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秘史(下)《七天七夜》

阿衣江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第七章》七天七夜 题： 七九年三月，我们与战争遭遇——战争，从未让女人走开。 七天七夜是人生极短的片段，在战场上它是电光火石，也是漫长煎熬。战争不是军旅生涯的必须，它一旦降临，军人必要冲上去。 一，烽火连三月 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小兵”正好长大两岁，终于被编进各单位。她们又开始吵闹，这次是吵着上前线。 我上前线的资格是找侯院长力争来的。争先恐后上前线是当年和我军的真实写照。 除了侯院长和齐付院长，还有冯付院长，全院上下并没有人经历过战场，我们充满了对战争的想象甚至是憧憬，激情燃烧，使命感和荣誉感爆棚。 如火如荼的请战结束，刘振超，孙新才，曹内银等男兵剔了光头。韩晏，于欣丽，杨英，吕小红，赵智杰，张莉，陈雪凤，李川苹一众女兵剪了齐耳短发，称“柯湘头”。力求轻装上阵搬运伤员。上阵前临阵磨刀，天天练习扔手榴弹。 朋友王亚平从卫训队被宣传队挖走，现在战争把她又挖回来。全后勤集中在操场上看她和几个女兵演示急救包的使用，亚平一如既往，慢条斯理。美人剪短头发更美了。 医院忙着给后勤部官兵打防疫针。有些男兵要动用班长甚至排长骂他们，被人按住才能打上针。 不好意思，我也怕打针。我打了规定的一半防疫针就上了前线。死都不怕，就怕打针。有些人的生理反射弧你永远不懂。 我被派去学越语喊话：“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回来教给后勤部官兵们。部队力求把工作做细致。但我们最终没机会用到越语。150师医院是深入越南前线最远的野战医院，但毕竟没上火线。 至于各团，尤其448团，掩护大军撤退遭遇围剿战，被打散分割，隐蔽才是王道。我院刘洪清医生随448团做保障不幸陷入包围圈，凭着静默和运气突出重围活着回来，要是谁还敢用越语喊话，真会要了亲命。 当然，当时如果我们能朝越军喊“缴枪不杀”的话，那场惊心动魄的撤退就该是另一种写法。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除了扩编医疗所，医院还增加了担架排。啧啧，担架排！一听我们就是玩命去了。 然后刘部长带领后勤部包括五十一名女兵分头上了闷罐车，直奔广西边境。王苹姐带着几个留守女兵，追着火车热泪盈眶的挥手送别。为上前线苹姐差点打掉怀孕两个月的孩子，幸被老院长和夏所长拦住。出发那天是七九年二月二十七号上午。 经历五个昼夜的机械化行军，150师医院在广西宁明县洞朗村，一个掩映在大榕树和竹林中的村子安顿一天。三月五号夜间，从水口关跨出国境。 上午大家还在遗憾——中国政府突然向世界宣布撤军。消息传来我们纷纷吐槽，千里迢迢来参战，结果白忙活了。一腔青春热血，无处安放。 二，寒光照铁衣 接到出发命令时我和春华在村外井边洗头洗衣服，一副马放南山解甲归田，要过田园生活的架势，哪料风云突变。两人抱着衣服火速跑回驻地。以最快的速度打背包。然后又接到通知：留下一切证明身份的文件，一级着装！ 背包确定白打了，可是战争看样子真要成现实。我们丢开背包跑到村子下面空地上整理药箱，枪支，防毒面具，换上新式武器：一双硬邦邦的防刺胶鞋，防止陷阱竹签刺穿脚板。 整个思维都在往游击战上靠，装备简陋，连顶钢盔都没有。好在，我们还有双钢板底的胶鞋。这个算不算铁衣？现在就差寒光加持。 出生入死这种事情，不该这么轻松讲述，可新中国战争电影确实是看多了，我们当时比这个还浪漫主义。 回想那个遥远的黄昏，是电影画面级别的记忆。久经考验的边民见惯不惊，默默看我们号角连天，踌躇满志的奔忙，送我们奔赴前线。不是表演，满满的都是现实。 村前挤满盖好伪装的卡车，男兵使劲儿往车上抬箱子，女兵依然少不了小叽喳。各位院长穿梭开各种临时会议；李荣林管理员发最后一次饼干。我对发了一路，万年不变的干粮颇为失望，原以为会像美国大兵那样发点罐头。逆天的女兵不知轻重，没有罐头脸上依然写满兴奋，没心没肺的我感觉是去参加一次野营。 我身体不好，分到全所最轻的战备箱，第一百次检查它，生怕误了哪个战士的性命。正事儿做完，忽觉干粮袋太鼓，分一些给班长曹内银同志，男兵嘛就该干重活；又嫌天气热，把绒衣打进背包让它去留守，女兵嘛，少给自己加负担。 总之，出发前我上演各种自以为是。还担心私藏的纸和笔的安全。把它们暗藏在防毒面具下面。医院统一配备了手电筒，当然也可以照我的纸和笔；带块红布遮挡光线，确保自己不给越军当靶子。 尊敬的齐景臣院长 做完一切头发也干了，坐在药箱上扎辫子，再次瞥见曹内银曹班长。我戏谑地问他是否还带着奶液？他假装没听见。 来广西前，发现一瓶奶液静静的躺在我的战备箱里散发出女性气息，追究过后，确认东西属于黑皮肤的云南山里兵我大吃一惊：竟然把这种东西偷运到枪林弹雨的战埸上？我给他当埸清理出去！还总嘲笑他让他头大不已。现在本女兵开始找茬。 曹战友努力不生气，最后竟然被我数落笑了，露出缺半颗门牙的牙齿，象个正换牙的小男孩儿。那时我心情差，把来前线当做治愈坏心情的机会，缺半颗牙的他让我心情舒畅起来。 敬爱的刘部长 侯良军院长 然后望见了刘振超。 以前说过，他脾气坏但心眼儿好，五年的洗手护士资历，精通手术器械，记忆力绝好，最近训练快速展开战地手术室忙晕了，对极其重要的“口令”不敏感，昨天现场练习传口令，转眼就喊错，被侯院长好一顿训。 所以从昨天下午起见到他我就大喝一声：“口令”！然后看他对我瞪眼做鬼脸。 不过现在即使我喊“口令”他也顾不上搭理我，他老乡被考虑留守，他和孙新才找院长争取，要一起上前线。铁哥们儿死也要死在一起！ 不过院长朝他们摆手，他们被赶回来。院长忙的很，顾不上搭理他们。 打仗是勇气比拼，也是一场逻辑行动，现在营地需要男兵加强留守人员作战能力。当时特工队活动猖厥，对边境构成很大威胁。而出川到广西却不能到越南，被我们这帮和平兵认为是大愦憾。 右二，汽车连应启龙班长 我身边女兵也盯着那边看。我知道，姑娘暗恋某男兵，希望能和一起上战场。战地恋情朦胧悲情。我不动声色，希望刘振超和孙新才成功。 天色暗下来，围观的老乡更多了，空地显得更拥挤，天黑的缘故，神秘和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我们顺序登车。