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昆明:南方的姜

雨后

<p>  在广州战友聚会时,寿利告诉我昆明建了个战友微信群。他将我拖到群里,指着那位倚栏面朝大海作沉思状的红衣男子说:“这个南方的姜就是邢昆明,群主呢。”我顿时噗嗤一笑,他一贯一本正经的,怎么取了这么个奇里古怪的名字?</p> <p>  在我众多的战友中,邢昆明是最严肃、最认真者之一。他处事态度异常严谨,时时处处都很认真,决不妥协于丁点纰漏和差池。当年我们同张宝玉干事学写报道,常在一起交流稿件,他对毎一个字语、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抠得很细。他对语法很讲究,稿件中哪个词用得恰当,哪个句话用得不得体,圴习惯从各种角度去分析。如主谓语关系、动宾搭配、补语运用、倒装句用法等,他都是很较真的。我平时粗枝大叶惯了,对这些东西总是不以为然,所以常常能得到其指点。写稿之余,我们还会不时比着背颂诗词。那时我对诗词一知半解,经常读出些错别字。他总会毫不留情地叫我暂停,如蓝球裁判将右手食指对左手掌一顶,就对我说:“远上寒山石径斜,”这“斜”字在此处不能读“xei”,而应读作“xia”;“风吹草低见牛羊”,其中的“见”应读作“xian",而不能读“jian”。由此,他发现我的古汉语基础差,就一下罗列出几十个通假字,并用拼音注明各种情况下的读法。那神态是作故正经的,诲人不倦且乐此不疲。后来毎有稿件在报刊发表,他总会要在道贺勉励之余,对照原稿细细琢磨,对修改过之处反复推敲。经其三思过后,有拍掌叫好,也有扼腕感叹。他崇拜编辑的高明,但也不盲从权威,总要从中得出自己的见解。当时他在二营我在三营,几乎每个星期必有联系。来来往往间我们无所不谈,从训练学习到生活态度,心无猜忌,话无遮拦,是就是,非就非。那些时日,我们的青春年华宛如一朵花,就那样开放在一种坦诚相待的氛围里。</p><p> 昆明对人认真,对自己更认真。他严格守时守信,视纪律和信誉为一砣铁,无论在训练学习还是日常生活中,从不马虎、敷衍和将就。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不久,在进攻同登战斗中,他遭到敌炮火猛烈袭击,多块炮弹皮钻入他的身体,鲜血染红了半身军装,当场就晕了过去。战友们将他抢救下来送往后方医院,他在单架上苏醒过来时,竟咬牙切齿地吵闹着:“我怎能离开战场?你们懂不懂呀,轻伤不下火线!”后来他同我谈及当时的战斗,总是一副苦瓜脸:“誓师时自己说过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可仗没打几天,就这么被抬下来了,太他妈窝囊!”他觉得非常有愧,好象自己是违约了一般,硬是一直不能释怀。</p> <p>  战后不久,我们相继调到在团政治处共事,成了是朝夕相处的邻居,相互间又有了更多的交往。有天晚上我写稿子接连“卡壳”,便去他宿舍敲门求助。他正伏在桌子前写日记,蓝色的塑料皮笔记本上字迹工工整整。我随意扫了一眼,竟被吸引住了。平日看似非常平淡的东西,经他一描绘却让人惊呆,仿若武陵人捕鱼误入桃花源。营区那静谧的相思树,摇拽的大叶桉,蓬勃的芒果园,高耸蓝天的水塔,白云倒映鱼塘,龙腾虎跃的训练场,等等一切皆活灵活现,被其赋于了一种生命的活力。当初他的业余文学创作已小有成就,有多篇报告文学作品在报刋发表,且被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收入《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一书。他酷爱写作,常笔耕不辍,但大多只当是练笔,很少寄出去发表。他比我处事成熟,是否怕惹上有“不务正业”之嫌,我没有去深究。但他对文学的热爱却迅速传染了我,使我迷茫中又多了一个业余爱好,渐渐偷着学写些诗歌和散文。当年冬季野营途中,我和他说起一个老班长的故事,他极力鼓动我写出来。“写,趁有灵感赶紧写。写东西没什么神秘的,想要写的时候就赶紧写”。在他的怂恿下,我竟然将故事一气呵成,并不知天高地厚地寄出去。不料稿子很快就被《解放军报》长征副刊釆用。昆明挥舞着报纸为我欢呼雀跃时,我仍是稀里糊涂的,竟说不清所刊发的是小说还是散文。我现在想来,当初懵里懵懂撞入业余创作之门,与那晚的偶然发现是有些必然联系的。</p> <p>  遥忆当年,共同爱好和追求如一根无形的线,总会是这样将我俩紧紧地牵到一起。