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大树

江湖之外

<p>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梦里也好,清醒也罢,意象总是在寻找那棵大树。记忆中,我们习惯叫它黄葛树。</p> <p>  七月初的一个下午,我从地铁一号线华西坝站C口出来,走过四川大学华西校区的大门,一路向南。</p><p> 儿时的家在前面不远,那棵大树应该就在它附近。可是,印象中它应该在的地方,却不见它的身影。绿化带里全是雍容的塔松,伴着人民南路的车水马龙,逶迤而去。</p><p> 远在我的幼年,龟型布局的老成都拓穿了一条中轴线,硬生生剖开了南门这边宁静优雅的华西坝,城市中轴线的这一段因此得名“人民南路”,如今成为官方称道的大都会景观大道。现在没有多少人知道,人民南路的绿化带曾经是桉树的领地,它们生长迅猛,强悍挺拔。八十年代,《参考消息》上有一篇罕见的有关成都的报道,一位美国记者写道,“路边桉树排列整齐,是令成都人自豪的城市标志。”</p><p> 那颗大树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落单在入侵者的队列里。桉树只顾自己篡夺高处的阳光,吝啬地裹着身上的叶子。在它们的鼻息之下,那棵大树只能横伸枝干,另辟天地了。但它铺展开来的浓荫却成了路人的歇息之地。</p> <p class="ql-block">  “文革”袭来。 那颗大树的所在变得诡异。寒冬的凌晨,想不开的人在它的枝干上吊自杀。仲夏的深夜,男男女女在它的暗影中约会拥抱,常常有戴着红袖标的人把他们双双捆走。坊间传言那里闹鬼,孩子们晚上路过,都要扯起稚嫩的嗓子唱歌来壮胆。</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六月初,成都西郊枪声大作,满城汽车喇叭狂鸣,红旗飞舞,好多死伤者都送到南门这边的大医院来。医院离我们家很近,我们便跑到路边蹲在那颗大树下看稀奇。眼前驶过一辆辆大卡车,缓缓的。车厢板刻意放下,展示着血肉模糊的尸体……</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十二岁,神经敏感脆弱,受刺激到了极点。拿现在的网络语言来说,叫“细思极恐”。深夜里,我顾不得高温闷热,把屋子所有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扎牢蚊帐,裹上厚厚的棉被,卷曲起身子,瑟瑟发抖。我紧紧闭住眼睛,深深的黑洞之中那棵大树在燃烧…… 死亡镜像第一次灼伤了我的心灵。</p><p class="ql-block"> 很久很久了,那颗树离我越来越远。时不时,它不经意地在我的脑海里浮起,褪去了色彩,锐化了轮廓。</p><p class="ql-block"> 桉树因为种种罪过早已被砍伐殆尽。然而,那棵大树还在吗?</p> <p class="ql-block">  我一路向南。路边的剑竹和花木,灰色矮墙以及斜瓦顶独栋小楼,已经被体量庞大的高楼吞没。我顺着绿化带看望去。忽然,在修剪成圆锥型的塔松队列中找到了它。</p><p class="ql-block"> 它依然是粗野强壮的姿态,枝干上叶片似繁星点点,无拘无束地遮蔽着头顶的天空。我伸出手掌抚摸树身,感觉是贴在了长寿老人的手背上,微凉微凉的。更让我惊讶的是,这棵大树正对着一处大门,那里面是一家接生婴儿的医院。神安排。大树,每天都站在这里迎接呱呱坠地的新生命。</p><p class="ql-block"> 树身上有一块小牌子,表明它的身份:“皂角 古树 树龄120年 …… ”2020年4月制牌,我默算是两个多月前才挂上去的。这让我惊奇又尴尬。好比见到了童年的长辈,认得出他的相貌,却叫错了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记忆经常搞恶作剧。</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