黄昏中，我看见林亚。 这个姑娘秀美温柔，不巧眼睛发炎白天手术，眼睛被蒙了块白纱布。院长们担心白纱布暴露目标，于是她变成了留守队员。此刻，她孤单的，用没蒙纱布的眼睛，送我们出发。 即使有危险，但一起经历危险或者死亡，是不是比突然被抛弃好受？反正奇葩的我这么认为。所以，我为不能上前线的她难过。 车灯掠过密密丛竹。第二辆卡车也缓缓开动了。没有一丝害怕，有些许好奇混着莫名的麻木。我突然想起赵燕群，一个热情似火多才多艺，注定不能来前线的美丽女兵，因为接到留守安排，她在一个停电的夜晚，我们点着蜡烛紧张装箱的某个时刻，崩溃了。 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她？不知道。 笔者接待广西中央慰问团合影 三，兵车辚辚马萧萧 没有马，但战车是必须的。解放牌卡车载着我们上前线。二所大部分人都乘坐应启龙班长的车。黑灯瞎火，没人注意这位上海帅哥。他倒是熟练的很，一踩油门，就把自己和我们都往前线送。 最早的目标据说是凉山，后来才改成高平。纯粹口口相传的消息，真假莫辨。高平是越南一个省会，距边境线约四十公里左右。晚上十点半种我们从水口越过国境线。 汽车在山路上行驶，大家闷在帆布蓬里一丝不苟，庄严凝重，集体沉默不语。终于有人掀开帆布帘子探看时，我也暼了一眼，结果吃了一惊：黑夜的山峰叠嶂间，一条巨龙在蜿蜒盘旋。我们这辆车，只是其中一个亮点。 没人清楚我们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融入这个庞大车队的……壮丽磅礴的景象，带来自豪和力量——你强大，你不孤单，你们不是孤岛，你们是坚不可摧的海岸！我的心松驰下来。之前说感觉只不过像是搞野营，看来一半是假的。 大家都不说话，车厢里有点压抑，男兵开始点烟。烟头照亮他们的脸庞，昔日熟悉的面孔已非同寻常——你感到亲近，发现英雄气概，生死与共的美好......战争是显示人类怪异力量，集中美与丑的大事件，让人的感觉发生改变，甚至让一切颠倒重来。 车厢晃动让我想起童年往事：一卡车的小学生，寒暑假乘车回家。有时很晚还不到兵站，孩子们饿得安静下来。也是山路，黑暗中军人们点着烟，他们的脸被照得一明一灭。当年我用孩子的眼睛看他们，现在自己成了他们。 烟头下军人的面孔，全世界所有战壕里都能看到，传递的东西都一样：如果你面临危险，如果你即将赴死，你会在这种微光里得到最后的安抚。 总也闲不住的刘振超终于打破沉寂：“指导员，咱到谅山还是到老街”？他引来一阵哄笑。 李指导员的嘲笑从黑暗的角落传来：“我说刘振超，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老说糊涂话呢？你看看地图，谅山在哪个方向，老街又在哪个方向？哎我说，你怎么现在了连部队去哪都不知道”？ 李指导员用河北腔字正腔圆的说。他有雪白整齐的牙齿，一对深深的酒窝——如果是白天能看见，很好看哦。当班长起就喜欢给我们讲故事，总是讲的特耐心，后来我们才闹明白，噢，原来他在追求我们漂亮的女班长。 嗯，这个算不上战地恋情，就不讲了——马上要跨过国境线了，赫赫！ 出境前部队停下做最后一次检查。 现在有个现实急迫的问题，大家需要方便一下。我们把最后一泡尿留给祖国，赫赫。上级说乘着还在国内，就用车灯给大家照着去方便吧，出国境线可没这好事儿了。 所有的车灯都打开了。规定男兵左女兵右，开始行动！这就尴尬了，女兵们这样被灯照着，无遮无拦在男兵眼皮子底下方便啊？男司机的眼光谁拦的住？他们高高在上稳坐车中看着呢。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想起王亚平的名言：“管它的呢，看不见脸就不算”！ 这个故事来自新兵连：有天晚上，住在小礼堂的女兵有人要方便，没人敢穿过院子去厕所，果断决定蹲在门口就地方便。不巧巡夜战士手电光刷地射过来，众女孩逃进门里，惊恐互问：“照着哪一个了！照着哪一个了！”……美女兵王亚平聪明，对大家如是说，众人欢欢喜喜入梦去了。 从那时大家明白了脸才是关键，别的，看了也白看！我们和所有男兵一样，轻松地解决了问题。其实这时脸也不是那么重要，安全最重要，不被允许下公路，怕踩上地雷。 重新出发后下起小雨。车灯下路面泛着奇异的光泽。过境后车灯熄灭，那时将一片黑暗！气温下降寒冷袭来，我为自己悲哀：……哦，我的绒上衣！ 幸而人多挤得很紧，我能抗着。让我惦记的依然还是纸和笔。你看，边境的山路和不寻常的雨夜是何其美丽！可惜我不能也不敢拿出纸和笔。 四，万里赴戎机！ 其实越过边境很久车灯也没熄灭。 纵深十几里的越南境内运输线被我方完全控制，所以，道路两侧被车灯扫过的地方，不时有集结成阵的坦克，炮队，它们蓦然间从荒夜闯进眼帘，又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留下惊骇和震撼在体内冲撞，让人莫名不安和激动！ 终于，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部队开始真正悄然前行。我能感觉到身边坐着的春华，王丽君，副班长向华，对面的刘振超，孙新才，李指导员以及夏所长，所有的人，包括特别能咋唬的楚楚，都屏住了呼吸。 雨后山路难行。车突然停了，一阵骚动。是男兵们在上防滑链。上海帅哥应启龙班长弄了一手泥，下水沟洗手，被排长发现一顿骂。唉，谁让人家是上海宁，置生死置之度外，就为干净清爽。 车队屡停屡进。行到半夜大伙才悟出形势：我们不会像电影演的那样一鼓作气冲向前线，我们真是去打仗，打仗有时候必须走走停停。车队停下无声等待时，黑黢黢中几声低语，一些猜测，没有人解释。突然停车会有一阵心惊的静寂，静寂得让困意消失，如潜伏在荒野等待猎物的猎人一般警醒。 太阳升起来了。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出发。山势险恶起来，山脚下的田间空无人迹，显然那里曾经是战场，硝烟刚刚散尽。三月的春天，绿坡上丢弃着残破的红毡碎布；山脚下看见炮火掀去一半的房舍，例毙的牲畜，有具越军尸体蜷缩在烂泥地里腐烂。 这惊悚的场面突然而至，我们都假装不在意，这时你必须表现的沉着，稳重。应老兵和助手也沉着地驾驶汽车。 越来越多从前线回来的军车擦身而过，带着疲惫的尘土和隐约的弹痕，插着干枯的树枝做伪装，驾驭室窗口堵着军用背包来防弹，紧急地驶来又绝尘而去！看不到司机的脸，却能猜出严峻嗅出火线的味道，车窗上的背包似乎向我们喊：危险！危险！