记得1981年仲夏的一个夜晚,他刚从广西前线归来竟不顾舟车劳顿,踏着斑驳的月光赶到我在团部总机班旁边的住处,兴奋不已地同我分享他此行的感受和收获。此前广州军区组织了一个专门的笔会,赴法卡山战区进行了为期一个多月的战地釆写活动。笔会成员除部分专业作家、诗人外,还从每个大单位抽调了一名“笔杆子”。昆明因在“自卫还击、保卫边疆征文”中有出色表现,亦荣幸地被军区政治部点名参加。在此期间,他聆听了许多名家的文学讲座,如梁信(电影《红色娘子军》编剧)、赵寰(话剧《南海长城》编剧)、张永枚、柯原、瞿琮、黄永刹(电影《刘三姐》编剧)、周民震(电影《甜蜜的事业》编剧)等等,他激动地如数家珍。昆明十分珍视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艺术营养,认真记了满满一个笔记本。他深有感触地对我说,这一次让他眼界大开,收获满满,真可谓是“边疆一个月,胜读十年书。”我从他的激情的叙述中得知,赶赴法卡山前线采访时,他就住在凭祥下石的边防连队营房,距法卡山阵地约3公里。分配采写任务的时候,前沿阵地传来一个让他十分震惊的消息:两天前还同他在连队食堂一块儿吃过饭的战士莫金华,在排雷时不幸壮烈牺牲。他当时心情非常冲动,很想写写这位排雷英雄,可后来这一任务给了广西军区的一位作者,给他的任务是写通信兵烈士潘宜。他在烈士遗留的日记本上看到其所作的一首诗,其中两句让他怦然心动:“让青春染绿祖国的千里边防,让理想与中华腾飞而起。”“多有志向的一个青年啊,转眼之间就没了……”他话至此时曾几度哽咽,深沉地向我介绍说:这位来自广西罗城县的仫佬族战士,高考落榜后投笔从戎。边防连队条件十分艰苦,他没有过半句怨言,训练非常刻苦,曾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军校,为祖国的边防建设做出贡献。没有想到啊,这么有抱负的一个好兵壮志未酬,就倒在了法卡山的阵地上。为了了解潘宜烈士更多的事迹,他决定采访他的连队和战友。当时该连正驻守在法卡山前沿阵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流血牺牲。时间不等人,他即向军区带队领导报告之后,独自一人搭上前往法卡山的弹药车,到前沿阵地上进行采访。当时虽然没有发生激烈战斗,但冷枪冷炮仍时有发生,掩体和战壕里还能感受到浓浓的火药味。在烈士精神的感染下,昆明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那几天就和一线官兵在战壕里同吃同住,找烈士的战友们一个个谈话,挖掘烈士生前一个个感人的细节。那次采写活动结束后,广州军区政治部的总结报告里专门列举了他上阵地采访的事迹,对于他不怕牺牲严谨务实的行为给予了高度赞扬。</p><p> 那晚,昆明在我的宿舍长谈约四个小时,直到凌晨两点多仍意犹未尽。当他踏月话别时,我无意中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的语调和手势像极了我们共同尊重的老师——军区创作组的青年作家李大明。我将此发现告诉他时,他沉思了一会说:“这一个多月来同他朝夕相处,或许是不知不觉中受影响了。”提及此兄,我们各自都有一种感激之情涌上心头。那刻,凉风习习,皓月当空,营区明晃晃的如同白昼,我们的心情也亦是格外的明朗。虽是几十年前的情景,岁月深处的那一幕至今仍然清晰如初。</p><p> 在那次笔会中,昆明一共写了4篇报告文学和散文,分别发表在《解放军文艺》、《广西日报》和《漓江》文学月刋,并全部收入《英雄的法卡山》和《法卡山一日》两部作品集。其中与李大明等合写的报告文学《五月的鲜花》,还荣获了1981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p> <p>  昆明多才多艺,当年曾是团宣传队的台柱之一,无论是做编剧还是后台工作都干得很漂亮,在全师文艺汇演中拿过一等奖。相比我们这些从农家入伍的兵,他世面见得多,阅人阅世广,但他世故却不圆滑,严肃而不呆板。他对自己从不凑合,对他人也从不冷漠。他追求高雅,但绝不会视他人就低俗;他与世无争,也绝不会对别人的不足心态平和。不甚了解他的总以为他难以接触,其实生活中他常是坦然大方、生趣盎然,谈笑风生,有极强的亲和力。工作之余我们无所不谈,从他的知青生活、迷茫的理想、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趣事,以及女人和朦胧的爱情渴望。