与他父亲无关,更与我无关。接着,我与孩子进行了一次深谈。我引导他想想,在此之前,我对待他与妹妹是否两样?舅舅与外婆对待他们是否两样……这些问题被孩子一一否定后。我告诉他,我几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决定做他的母亲。对于他生母去世的事情,我原准备在他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后再告诉他真相,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命运有时候是很残酷的,但我们必须接受真相。孩子心情平静下来后,我又与他一起分析当天的事情。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尽一切办法,防止儿子辍学。作为一个有着十五年教龄的教师,我遇见过像他一样的问题少年,也遇见过像他一样人生遭遇不幸的人。有了问题,我们必须面对。经过引导,儿子认识到,在那场师生冲突中,他首先做错了,在课堂上听音乐不仅影响自己,也影响他人。他说,如果老师见他课堂上玩手机,不要那么激动,提醒他一下,他会注意的,但老师二话没说,就抢他的手机,他出于本能去夺,把手机拉成了两半。老师还不罢休,还要把他拖到班主任那儿去告状,情急之下,他从老师手里逃脱出去,翻墙跑了。</p><p> 站在学校与老师的角度看,儿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按原则,学校给他一个处分也不过分。那样的话,儿子就有可能辍学,他将在还没有能力分辨是非的年龄进入社会这个大熔炉……我不敢想象更加久远的未来,所以赶紧给老师打电话,代儿子向老师道了谦,又为儿子请了半天假,希望他平复一下情绪,接着上学。但儿子玩手机上了瘾,学习一落千丈,伴随着成绩一落再落,他一度走到自暴自弃的边缘。</p> <p>  初二那一年,儿子玩坏了六部手机。儿子的手机大多是他爷爷买的,爷爷认为孩子没有亲妈,物质上不能受了亏欠,别的孩子有的东西,他的孙子也应该有。一款手机坏了,爷爷立即为他买新的。任凭我们怎么解释,老人都认识不到手机对学生的危害性,他甚至怀疑我之所以不让儿子拿手机,就是因为儿子不亲。孩子的父亲一面声色俱厉地批评儿子,一面跟他老爸怄气。儿子夹在爷爷与父亲之间无所适从,他们三代人谁也不肯让步。孩子的爷爷说他唯一的愿望是孙子不受委屈,他宁可不吃早餐,也要不断地偷偷塞钱给孙子。孩子的父亲像任何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先是严加管教,继而失望,最后,几乎绝望,不再搭理儿子。那几年,我总是不断跑学校,接受老师约谈。回到家里,又不得不与孩子、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爷爷一遍一遍地谈心。比起成人,孩子的可塑性强,简单的道理他一听就懂。每一次跟老师闹了矛盾,反思一两天,就会回到学校,但两个大人一个比一个固执,他们像两个阵营里的战士,谁也不肯让步。爷爷认为他最爱孙子,爱就要让孩子不受任何委屈。父亲认为他最爱儿子,爱就要为儿子的未来负责。他们父子两人为争夺孩子的抚养权进行着永不停歇地战斗,斗争的结果往往是谁也不妥协。</p><p> “无仇不父子,无怨不夫妻。”那些年,看着他们父子之间这场无休止的战争,我常常想起这句俗语。然而,我不能做旁观者,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战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要在谈判桌上解决。背过儿子,我与老公做过几次长谈。老公生性木讷,加之中年遭遇不幸,平时少言寡语,每每谈及自己的儿子与父亲,他几乎忍无可忍,只能长叹一声说一句“老瓜子加小瓜子——”就陷入深深的忧虑与绝望之中。每当他数落儿子所犯的过失时,我不得不想法列举儿子的优点,让他意识到,这个孩子并不是无药可救,而是教育不当,加上知道亲生母亲去世这一残酷事实,心里有了阴影。我们之间的沟通并不顺畅,老公认为儿子不好好学习,就要沦落到社会最底层,他的人生也没有希望了。我说,这事儿他急,我也急,但着急不能解决问题,应该看到,这孩子心底善良,乐于助人,勤于动手。退一步看,他除了不好好学习,也没干过过分出格的事儿,既没有打伤别人家的孩子,也没有被别人打伤,更没有受到过公安的审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那段时间,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孩子可以教育好,无论是学校老师,还是亲戚朋友,都劝我放弃,让孩子父亲与爷爷去管。我比谁都清楚,一旦我放手,这孩子就有可能沦落到社会上。