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宠物

Diana 戴安娜

　　

那时，社会上还不兴养宠物，可我家却率先有了一只宠物鸡。因为，文化，革命了；学校，停课了；学生，造反了；老师，靠边了。于是，无所事事的老爸找了一间空荡荡的教室，改行当起了饲养员，专职饲养他的宠物鸡。

那是一只颜值超高的芦花鸡，羽毛鲜亮，胸部宽厚，两只眼晴炯炯有神。那还是一只颇有心计的母鸡，在临刑前夜突然提前生产，于是，根据法律条款，刀下留鸡！为了报答主人的不杀之恩，母鸡努力生产，天天奉献给主人一个大大的鸡蛋，由于它的突出贡献，这鸡的命运也从此改变，由楚楚可怜的 “ 刀下囚 ” 而一跃成为我家老爸的 “ 座上宾 ”。

老爸根据人的习性，安排母鸡的饮食起居、一日三餐。每天吃好晚饭，早早为它铺好床铺，安顿它入睡，早上起来亲自恭候它出窝，邀它共进早餐，人在桌上，鸡在桌下，人吃一口，鸡吃一口，人吃什么，鸡吃什么。老母鸡在老爸这总设计师的亲自规划下，不但 “ 先鸡一步 ” 告别了吃糠吃虫，而且 “ 先人一步 ” 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

根据世界动物协会规定，肉食鸡每天应有六个小时的无光照睡眠，而我家母鸡的福利待遇远远超过国际水平——每天十小时以上。由于睡眠充足，见光少，活动少，母鸡不久停止下蛋，彻底躺平。照理讲，对抱窝的母鸡应该毫不留情赶出鸡窝，强制它多多活动，才能促使它提早醒来，继续为老爸作贡献。可老爸觉得这太不 “ 鸡道 ” 了，于是任其赖在窝里，自己则心甘情愿地侍候 “月子” 。

老爸常说鸡是我们家的第一贵宾，我的堂弟，那时他在我们家学拉琴，是第二贵宾，那我是什么？三等公民，菲律宾女佣。一天，去食堂买菜回来，老爸对我这个 “ 菲佣 ” 大为不满，指责我心中无鸡，没有买它最爱吃的猪肝，严重怠慢我家的第一贵宾。

对这夺粮又夺爱的鸡，我们都没什么好感， 经常趁老爸不备时啐它一口，踢它一脚。期间，我们好几次心怀不轨的企图，好几次磨刀霍霍的阴谋都被宠物的主人及时识破，无情粉碎。

而这鸡也极通人性，知道谁才是它值得托付终身的关健人物，所以整天只围着老爸一人转。每次老爸开完批斗会回家，总是它咯咯叫着跑着去迎接，然后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地跟着它的守护神一起回到教室它的家。

除了这只鸡，学校里所有的教室都静悄悄，空荡荡，而教室外面则是人声鼎沸，口号声此起彼伏。红卫兵们忙着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暂时还没对老爸这反动学术权威怎么样，因为他只是他们眼里的死老虎，但即便这样也要经常被叫去接受调查，写检讨，心情十分郁闷。

在这人心叵测，世态炎冷的特殊时期，宠物鸡的到来让老爸龙心大悦，它的乖巧忠诚、它的小鸟依人、它的持宠而娇，无一不使老爸十分的受用，由衷的欣赏。是这只缺乏政治头脑、盲目愚忠的宠物鸡，让他忘却了些许烦恼和失意，给他当时灰色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目睹于此，我们对老爸那视为精神寄托的宠物鸡不再采取轻视和敌视的态度，一任他每天这样为鸡辛苦为鸡忙，为鸡骄傲为鸡狂。

为了让老爸彻底放心，我们甚至上街替老爸物色了一只替死鸡，可还没等我们动刀，这只该死的鸡就给老爸带来了灭顶之灾！因为新买的鸡带着瘟病，我家那养尊处优的 “ 贵宾 ” 丝毫经不起疾病的侵袭，第二天早上，这个瘟病的密接者和始作俑者双双阵亡。

当老爸看到心爱的母鸡遭此厄运，悲痛欲绝，一个劲地顿足，全然忘了顿足必须配合捶胸，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真是未到伤心处啊！

老爸好一段时间闷闷不乐，回家时，再也见不到扑搧着翅膀飞去迎接他的心肝了，吃饭时，再也听不到咯咯围着他叫喚的宝贝了，老爸好几次中途放下碗筷，怏怏离席。

没隔多久，门庭冷落的家里来了老爸的得意门生小杨，情绪低落的老爸一时兴起，又夸耀起我们连提都不敢提的宠物鸡，甚至还自不量力地随口胡诌了几句歪诗：“ 我家有只老母鸡，咯咯下蛋讨人喜，昂首求食惹人怜” …… “ 一朝呜呼命归西 ！” 愣头愣脑的小杨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偷偷看了一眼老爸，见势不妙，马上出手相救：“ 泪飞顿作倾盆雨” ，老爸见我把 “ 老人家 ” 的诗词糟蹋成这样，终于含着眼泪噗嗤一声笑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

空荡荡的教室里没有了学生，也没有了宠物鸡，老爸仍然写着那总也通不过的检查，开着那老也开不完的批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