我一阵心跳。 下午五点左右到达高平大桥，接到那天第一道命令：原地待命！象任何一天最惬意的时刻那样，阳光退去炎热，透过茂密的竹丛泻在红土地上，安静美丽地照在车身上。据说高平大桥集结了一个团兵力，保障这个咽喉要道，这是通往前线联结后方的生命线。 现在，阳光像照拂我们一样照着钢铁大桥。 大桥对面的高平城，许多彩色法式小楼映着余辉，宁静有加。桥周士兵们荷枪实弹对车上女兵视而不见，来去匆匆，紧张忙碌，但他们也还算一脸祥和。平静的气氛，让坐在车厢最后的孙新才悠然的把双腿吊在车厢外晃荡，侯春华马上效仿。 绷着神经悬着一颗心平安到达高平，路上并未发生惊险事件，可喜可贺！天亮遇上三个糊满泥巴的士兵借火抽烟，他们用不屑的口气说：“越南人，咳，熊包得很，不经打”！他们直到离开时，都接受着我们钦佩的目光。他们说饿，大家忙不迭把干粮拿出来相送。然后我们顺利到达这里。 并无战事，大队自己人，和煦的夕阳给我们洗尘。我想象不出有什么危险，男兵女兵个个四顾张望，大看热闹。楚楚嘻嘻哈哈对车下忙碌的战士喊：“嗨！嗨！”，没人说她不妥。 可是战争的硝烟还是来了——天突然暗下来，正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被浓烟遮敝了一半，四周燃起大火，从房屋和树丛窜向天空，有个士兵边跑边对我们吼：“后退！后退！后退！”汽车立刻轰鸣，疾速倒车。所有人才发现，长长车队已不知去向，在原地待命的不过是野战医院一小队人马。 出什么事了！？没人解释，只有大火，只有爆炸，不停的爆炸，烟尘冲上天空几十米高。 大约半小时，所有离大桥过近的障碍全部被清除干净。为了保证大桥安全，防止特工队偷袭。对面高平城，消失了。这就是刚才士兵们紧张有序做的事——布置炸药。 天微黑，现在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们接到当天第二道命令：通过高平大桥！ 此刻爆破的烟尘落尽，建筑成为一片瓦砾；余火仍在燃烧，缕缕轻烟，又到黄昏了啊！ 就在这时，在仍然明亮的光线里，在充满硝烟的空气里蓦然间，我惊呆了——在无数车轮辗压过的焦土中，一朵红玫瑰静静地，独自地开着，那么美丽那么安静，那么天真……直到现在，她依然象昨天那样开在我心里，没有褪色。那些强烈对比下引起的心灵震撼没有丝毫减弱。 天黑下来，彻底黑下来！黑暗让我开始想像，想象四周一定有很多我们的人。我真的不害怕，还多了一丝兴奋——这时我们得到了第三道命令：向大桥左侧快速进入阵地！ 我们跳下卡车活动几乎麻木的手脚，整理装备，统一往左臂扎上白毛巾，记牢当夜口令，由李指导员领头，在黑暗中向指定的阵地奔去。 五，阵地上的第一夜 那个进入阵地的时刻，四十多年来不曾模糊。无论现实发生了多大变化，很多昨天发生的事转眼即逝，怎么努力也无法留住。可是假如你用白纸一样的心灵去碰撞外界，假如你用不曾见过血的眼睛直视汩汩流淌的鲜血，你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天晚上李指导员带我们摸黑潜入大桥左侧阵地，在那儿见到后勤部一班人马。最先听到后勤部长“汤司令”熟悉的吼声。其实他老人家姓刘，因形象酷似《地道战》里的汤司令，我们背地总这么叫他。 看到熟悉的刘部长听到他的声音，瞬间舒适万分，时空倒错，仿佛训练后回到营地，可以倒头睡个舒服觉了。 不过刘部长不是盖的，他老人家吼出来一道命令：十二点之前，后勤部全体人员一律转入地下！所谓“地下”，就是在脚下空地上挖掩体然后隐蔽下去。 那是个月夜。但是大约八点前，天漆黑漆黑，所以能看到铁锹和镐头碰上石子迸出的火花。我和付班长向华，夏所长，李增德四人一组，要钻同一个掩体。 我们拼命地挖起来。当时我最怕十二点到来自个儿被撇在地面上，所以格外心急火燎。说到底几乎是孩子，孩子气的想法层出不穷。 平时不被注意的工具都派上场，连小碗也用上了。小碗是抢救器材，每人配一只，遇上伤员的肠子臌出时拿来扣住肠子保持伤口清洁的，现在成挖土工具了。卫生兵缺武器装备从不缺脑洞。 夏所长没参加挖掘，他和梁酉所长领着刘振超他们看中一所破房子，忙着建立战地手术室。 这样的话小组只剩三个人，只有李增德是男兵，战前刚分到医院，好歹也算个男劳力，可惜他个头似乎还没我高。 不过小伙子自信满满，对两个不知从何下手的女兵说，依据自己从侦察连所学，掩体该弄成弧形才对。我们一想，好有道理呀！我就像上学时玩“占城”游戏那样，背着月亮升起的方向痛快的划了一个大大的弧。 开始挖那会情绪不错，当时的感受，第二天晚上用笔这么记：“月亮慢慢升起来了，一种不知名的昆虫叫着，美妙极了；萤火虫儿在四周飘浮，周围枪声仿佛爆炒豆一般，听说是我方值班枪声；我们蒙懵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值班？但是也觉得有了枪声才安全；有炮远远打来，又落在远远的地方，没有人让我们注意这个，所以觉得与已无关”，这真不象打仗……呵呵”。 居然还呵呵。初上战场的时候，带着不可思议的好情绪。 然而两点间弧形的距离总是最远。当四周掩体都比我们深的时候，我开始发牢骚，说小李出溲主意：避弹坑要什么弧形的？弧形能挡住炮弹吗？我怪他不懂装懂，让我们大大落后。 小男孩大气不敢出，用一声不吭拼命挖土来弥补我加给他的过失。被逼急了就说：那，那，你们说咋办呢？我们当然也是无能为力啊。不仅如此我们又发现运气太差，别组挖出来的是土，我们刨出的居然是石子，任我们使出三倍力气，进度还是比别人慢。又不能重来，唯一的选择就是拼命挖呀挖！ 三个人用镐，用小碗，用手指头，拼命挖挖挖！十指磨破，汗顺着头发掉下来，我虚弱的心脏狂跳不止想呕吐；一天一夜的行军，水壶见底，嗓子冒烟儿。不用说，汗湿透了衣服，的确良军装沾在皮肤上和捆在身一上样难受。这下好，用不着为没带绒衣后悔了。 再以后水来了。水桶一下被大家围成了铁桶。用手电照了一下，水混沌不清。亲爱的齐老头子在后面压低声严肃提醒：大伙注意，放消毒片！放消毒片！一定要放消毒片再喝！生怕我们喝到越南人下了毒的水。 当时我有一瞬的顾虑，害怕喝丧了命。可是干渴的折磨是如此无法忍受，等不及消毒片化掉水已经冲进了胃里。为止渴而死不是件丢人的事情，大家死在一起也不怎么可怕。那天晚上喝到此生最甘甜的泥汤水。 终于到午夜十二点。全体人员果真全部进入地下。几个小时候拼命之后能歇下来的感觉，何止幸福二字能形容。我忘记累得几乎休克，很幸福的在那篇追记中这样写：“……整个后勤一百多人在几小时后钻到了地下，真是有趣极了！