那样,不仅我这个继母形象扫地,儿子的前途也将一败涂地。</p> <p>  那段日子,支撑我的信念是:佛桌上可以开出花来。只要心诚,只要坚持,过了这个阶段,儿子从自卑与自暴的阴影中走出来,就会懂事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儿子才十多岁,为何说他不可救药?</p><p> 在得不到老公理解、亲友支持的情况下,我只能孤军做战。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与儿子做一次长谈,谈当前的社会,谈他目前的状态对以后人生的影响,谈他将来的职业去向。儿子喜欢绘画,我每每外出,都给他买回绘画书籍。儿子与父亲闹了矛盾,我只能恳求婆婆接纳儿子到她那儿吃几顿饭。</p><p> 好在儿子上了初三还算听话,并没有给老师添堵。初三毕业时,他顺利考上了高中。那时,我们以为,他总可以读到高中毕业,进入高校学习应该不成问题。但儿子对手机上瘾太深,加之爱好打篮球,不断代表学校外出比赛,文化课学习仍然一塌糊涂。高二结束,他就提出,要么上个技校,要么出去学手艺,他对文化课没兴趣,坐在高中课堂上对他是一种浪费,周围上了大学没工作的人比比皆是。听了他的话,我首先肯定了他的想法,又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谈,先保留学籍,他可以出去打工历练一下,认识一下社会,再做定夺。</p><p> 高考前夕,儿子总算平安着陆,顺利度过了高考。填报志愿时,我与儿子分析了他的长处与短处。他的长处是外表形象不错,动手能力强,社会适应性好。短处自然是数理化学得不扎实,分析、判断能力欠缺。在综合分析了儿子的各项特点后,我为他填报了南方一家航空学院,学校面向航空公司培养人才,高昂的学费对我们这个工薪家庭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高就高吧,只要能让儿子接受规范的高校教育,紧日子总会过去的。</p> <p>  那所航空学院是一家4A级景区花园式学校,送儿子到学校的那天,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喜悦的表情。学校里全英伦式建筑之间点缀着各种花木,环境优雅,校园里匆匆疾行的学子个个都是帅气漂亮的青年男女。</p><p> 爱上一座城,再爱上城里的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事实证明,我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仅仅过了三天,儿子就发来了他的军训照片,并附言说,训练叠被,他是新生中做得最好的。整整一月军训,不仅收敛了儿子身上的戾气、躁气,也让他找回了自信。他说,因为他篮球打得好、协调能力好,老师让他担任了学生干部。军训结束,学校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军训表演。在这里,这些当年的学困生找回了自信,在新的人生起跑线上,他们的脸上绽出了笑容。那场面、那氛围,是任何一个没有进过大学校园的理发师很难想象到的。</p><p> 那个在理发馆干了四年的小伙子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职业,他长长的一生将怎样度过?要是我当初不坚持,儿子也像他们一样,成了一名理发师。那样的话,过上几年,他会不会满意自己的生活?他会不会埋怨我这个继母没有对他负责?</p><p> 生活中,没有谁是永远的胜者,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败给时间。在败给时间之前,我们不要败给自己的信心与耐心。当初,正是心怀正念,我才想尽一切办法把儿子留在了校园。这个理儿,想必再过几年,儿子会明白的。</p> <p>声明:本文作者石凌,原名张惠灵,甘肃灵台人。在《北京文学》《朔方》《西北军事文学》《奔流》《边疆文学》《延河》《散文世界》《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作品》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评论400余篇,10多篇散文、评论入编多部书籍,已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长篇小说《支离歌》。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10多篇评论、散文获全国征文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