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丧失（《瓦尔登湖》五十讲）

毛歌

等到真正的深秋到来的时候，整个橡树林依然有着过多的绿色叶片和蔚蓝色的天空保持极好的关系。此时，任何一个人要是抬头，都会怀疑自己并非身处落叶缤纷的季节，地上到处是枯黄的橡树叶，有些已经受不了早霜的侵蚀，而变得像透明的薄翼一样。这种纱网般的落叶，最适合装在一个画框里面了，这既和自然保持紧密联系，即使离开秋季，我们依然可以凭借这样的落叶来追述过往的日子，也让我们有了一份叫做艺术人生的感想，没有人会怀疑一片深秋落叶带来的感叹。

事物不断提醒我们，一个滴答滴答总是响着的闹钟，一些好像手一样刻意要叩打你窗扉的桃树树枝的影子。我的一个朋友，房子前面正好有两棵大芭蕉树，任何一场雨过来，都会吸引她依靠着门框，出神地听见那些说不清楚意思的声音，那么古老恒久而又新鲜。

所有这些事物都是我们回应当下生活的线索。在橡树林，在秋天刚刚过去，冬天恰好接着到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冒出来了一些水仙花的嫩叶。我们真得感谢若干年前，将水仙花球茎埋在这里的劳动者。他们是谁，现在在哪里，我们无从知道，更少有人过问。经过几个季节的沉默照顾，水仙花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感觉，深知阳光的重要性，就在早晨，一种花朵像吊钟花一样的水仙花，格外引人注目。只有几个小朋友，大约三四岁，对于这种花朵付出了单纯而诚挚的问候。他们会蹲在那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一样。从生命的角度上来说，儿童的出现和水仙花的柔嫩开放，有着深刻的联系，只有成人才会枉然不顾地朝前走。

所以，你要是问他是不是看见了橡树林的水仙花，他先是一愣，然后用手摸着自己的头，感觉有些不舒服一样，对你说：“没有啊！”紧接着，他开始怀疑自己：“好像没有吧。”这种怀疑，是他对自己的肯定，给自己一个进退自如的空间。

很可惜，直接的否定反而更好，正如经书上说的是就是是，怀疑则让他体现出来一种这个成熟社会的特点：能够装作知道某一件事，总是好的。你能够确定这样的做作就是事实的话，你也就失去了道德的力量。道德不讲假话，这一点我们必需牢记。

有一次，我和几个据说是热爱自然喜欢徒步的人，在山里转悠，后来在出口，看见一块小木牌，上面写了一句梭罗的话语。正如海子说的梭罗这个人很有趣，我就问有谁知道《瓦尔登湖》吗？有个家伙应该把我讲的书名号听成了引号，脱口而出：“瓦尔登湖，在瑞士啊！”我不知道瑞士是不是也有一个瓦尔登湖，但是，一旦把梭罗和瓦尔登湖联系起来，绝对不应该在瑞士。不知道梭罗是美国人，已经足够严重了，而声称自己知道瓦尔登湖就在瑞士，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水仙花的花期不长，多汁的叶片很快耷拉着叶尖，球茎在地下大约好几个公分的地方，略微和去年有些区别。这是好事情，通过缓慢的成长，自然世界的事物至少在生长方面比我们人类有更美的耐心。一粒贝壳杉的种子，需要500年的时间才可以长成参天大树，而蝴蝶树叶片上由帝王蝶产下的卵，则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会变成带着翅膀的蝴蝶。

整个橡树林的地下都是各种名称的水仙花，只有到了初冬，我们才会记忆起来这些漂亮的羞涩的花朵。落叶飘飞，随后腐烂，要是我告诉你此处有水仙花在开放，你一定不会相信。植物喜欢保持沉默和沉静的力量，你甚至看不见，感觉不到。要你贴着地面仔细听三五根竹鞭在春天的声音，你恐怕会放弃这一动作，探讨自然世界的奇妙，需要我们确实愿意承担寂静的角色。

我喜欢一个作家关于寂静和人生关系的说明：

当你知道四百公尺外有一只鸟，或半英里外有青蛙时，那是一种很美妙的经验。在你了解到自己的听力范围有多广阔，周遭又能有多安静时，那是一种令人震撼和激动的体验。我觉得寂静真的是很罕见而且濒临消失的资源。

深沉的寂静所具有的价值也在于提供最佳的背景，让我们能听到可听见的声音。寂静的丧失等同觉察的丧失。民众逐渐失去寂静，却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悲剧。

哪怕等到所有的水仙花都完美开放，还有寒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来，夹带着高空簌簌的叶片翻卷的声音，你感觉到更多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寂静。这使得我们呆在自然的任何一处的时候，倍感羞涩。我们过于喜欢喧哗，追求热闹。

这一生活状态的后果，严重到我们无法体验自然的神奇。

如何阅读《瓦尔登湖》？

第一，尝试着超越自己的阅读习惯，那些让我们失去领受经典福分的因素，常常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承担阅读的责任等于我们承担生活的责任。

第二，尝试着按照梭罗的思想方式，来完成一篇练习，仅此，你就可以看见需要调动多少写作的要素，其中最为简单的是：你听任思想的自由流动，不要刻意停留，更不要故意延长，你要相信写作带来的信任感。

第三，你会发现，你需要更多地了解某一种植物或者某一处所有事物的生命状态，比如，盛夏时节你在树林走过的时候，那些印在你身上的树影，或者，你对于附近突然出现好几堆兔子屎表达浓烈的兴趣。如果没有这些事物的出现，你会很难理解日常生活，也很难读懂《瓦尔登湖》。

第四，也就是说，你应该多情地关注你自己的日常生活。这会让我们再一次不安：我们既忽略了自己，也忽略了生活。我们忙，是因为我们粗糙，我们粗糙，是因为我们丧失了安静的能力。

你静不下来，也就读不懂《瓦尔登湖》，更不能领略生活的深邃意义。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