想起小时候经常玩沙掏洞，梦想能挖一个大洞躲在里面再不用回家。可那只是梦想，今天这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得意和轻松之情溢于言表，一大堆似乎不应是战场上才有的快活感受。可是只有战场上的苦难才会使人如此懂珍惜，哪怕一滴水，一缕风，一次喘息。 夏所长后半夜终于回来了。当时我正和向华偷吃唯一的水果罐头。谁说中国士兵只有饼干吃啦？我们也分到了现代战争才有的罐头！ 夏所长像我预料的那样大吃一惊。然后他发现覆水难收，无奈之下只好说：“嗨呀，没通知你们吃怎么就吃开了？”我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解释：夏所长，是不想背了，吃掉了万一有情况来了好跑得快点！夏所长的语气流露出疼爱：你们这些小娃娃也太馋了嘛，唉！ 其实真正的娃娃小李子倒是没吃。到底是男兵，趴在刚挖成的掩体上观察动静。这样的动作他很可能从儿时就假想过很多回了，现在终于有机会来真的，哪能放过。 夏所长依然在遗憾：我说你们俩个，现在就吃了，到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吃啥子呢？他埋怨完了，最后说：我那筒就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吃吧。 夏所长的话让我感动之余想起电影境头来：同志们，把这些留到最困难的时候给最困难的同志们吧！只是那会儿我总不爱想最困难的时刻是什么样，也不琢磨真到那时这筒罐头会顶多大事儿。 唉，没经历过真正的事情，你是永远也想不出的。 突然间情况来了！对面山上响起激烈的枪声。这不象是值班的枪声，让我们感到了危险。夏所长紧急地往掩体里面挤了挤，本来他一直靠在洞口坐着。可是不管他怎么往里挤，仍然还是面对着枪响的方向。这都因为掩体是弧形的缘故。于是我又提起注定已成小李子永远的错误来。 小男孩听到枪声已缩回身子，躲在角落不吱声。这边夏所长在黑暗中又惊见我们藏身的掩体如此之浅，浅到眼睛以上根本露在地面上嘛。他吓一大跳，急忙按我们的头，打算把我们按低一点。 我和向华被按得吃吃直笑，夏所长边按边呵斥：还笑，还笑，任务都没有完成，搞成了这付样子你们还笑！唉，他那里知道我们干得有多苦。 我们止不住好笑，夏所长便止不住叹气：“唉，你们这群娃娃呀！” 不管那夜有多疲倦，后半夜有三个多小时，我却是站着度过的。就在我们坐在露出半个脑袋的掩体里边吃罐头，不把夏所长的教导当回事的时候，掩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 夏所长跑了出去。很快，我被通知到手术室参加手术。具体情况还是第二天的记录：伤员一共三个，是450团的人，挖掩体时被越南鬼子挂在树上的地雷炸伤。其中一个腹部伤重。手术进行了三个钟头，凌晨四点过才结束。我们都已经站得腰腿麻木不会动了。但是伤员的生命被挽救，这就足以抵消我们的劳累了。 手术时炮声突然传来，离得很近。 第一次听到这么近的爆炸，第一次遭遇炮击，对初听的人确实有点紧张。但手术并未停止。发电机支持三头无影灯，我和于欣丽等人用手电筒辅助照明，外加按住抽搐的伤员，梁所长拿骨钳咬伤员的头盖骨，清理血肿，缝合。没有人表现惊慌，都假装不害怕打炮。候院长几次来提醒大家如果炮往我们打来，就立刻进掩体。还好，但炮弹最终没落到医院阵地。 从手术室出来，大桥方向在燃烧。炮击主要针对大桥，那边有什么被打燃了。 黎明前是寒冷的，我上下牙直打架——再次想念我的绒衣，批判我的自以为是。 不过回到坑道立刻睡着了，再寒冷也挡不住瞌睡和整整一天一夜的玩命。燃烧的火光，炮声，炒豆一样的枪声，被疲惫不堪驱赶到遥远的地方。 　　和妻子黄护士齐上战场的梁酉所长 六，阵地上的第二天 其实那晚剩下的时间只容我打一个盹。天蒙蒙亮时全体集合的命令传来。大家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 仅仅一夜，我和战友们仿佛相隔久远得以相见，相见时，已改变了各自模样：我们脸很脏，衣服绉巴巴，女孩子头发乱塞在军帽里；腰带显然一夜没解，扎在每个人腰上；原本光滑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小红点，是蚊子叮咬的；稚嫩的目光添了初赴疆埸的严酷，昨天那一切根本没有。所有那些在曙光里让我惊心。 洞中只一夜，我们成为了战士。 无声列队。队站好李指导员用眼睛迅速扫过队列，把我从队列剔出来后轻声下达命令：“跟我来”！队伍一眨眼就消失在寂静的薄雾里。望着他们离去，我有一丝惆怅也松了一口气。大家去阵地东侧的山里卸弹药去了，而我，虽然很累很累，需要睡上三天三夜。可不能去睡，去查看昨天晚上的伤员，术后的他们是否还活着？ 紧张的白昼过去，第二个黑夜降临，我居然感到战场上的自己很幸运。因为带了纸和笔，虽然有违反纪律之嫌总归没被发现。向华不会告发我，小李子也不会；夏所长太忙，很少回掩体。所以天黑下来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被思绪和枪炮声害得无法合眼时，用蒙了红布的手电照明匆匆记下白天发生的事情，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也是一种平静自己的手段。 一支笔和一张纸在炮火中有多强大？它们足可让人在震惊中找回安宁。假如我活下来，我要把信寄给亲人，这种信念给了我写的力量。 战场上第二个夜晚。我藏身掩体听枪声，一边写那封不知道哪一天，也不知是否还能寄出去的长信：“爸爸妈妈，现在我才感到战争是那么残酷。今天上午第一次看到牺牲的战士了。那一刻感到自己在做梦，我用手揉了几下眼睛，不相信那是真的——我们的战士会死吗？……哦，他们在电影里很少可怕地死去，可是他们真的死了！他们身上有弹洞，血不停往外渗；他们血流满面已经看不清样子，他们闭着眼睛无声无息，那么僵硬，他们真的失掉了生命，再也不能醒来！” 白天第一次处理遗体，我能听到自己内心坍塌的声音。是的，那个瞬间，我非常迷惑，惊骇！我曾几次打量身边战友想弄清是梦还是醒？大家如此平静，面对那么新鲜的生命的死亡既没有喊叫，也没有眼泪。 没有一个人出声，没有一滴眼泪，面对昨天还鲜活的生命如今死去摆在眼前的年轻战士，大家不动声色。后来我才明白，大家只是强做镇静，强压风暴，不想也不能表现软弱，震惊。 