记得有次晚饭后散步时,他同我们讲起知青生活,讲起当地大嫂大婶们的故事,将贵州高原山寨上人物的率真豪放讲得栩栩如生。那笑话带点颜色,他讲的极为真切,让人听得捧腹不止。然他却不笑,一脸无辜的左顾右看,似乎不知我们笑什么。可以毫不夸张的地说,他就是当年的段子高手。那时,政治处的干事们大都是刚调上来的年轻人,业余时间都爱热闹一下,宿舍里总是歌声飞扬。大多数战友很少受过音乐熏陶,几乎都是唱得大声、大胆、大概的“三大歌手”,往往随口就唱,五音不全。而他唱歌极讲究,必唱得音调准确、节拍分明、字正腔圆,激情澎湃。尽管反差如此,平日里却是曲高和众,阳春白雪与夏里巴人结合常常会得出更奇妙的效果。每一次小聚,他都会乐此不疲地耐心帮教,大家也都会被他感染得手舞足蹈,无不觉得通体畅快。前不久,当年拉手风琴伴奏的侯民宪来长沙,同我聊及那时昆明等战友的如火激情仍是感慨不已,对当年演唱的《红一团团歌》、《怀念战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仍然念念不忘。那些澎湃着青春热血的旋律,既沉淀着一股慷慨激昂的英雄气概,又充溢着战友间纯洁无暇的厚意深情,飞扬出深深的感染力与雄浑的生命力。三十多年后回味起来,当年的风采犹历历在目。</p> <p>  昆明是当年那批干事中的佼佼者,不久就被军政治部机关挖走,并在那里如鱼得水,工作成效非常出色,我们经常会得到关于他的好消息。百万裁军那年,我和昆明相继离开部队。在相互联系中,得知他转业后工作中的诸多不适,他厌恶办事拖拉、推诿、敷衍等习气,不适应平庸、懒散、奸猾等作风,相当一段时间仍然“水土不服”,觉得那身处那种氛围“简直是一种煎熬。”他曾试图改变自己,无奈总是“秉性难移”。幸而在短暂的阵痛之后,有机会脱离了那种环境,在南方找到了一块适合自己生长的天地。那块刚被开发的沃土,太需要勤劳扎实的耕夫,他很快就进入到角色,以心血和汗水精耕细作,终于收获到累累硕果。前些年,他多次来长沙出差,都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的。战友好不容易相聚,本应是好好聊一聊的,可他却总是忙于手头的工作,如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我曾几次劝他,都一大把年纪了,工作固然重要,但也要注意适当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办法呢,我就这个吃苦的命。”话至此时,他有几分疲惫几分无奈,但更多的却体现出一种对事业的执着与本性的坚守。他那样子,不禁让我想到毛主席一句名言: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p><p> 几十年间,昆明在认真二字上从未有过些许懈怠。从一个普通的战士和公务人员,一步一个脚印走上领导岗位,每前进一步都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干一行专一行,总会在岗位上脱颖而出。其认真负责的处事作风,不仅使他本人受益匪浅,对他身边的人无不产生较大的影响。对此,我多次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琢磨,竟然欣喜的发现:认真不仅是他的一种处事态度,更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可贵的品质。当认真成为一种习惯,便会形成一剂良方,有效预防和治疗人生中的许多毛病,对己对人及周围社会生态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p> <p>  “南方的姜”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曾一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前些日子,我也受其影响忽然认起真来,坐到电脑前过细地百度了一番。屏幕上显示:姜,亚热带一种极普通的草本植物,味辛性温,含有姜辣素等活性成分,可以健脾温胃。姜中的挥发油可以加快血液循环,兴奋神经,使人全身变得温暖……</p><p> 由此,我联想起他的一贯作风,似乎有所省悟。我呆呆地沉思良久,不禁摸着后脑自嘲起来,此前咋就没想到过此名的寓义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