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赵长春生前没有照片,死后穿着长衫,坐在太师椅上,儿子蹲在后面,双手托着后脑勺拍的遗像。他是我的祖父,他的这个儿子是我的父亲。我没有出生时祖父就去世了,祖父遗像的故事打小就没人对我说过,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令我很惊讶,似乎有一种传奇的色彩。</p><p>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也因病去世了,是母亲拉扯我们姐弟成人的。上高中时,由于哥哥参加了工作,我和母亲便进城生活了。远离了乡村,也就远离了炊烟;走进了城市,也就走入了浮华。当我突然从浮华中醒来,欲写一段乡愁时,老一辈人却相继去世,那些有血有肉的故事蛻变成了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即将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p><p> 近几年,我常回村和一些长者闲聊,回忆些往事,他们说,你爷是个能行人。我想知道怎么个能行,他们却表达不出来,只说些宽泛的话,那是因为当年他们还是孩子,只逮了点音儿罢了。</p><p> 我曾问过母亲关于祖父的记忆,母亲说她小的时候,祖父到她家里和老外公喝茶说话,外公站在一旁不能上桌,祖父高大魁梧,长衫礼帽,很范。她长大后,说是许给了赵长春的儿子,也见父亲长得体统,谁知过门后才发现家里很穷,“地倒不少,就是不种。你爷就不过日子,打了一辈子官司。”打官司?和谁打官司?为啥打官司?我问。母亲说,谁知道呢,听说是和你姨夫爷闫思孝。</p> <p> 为了弄清打官司一事,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不甚清楚。偶然翻阅《渭城文史资料》时,从白庙村姚玉善的一篇回忆录中发现了端倪。民国时期,姚玉善做过咸阳县的法轮联保主任、县参议员,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党,解放后当了咸阳市银行行长。据他回忆说:</p><p>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暴发,中共中央派周恩来赴西安谈判,以促成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p><p> 1936年12月16日,红四方面军南下声援,驻防渭北一带,法轮联(白庙一带)驻了一个师,司令陈锡联、王英山驻在窑店。咸阳县长邵履均手令姚玉善代理法轮保主任,支援红军的吃住。于是姚玉善紧急召集赵长春、孙振芳、陈百选等几位保长,做大户人家的思想工作,解决了大军的吃饭问题,受到了周恩来的褒奖。</p><p> 1936年12月25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1937年1月20日,红军撤兵北上后,大财主闫思孝、邢学义等联名五十多人,状告姚玉善等勾引红军私自开仓,吞谷自肥。县政府委派委员杨宏禄调查此事,杨受贿后歪曲事实说“确实串通分肥”。姚玉善、赵长春、孙振芳、陈百选和会计孙光祖当晚到县政府与杨宏禄理论,杨唆使警察班长王振民领一班警察大打出手,扣押了赵长春、孙振芳二人。第二天一早,姚玉善找县长邵履均要人,赵、孙二人即被释放。县长说,你们支援红军无罪,当即传闫思孝、邢学义二人,当面批评他们:”国共合作,联共抗日,帮助抗日红军是有功的,以后不许再告了。“</p><p> 1947年7月间的一天,姚玉善从北高乡公所回到白庙村,遇见催粮委员将白庙村刘邦彦捆在树上,又用牛车拉了许多男女老少游街。他上前劝阻不听,便寻赵长春一起发动老百姓驱打催粮委员,放了刘邦彦。最后在他据理力争下,此事没有被追究,不了了之。</p><p> 从以上回忆录中,我得知:其一,祖父当了十几年的保长;其二,祖父为革命是有过贡献的;其三,祖父和姨祖父两连襟打的官司是财主和农民的官司,是旧势力和新思想的官司,是阶级立场的官司。</p><p> 解放后,1950年划成分,祖父是贫农,姨祖父是地主。姨祖父被镇压死在了黄陵监狱,祖父依旧是个农民。</p><p> 姨祖父的家被分了,都归了贫农佃户。记得我小时候去走亲戚,姨婆住在土墙上挖出的一个圆门洞里,院子里有一棵铃铃枣树,枣儿很甜,我很爱吃。姨婆住的什么房子我记不得了,那时只惦记着吃了。现在想来,那时房子是有阶级性的,而树没有阶级性,也许是家家都有忽视了其阶级性,所以它一直枝繁叶茂。</p> <p> 祖父“打了一辈子官司”还有一个传说。说是白庙村是咸阳东北乡最大的村,官场、文场、礼场能人辈出,民国时期名震一方,那时的二十四个大礼帽更是红极一时,赵长春便是二十四礼帽之一。</p><p> 每当咸阳县政府开堂断案时,白庙村的大礼帽便应邀前往,虽不能回回齐聚,但总有一些会到场。他们身穿长衫,头戴毛毡大礼帽,文质彬彬,听堂说事,明公正道,为地方百姓做了不少善举。赵长春能说会道,字正腔圆,成了一位常客,这便成了他“打了一辈子官司”的由来。</p> <p>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白庙村有一个说书人赵跛子,大家只知他是赵跛子,却不知他的真名叫李富春,更不知道为什么叫他赵跛子。原来,他是赵长春的朋友徒弟,也有人说是赵保长的狗腿子,说书的本事就是从赵长春那儿学的。解放前,李富春整天bia在北村赵长春家,听赵长春说书,时间长了,便记下了。他是南村的富家子弟,好吃懒做,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败尽家财。赵长春劝说多次,他就是不改。最后竟然卖了妻儿,被债主打断了腿,成了跛子。由于他经常在赵长春家,村里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赵跛子”,从此丢了真姓名,随了赵氏。不过说实在话,他说书确实启蒙了不少村童,给那个时代的人带来了愉悦与欢乐。</p> <p> 白庙村流传着一个段子,说:宝玉哭着跑回去,他父亲白铁刀孙老大问,谁来?宝玉说,姚福成来。孙老大说,㧇刀去。又一回宝玉哭着回去,孙老大问,谁来?宝玉说,文正来。文正是我三大,赵长春的儿子。孙老大说,跟谁耍不成,单跟渥耍。乍听起来,白铁刀怕赵长春,其实这中间是有原委的。</p><p> 有次宝玉腹痛、腹泻、高烧不退,孙家因家贫请不起郎中,急得孙老大团团转。赵长春闻得便去给宝玉把脉,根据症状断为伤寒,开了方子,治好了宝玉。孙老大感激涕零,将赵长春当恩人在心里供起,小孩子打架岂能白刃相向。况且,孙老大的白铁刀从没见过红,只是个吓唬人的摆设。</p> <p> 周末,我去开战的茶叶店聊天,说到我的祖父时,开战说,你爷就是懂医。他听他的祖母说,她生了一场病,全身浮肿,腿肿得都发亮了,“你爷去了”,让她可劲地吸了一口旱烟,随后他的祖母上吐下泻,病就好了。他的祖母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吸烟的。</p> <p> 祖父赵长春的轶闻趣事或许还有很多,大都湮没在了乡土中,随着一个时代的远去而模糊了。普通人就是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历史没有留给他们位置,他们只有在家祭的时候刷一下存在感,若能在后人的闲谈中提到那就非常荣幸了。</p><p> 今天,我记述祖父的二、三事,并非要树什么碑立什么传,纯粹是走在路上手痒得折下一条柳枝,不失闲而已。</p> <p>(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