我们象上课一样，在白大林副所长带领下处理遗体，看他用棉纱堵住腹部流血的弹孔，用水擦拭烈士脸上的血迹，慢慢露出年青士兵的脸孔，然后我们一齐动手，轻轻替他们换上新军装。可是只一会儿鲜血又浸透军装，不甘心的把它染红，仿佛最后一次对我们说，他们曾经活过，不愿轻易逝去。 听着无声的语言，我们能做的就是用长长的白棉布像包孩子一般小心包裹，让鲜血再不能穿透，最后把他们放进象征死亡的黑色塑料袋，让回国的汽车运回国安葬。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这么细致的遗体处理。不久形势就严酷起来，记忆也混乱起来，每天发生的的事如果不借助当时记录，仅凭记忆是怎么也分不清的。象一个梦反复做了多遍，分不清梦境的秩序和细微差别。 伤员和遗体一天比一天多，后来没有新军装，没有白棉布，只剩下黑色的塑料袋，直到最后某一天我们不得不放弃战死的人们，因为他们奉命掩护我们，所以竟无幸马革裹尸还，注要忠骨埋天涯！安息吧，我的永远十九岁的战友们！ 钢铁战士肖家喜 夜晚有空就写信：爸爸妈妈，紧张的白天过去了，可是情况愈加紧张。晚饭前照例一阵炮轰。这是目前遇到的最厉害的炮击。敌人一直想炸桥，医院夹在弹药库和大桥两个重要军事目标之间，炮弹经常在头上飞来飞去。 这次炸桥敌人又没如愿。炮轰时处境最危险的是车队，车队就在大桥附近。当时情况真是紧张万分。 其实，当时最危险的还有一车伤员。直到现在我仿佛还能听见炮弹飞过的尖叫。那天下午医院救护车接伤员去了，赶在这个节骨眼往回开，炮弹“突突”怪叫掉在救护车周围。开车的是张敬福班长，车开近了，我清楚看见他的表情，那是和死神赛跑的表情，救护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跳着冲刺，全院战友顾不上进掩体，男兵们惊叫出声，女兵们又喊又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事情因为时间紧张，当天晚上只记了几句话，其中一句：大伙都捏了一把汗！ 　　笔者与慰问团长曾志，赵青合影留念 继续写信：爸爸妈妈，入夜后，命令不准出战壕，不准打手电，准备反偷袭。刚才所长回来了，让我们全付武装提高警惕准备行动，还发给每人一支手榴弹……前面山上枪声不断。因为掩体遮不住头所长又埋怨了，说这太危险了！当初不是说挖猫耳洞嘛，为什么都挖成了壕沟？这哪能挡炮弹呢！确实，从前我们不懂战争，战争停留在电影里，以为炮弹离我们远着哪。 ……一刻钟之前枪声把我们惊了一大跳，枪声离我们太近了。不一会儿后勤部来人，没走近就听到汤司令愤怒的叫骂。原来，后勤部一个新兵过分紧张，没顾上听清口令就向查哨的班长开枪，班长头部中弹当埸死亡。刚抬过来放在手术室兼抢救室里”。 在我的记录中，阵地上的第二个白天和夜晚在这种紧张和压抑中结束了。 七，阵地上的第四天 虽然在写，但我始终不记得那两天是怎么过的，只有当年的记录：“时间又过了两天，两天经历的一切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暂停……接着写：刚才小山上响起激烈的枪声，我提枪向那个方向注意了一下（夏所长今夜给我们一支半自动步枪。他已经不在这里，小李配属”师前指“去了，坑道只剩我和向华两个女兵）。现在枪声停了：爸爸妈妈，我用无法形容的心情给你们写信。到今天为止，四天里我们接受了近七十个伤员，处理了二十二具遗体。它们残酷地刺激我的心灵。牺牲了那么多战士，大家心里是多么的难过！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渴望打仗了，不管我们的伤亡是大是小，我都不希望打下去了！ 今天是最难过的一天，我们所属的四十一军火箭炮营上午被特工队偷袭了，十六辆车负伤，十三个战士被烧死”！…… 那是二零零二年的一天，我把这些字敲进电脑的时候，想起当年自己在黑暗中一边写一边想：父亲收到这样的信会怎么想呢？他是老军人，他一定会批评我。可我真这么想的，我流着泪写下去。不管怎样毕竟我是他的孩子，我只能向他诉说，他会原谅我的。 同时我还想，我为什么如此软弱？为什么如此没出息？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可我还是软弱地写下去：“十三个战士被烧死，连长和指导员也许立刻牺牲了，也可能负伤不能动弹所以关在驾驶室直到烧得剩下几块骨头”……如果只剩下骨头不至于让人如此惊骇，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烧得依稀看出人形的惨象，是那些注定要死去却还没死，一个劲儿惨叫的活人，那种剧痛，谁能忍受？那种惨状，谁能忍受！ 汽车震天响地带着呼号开过来，全院反射般地冲上去。那会儿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听到汽车的动静我们就会跳起来，心里对自己说：伤员又来了！此刻大家对着还没停稳的汽车冲了上去！ 冲上去我就看清了车上的情景，下意识转过脸来。于是我看到候院长，齐付院长严峻的表情，看到我的朋友赵智杰往前挤但却苍白的脸色，看到侯春华，看到几乎看到所有人紧张惊骇的眼神儿和面孔………而我，突然跑开了。 看清那么多膨出的肠子，大块脱掉的皮肉，收缩的人形，痛苦打滚濒临死的战士我立刻就要窒息，不加思索冲进手术室发抖想呕吐。同时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 王丽君正在准备手术器械，她用发红的怜悯的眼睛看我一眼。我不知所措头昏脑胀地想：自己当逃兵了！可是我无力让自己走出去。 几分钟后。也许时间更短也许时间很长，总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恢复神志跑了出去。最可怕的景象已经过去。惨叫声消失，大部分人再不能叫喊。可是我心里好受了些，我宁愿他们死去，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黄昏时，运下来的伤员处理完毕。只有两个还活着。一个安静地躺着，不时要水喝；一个全身缠着纱布躺在手术室哭喊他的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把我们的心都哭硬。 我为自己的表现内疚，想弥补和抹去不光彩的阴影。去了堆放遗体的地方对他们默默道歉：他们为国捐躯，我却没勇气去抬他们直视看他们。 我站了很久，想让自己变麻木一些，仿佛变轻松些才离开。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变得麻木，从此可以直面任何残酷。 从堆放遗体的地方出来时天近黄昏，残阳如血。手术室外烧着一堆小火，燃烧从遗体上留下的衣物，武装带等等。上面血迹浓厚不好燃，烟也发红，很沉重地往上升，往上升。冷不丁的，有烧炸的子弹爆响。我站在火堆前默想：人死总会留下痕迹吧。那爆炸多象灵魂的呼叫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固然烧去了什么，可又那么象祭奠，让人如此悲愤，又给人些许安慰。 从前的时候，敌方一旦炮击，我们的火箭炮马上给予还击，火箭炮发射时雷霆万钧，这时你会感到自己被保卫着，你会安心你甚至会兴奋，你会欣慰感到胜利在自己一边。会有人唱起《喀秋莎》。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火箭炮那种连空气也在颤动的轰击，那种从头顶上扫过的美丽。我们毕竟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而来，我们要自己国家取得胜利！ 可是从那天开始，我们的火箭炮沉默了。 在前面这个残酷的日子的晚上，我有岗。记录中没说明当时的具体时间。回国后为表彰汽车连的临危不惧，《战旗报》有过报导，提到了时间，是午夜时分吧。 当时敌人炮弹从头顶”突突“飞过。能听到突突声就意味着炮弹已经相当低，随时会掉在身边。 我又一次吓坏了。独自炸死在坑道外面是我不敢想的。我抬头四望，没找到半个人影，炮弹飞过的阵地是如此寂静。我感到自己好像被遗忘了，好几次想跑回掩体。可是跑回去这个念头同样让我害怕，我们更怕当逃兵。 我克制着恐惧，徙劳地抱着头，感觉心脏狂跳，此刻我是多么怀念我们的喀秋莎啊，如果我们的喀秋莎上午不被偷袭，敌人炮火何至于如此嚣张！ 最后，大桥方向燃起大火映红夜空，传来汽车连男兵的喊叫声，和汽车的轰鸣，一辆燃着熊熊烈火的汽车被人开着勇敢离开了车队，象一头狂怒的狮子吼叫着向前冲。车上可能有弹药！我惊呆了，远远看着，紧张得屏住呼吸。 炮轰终于停止。还好炮弹没落在我们阵地上。站岗结束回到自己掩体时发现向华正在哭。边哭边吃压缩饼干。 我知道她也吓到了，但是她这么神奇的恐惧法让我哭笑不得。对此我十分不满，我忘记自己刚才有多么恐惧多么想跑回坑道了，在黑暗中瞪她一眼。 不过我很快跟着她吃起来，在可怕的时刻吃点东西，居然是一种镇静的好方法。再后来，我除了用写来驱逐不安，也同向华一道吃压缩饼干，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战后不再有压缩饼干可吃才戒掉。 在那样的形势里，并非每天都能写上几笔。所以，两天，或者三天发生的事情凑在一天写的时候较多，也有一天发生的情况，却要分几次写完的情况。 以下记录其实是前封信的内容：“短短几天所受的教育胜过十几年的空想，从前对生死的理解是多么肤浅。……抢救伤员的情景多么令人难忘，全是拼的感觉。多抬一个伤员就多一分安慰。……在手术室有时一天也下不来。……今天运下来的伤员不多，但是遗体增多了。有位连长我怎么也无法忘记。他的胡子好长，右腿股动脉被炸开巨大的洞。那样的伤势会导致他极短时间就没命。他和很多遗体堆放在一起，腰间插着红绿两面小旗，让他如此醒目，那是他指挥战斗用的，他曾多少次勇敢地在炮火和枪林弹雨中挥午那两面小旗呀！我心里难受得简直无法形容。……这里白天如盛夏，我们挥汗如雨，夜里气温急剧下降人冷的发抖。……昨天送来一个伤员，给他水不肯喝，说水太缺了，留给受伤的班长喝吧。我猜他们部队一定守在山顶上。我们对他说：喝吧喝吧，这里有的是水”！ 其实我们也缺水。忍着酷热大力救治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抢下来的伤员，处理战友们冒险运送下来的遗体，因为缺水，即使处理腐烂的遗体也很少能冲洗一下手。 夜间又是受不了的寒冷！我有幸得到一条血迹斑斑的棉被，拖进掩体御寒；这样的被子很少，旁边坑道刘大伟问我从哪弄到的？我说是从运遗体的车上扔下来拣的，可惜只有一条，要不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吧？　　战场生活变得格外简单：每天面临的问题只有两个：生存和死亡。每天面对的事情只有两个，抢救伤员，处理不能逃避的遗体。至今记得经我手登记的一位烈士，我把他的名字隐匿下来，怕万一被他家人看到，会是如何悲痛。姓刘，二十六岁，职务排长。我能记得他，因为我还能从他上衣口袋翻出这些资料，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腐烂不见，面孔变成黑色。 苍天在上，在此写他，是想告慰他在天之灵，虽然他为国捐躯，但还活在战友们心里。可惜我能记住的名字太少。 八，阵地上的第五天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分一秒，简单而艰险地撑过去。 第五天的记录只有二百多字：“今天我们救治了大批伤员，处理了十二个烈士遗体，整整一天都在工作，这不过是我们的责任……头晕得很，嗓子疼了好几天，吞咽口水很困难了。可比起死去的人们，这算不了什么，自己能力所做的工作太少了………爸爸妈妈，十点钟到了，我要上岗了，等有空再写。”很显然这是当天晚上匆匆写下的。 这一天实在没有这么平淡，其实那天下午发生了严重的炮轰。 不夸张地说，那些日子我不记得曾吃过饭。但就是那天的炮击让我记得，也曾吃过饭来着。第五天下午时分，大家正在坑道外吃饭。炊事班长正是湖北帅哥张明京，他在小灶是亮点，如今带领大灶同志上战场。给我们供应大米饭，米汤，咸萝卜干，七天七夜不改样。 正吃着炮击来了。这是这些天通常炮击的时间。还没等李管理员哨音落地炮弹就下来了。并不密集，但近到“突突”从头顶掠过。首先让我感到情况危急的是于欣丽，她从外面直接掉进掩体砸在我身上，再看看坑道里，不止于欣丽一个，好几个来不及跑回自己掩体的女兵进来躲避。 我看到被惊吓的众女兵。听到吓人的爆炸，别无选择面朝坑壁双臂抱头，明知道那无济于事。 炮弹一发接一发呼啸飞过一路”突突“怪叫，紧接其后是振耳欲聋的爆炸。最可怕的是没有象样的还击，很明显我们没了火箭炮的保护，我们没有绝对优势压制对方。 听过一次次的爆炸我们还没有死。 没有死，时间也因此被无情拉长了。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儿又一次次沉到深渊，仿佛有个矬子在矬我们的神经。这种刺激让我思维格外清晰：只炸我的后背啊，不要炸我的头面部，不要炸我的脸！千万千万！ 这些日子看死难烈士的面孔，已经让我比怕死还怕毁容。一阵硝烟冲进坑道，土块石子儿哗地落下来重重砸在身上和头上。我听见哭泣的声音，或者那只是错觉？在爆炸声中我怎么可能听到哭声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炮轰停止了。大家一头一脸的尘土互相对望着——都还活着？？？ 是的，我们还活着！还活着！ 还是刘部长他老人家有大将风度，解放战争年代走来的人经验丰富，炮击一停带人跑步来检查伤亡情况。都以为医院惨了，搞不好有伤亡。 等到他人家惊见医院所有人毫发未损，和我们都笑疯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当时真实的情况是炮击一停，我们立刻奔去查看伤员了。病房屋顶穿了好几个大窟窿，伤员居然各个安然无恙，我们这才真的笑疯了——同志们，欢呼吧！跳跃把！ 我到最近的炮弹坑里，离我们只有几米远。我拣了两块炮弹皮，那东西还有些烫手。我收藏它至今。我不很清楚那是为了纪念光荣还是为了纪念悲痛？还是光荣和悲痛注定悲剧地纠缠在一起？ 我们那个挡不住脑袋的掩体，第三天上午被“汤司令”发现，他大光其火，责令改进，改好之前我和向华转移到别的坑道。 于是所里派来壮劳力曹内银，那个缺半颗门牙的小男孩，我们的男班长。 曹班长带领我们抽空干了两天，撤退前两天，把掩体挖成全所最宽敞的掩体，这就是那次炮击让于欣丽，让现在已经记不起是谁的战友们从容躲避的缘故——呵呵，我们从容吗？ 我们当然从容！若在家，谁还不是个宝宝？ 坑道改造好，自己和邻居都欢欣鼓舞。刘大伟来和我商量，是否能和他换着住？自打刘洪清医生和小李子去前线保障，坑道就剩他和王丽君，从此，他晚上就没睡过踏实觉。 我一听就笑了：“呵呵呵，你就老老实实睡你那个老地方吧！” 不想换的原因，是对那个生死与共的地方产生了依赖吧。坑道加宽加深以后，晚上我写东西不必弯腰低头，不必担心手电的光线泄露出去。 当然，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喜欢刘大伟同志陷入囧境，赫赫～ 其实，曹班长虽然加强了坑道战斗力，也增加了不便。不过因为奶液的缘故，他敢不惹我，我继续搞秘密活动，有空就做记录。到后来，大白天也明目张胆地写。 其实，有谁说过不能写战地日记来着？在黑夜里，在炮火下的坑道里，谁会管我写什么？ 第六天晚上：“爸爸妈妈，我又在给你们写信了。我还没写过一封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我想表达的东西，时刻都在提醒我让我写，可是月光下提笔，一切又消失了。今天能安静地在太阳下写信，真是难得啊。……令人宽慰的是，听说我们师这41名女兵，是出国作战女兵中深入前线最远，危险最大的女兵，我们值得骄傲吧？ ……卫生科丛副长，昨天站在医院阵地上大声说：真没想到，我们的女兵会表现这么勇敢，这么镇静，圆满完成了任务，未出丝毫差错，要集体请功！” ……听听这些表扬，真让人自豪呀！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明天，我们就要撤退了。可惜我不是男兵，不然可以留下来。我们所的男兵由所长带队留下来，负责后卫部队的保障工作，我只有和女兵随指导员先走了。”……撤退前一天晚上，照例来了一阵炮轰，前后持续约半小时。然后又有通知，说特工队已摸到阵地附近，所有带武器的都准备战斗。准备了两个多小时，敌人并没有出现。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九，凶险的撤退第六天的上午八点钟，撤退拉开序幕。当时还不懂得，战争中的撤退也是一埸那么残酷的战斗。 阵地上的六天，无一例外骄阳似火。撤退这天，太阳依然火辣辣的挂上天空。原定八钟出发，届时我们将带上448团的伤员。 然而却一直未见伤员下来。 全院只得沉住气待命。前线部队在大踏步后撤，远远看见大路上人流滚滚，炎热的太阳越爬越高，车流和人流激起的烟尘让大路尘土弥漫，太阳穿透飞腾的尘雾，令人感觉时间飞逝。看着看着，大家心情自然紧张起来。 十点钟时，汤司令采取行动了，因为前指的打电话不通了！ 矮矮胖胖的他，带上通信员往前指一探究竟。到前指刘部长下车一看，前指人去楼空，工兵已经埋好地雷。 脑补一下刘部长当时的面部表情吧！ 司机罗福友战后归来 司机罗福友立刻发动汽车，调头就要走，幸被一位工兵拦下，汽车若再倒40厘米，就会压到自己人埋的反坦克地雷！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那位工兵战友千钧一发之际一拦，对全后勤，对所有期待着刘部长的人，产生的后果吧！ 冥冥之中，这些神人拯救了我们。 随着刘部长的吼声，惊人的消息闪电般炸开：师前指已撤走，没通知到后勤，混乱中竟然把师后勤部给漏了！他老人家一边大骂指挥部“他妈的！”一边当机立断下令：撤！ 女兵立刻由李凯指导员带领，登上第一辆汽车。记得有个女兵试图小跑，指导员当即怒喝：“慌什么！”他是不想引起慌乱，并想把光荣保持到最后一刻吧。 我们的后面，紧跟着部分男兵和后勤机关，这支车队像一股急流汇入汹涌的撤退大军中。 我不能形容那种情况下撤退的心情。第一辆车出发，齐副院长紧靠车窗坐，我们相信他老人家在以命保护年轻通讯员赵智杰。 我看的眼睛发烫。 接近中午，又是炮轰的时间，桥上人潮如涌，不可想象这个时间敌人如果炮轰会造成怎样的伤亡。 我们开始通过高平大桥！ 七天前来时的黄昏，已恍如隔梦。那天我们多么兴备地从桥上通过，现在，天真烂漫是上辈子的事。 我们心情凝重而沉重。 我紧张得不敢呼吸，差不多是屏住气通过大桥的，那桥是那么长，那么长啊！ 通过高平大桥！ 还是来时待命的那个地方，没有了平静，没有了安详的阳光，只有从前线撤下来走得尘土满面，十万火急的一地战士，他们步行着不断避让，使我们顺利通过，让坐在车上的我有些不忍卒看。 人流中我看见一个姓解的战士，认出他和我同期卫训队。他一身泥土大步大步往后撤； 我突然又看见我们黑脸膛的刘师长，刘师长手里柱着一根木棍，混在他的士兵队伍里一齐后撤，他脸色铁青。苏豪杰挎着一支冲锋枪，跟在他身边。看到苏豪杰我吃了一惊：他现在是师长警卫员了吗？ 苏豪杰是师蓝球队员，患腹泻来住院那天晚上，我和王丽君值夜班。四环素输得他直叫疼。他蓝球打得漂亮招人喜欢，我边给他做热敷，边和他聊天。一个礼拜夜班下来。出院那天他溜进治疗室告别，一米九几的个子，靠在窗口把光线都挡完了。 他弄得很随意的样子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说“不可能了吧。”他说：“那也不一定，就算将来复员回到郑州，还可以写信联系呀。”我往药盒里摆药，不知怎么接下去，我们就此分手。不料在大撤退的战场上遇见他。 苏豪杰往车上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车队迅速离开。 迅速撤退让我们躲过一劫。 战后确切消息显示，越南跟随我军撤退迅速推进，医院离开半小时左右，阵地就被越军炮弹覆盖。 而散布，尾随的另一部分越军，则跟踪并埋伏在我师448团左右，在448团执行搞所谓“搂草打兔子”任务的路上伏击并包抄他们，导致三营在那一带被堵截，以致于勇敢者，几乎无人生还。 战后归来的刘部长 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故事接近尾声时，我们身后的448团陷入一场厮杀，可我们全然不知，一路回撤，天将黑时到达安乐。 虽然仍在越南境内，但在大部队保护中，在那过了一个虽然没什么危险，至今想来却最痛苦的一夜——我们几乎不能动弹，在硬木箱上坐了整整一夜。 那一天，我把它算越南战场上第七天。 有个电影叫《最长的一天》，我看过两次，总没有看到开始。也许我们的遭遇不能和那次伟大战役所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不能青史留名。 可是，战场上，每个人的生和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做为士兵他不能纵观全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个体对于战争的感受和战争对于他们的意义，都是相同的：要么死去，要么活下来。 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活下来了。 我们继续向后撤退。 第八天的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我们跨过国境线，回到离开了七天八夜的祖国。我们灰尘仆仆面目全非，可是我们活着，我们活着，我们十分幸运十分幸福！ 因为之前的血火经历，从什么地方进入国境，我觉得无关紧要，已经不记得了。 象出去的那晚一样，医院没有立刻赶赴目的地，而是在“北斗”停下来。在此才得知我师448团一个营被围。 五十军前指在增援与不增援之间反复徘徊，我们则默默等待接受，和抢救伤员的任务。不幸的消息已经传遍：竟约五百人被围！ 我们重又变得沉重紧张起来。 当天晚上，伤员不断下来，我们未能完全撤出战争。从前线又拉回来七具战士遗体。各种不好的消息从前面下来的战士口中传来。我们的夏所长带领男兵留在前边，处境据说也很危险。 到了深夜，又变得没人说话了，仿佛没有回到国内，仍在阵地上的坑道里。 我又拿出纸笔：“爸爸妈妈，现在我们一切都好，但是，我们师有一个营被包围了，已派部队增援，到现在仍没有消息，你们知道我们的心情是多么难过吗？让我们共同祝愿他们胜利，平安归来吧！ 忘记剩下的归国路途是怎么走完的，完全忘记了。 那都不重要了吧。 洞朗村驻地房东的老屋 部队撤回国后，边境线仍然进行着惊心动魄的战斗。飞机不断在边境上空盘旋，有人告诉我，那是为迷路的战士们指引方向呢。 448团有位战后被授予“钢铁战士”称呼的士兵肖家喜，硬是在中弹的情况下，在大部队撤退的第八天爬回自己的祖国，被收容部队发现时已奄奄一息。 虽然这些消息让我觉得安慰，肖家喜来住院恢复时，带来了乐观主义精神。可是回来的战士毕竟一天比一天少。至于战后自己所知道的，那次突围中没有出来的人不忍遍数。 这就是那次撤退，它给参加了那次战争，经历了那次撤退有幸活着回来的人，留下了永久的痛惜。 最终，我们经过四夜五天行军，回到了洞朗村。 一阵能想象到的兴奋过去，天又黑下来，在小竹楼上流泪写信：“爸爸妈妈，趁着昏暗的灯光，又给你们写信了。当所有人躺下来，没有炮击没有枪声，仿佛进了天堂的时候，我还是那么难过，总想到被包围的战士们。”…… 据说，增援部队三进三出，做出极大努力，可到我写信时为止，仍有五百人没有出来。 部队开始组织收容，收容人员不断从突出来的战士们口中得到消息，说他们千真万确被打散了，迷失在险恶的大山里，正在各自为战，分头突围；大家打的很英勇，打到了弹尽粮绝；负伤的战士为了不连累战友，毫不迟疑地牺牲了自己。 当时有消息，军委下达命令部队在某日全部撤回，越南境内不留一兵一卒。我军为大局只好撤出增援部队。 这些听来当时真是令我痛苦。 那些和我们一样年轻，许多还是孩子的士兵，不能和我们分享活着的喜悦，他们要长眠在异国他乡了！ 2006年师医院战友聚会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看到边境上那林立的战士墓碑，都会想起高原诗人马丽华沧然的诗句： 哦兄弟，你看那远远的天边，开拓者的尖顶帐篷真象墓群；而死亡盛开在珠木朗玛脚下的登山者的坟莹，则犹如花圃。 谨以此纪念那次战争中我所送别的牺牲者； 谨以此献给那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 2019年龙州烈士陵园祭奠烈士 2019年，经过参战人员五年艰苦卓绝的努力，448团及其它失踪烈士的英名墙，终于在龙州烈士陵园揭幕！从此结束了烈士没有墓碑，亲人无处祭奠的历史。告慰了战友们无处安放的悼念之心。 感谢各位战友提供宝贵的照片资料！ 感谢关注这次修订并提供补充材料的战友；特别谢谢刘振超老兵！ 感谢所有支持，留言，转发的战友们！ 不要默默走过，请转发，请扩散。给战友，给所有曾经的军人，给朋友，给年轻一代！铭记历史，是对牺牲战友最好的祭奠，也是对自己的认可和最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