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老娘说窦马

高阿联

　　窦马，是两个姓，一个为窦，一个为马。

窦马，是两个人，一个叫窦融，一个叫马援。

窦马，是一个村，西汉时便已存在，至今已绵延两千年。

窦马，是东汉皇帝御赐的村名。

窦马，是我的故乡。

村祖窦融比马援长2岁。

马援的祖先姓赵，是战国时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汉武帝营造茂陵时为“强京师弱诸侯”采纳大臣汲黯的建议将国内豪门大族统统迁住茂陵，于是马援祖先“以吏两千石由邯郸徙焉”，到茂陵后遂以马服君之马为姓；窦融的七世祖是西汉孝文皇后之弟窦广国，汉宣帝时“以吏两千石自常山徙焉”，大约比马家迟来50年。

窦马两家同住一村，那时村子不叫窦马，叫茂陵。城门楼子上“茂陵旧址”的隶字牌匾文化革命时才被毁坏。

马家先到，窦家后到，同是开国功臣，而且两家后代各有一女贵为皇后，为何村名为窦马，而不是马窦？

查阅史书，隐约的可以看到窦融虽为开国功臣，位尊权重，但知进知退，寿终正寝：马援知进不知退，最终被奸人诬陷，“死于边野，马革裹尸而还”，不得葬入旧茔，东汉第三代皇帝肃宗时才被平反。名为窦马，也有警示的意义呢。

老娘问：我到窦马快六十年了，知道文化革命时被拆掉砸毁的带字的城门楼子，但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多窦家马家的事。你说的窦融，马援是咱村的始祖，他们是啥时的功臣，有啥事迹呢？

我说：窦融，马援是东汉刘秀的开国功臣。

老娘说：刘秀，就是喝豆豆麦仁的那个皇上。秦腔戏里好像有这么一段。

我说：是！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倒行逆施，天下大乱，四方兵起，英雄割据。窦融因祖辈在河西为官便割据河西走廊，被拥为河西五郡大将军：隗嚣，天水人，割据陇右（天水、兰州一带），自称西州上将军，马援是其帐下绥德将军。刘秀起兵称帝定都洛阳后，窦融“观符命而察人事”，认定刘秀是“天下真主”，遂决策东向归附刘秀：马援则被隗嚣派往四川和洛阳，在公孙述和刘秀之间观察抉择。马援回来后，告诉隗嚣：刘秀“才明勇略，非人敌也”；公孙述虽为同乡（时茂陵人）但“井底蛙耳，妄自尊大”。劝隗嚣远离公孙述，“专意东方”。但是，隗嚣明里摆出要结好刘秀的架势暗地里却做起了联合公孙述三分天下的美梦。窦融，马援见此，便私接刘秀，配合做起了分化瓦解和夹击隗嚣的准备。最终隗嚣众叛亲离被灭，刘秀得陇望蜀，又一鼓歼灭了公孙述，全国一统。窦融，马援成了刘秀平定陇蜀的最大功臣，窦融被封为安丰候，马援被封为陇西太守。“识大局，顾大体，明归属”是两人的共同特点。但是，两人在后来却有不同的命运。

老娘问：后来怎么样？

我说：后来，窦融认为国家一统，自己使命已成，退隐之心十分强烈，他受诏进京“诣洛阳城门，上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候印绶”，交出了所有封号官印，以示赤诚。可是皇上不仅不许他辞官，还“诏遣使者还候印绶。引见，就诸侯位，赏赐恩宠，倾动京师”，“数月，拜为冀州牧，十余日，又迁大司空。”皇上的信任重用，屡次升迁，他不以为喜反以为忧，自认为“非（皇帝）旧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势必引起同僚嫉妒，于是“每召会进见，容貌辞气卑躬已甚”，不敢有一点自傲之色，非但如此，还“不自安，数辞让爵位”，并且教育自己的子女“恭肃畏事，恂恂循道”，老老实实，远离朝廷。正因为他谦退不已，皇上及身边老臣都对他十分敬重。一时间，窦门“一公，两候，三公主，四两千石，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比”。永平五年，“融卒，时年七十八，謚曰戴候，赙送甚厚”。

老娘说：窦融真是个有道之人！那马援呢？

我说：马援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常说“大丈夫之志，穷且益坚，老当益壮”。他被封为陇西太守后，不坐享其成，继续为国征战，他奉命先破零羌于临洮，又斩妖人李广于晥城，再平交酂徵侧于交阯，后灭九真余党于岭南，息兵月余后又逐乌桓于雁门，十年之间，未曾歇息，南征北战，功勋卓著，被封伏波将军。他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可见他的报国之心。

老娘问：哪马援后来怎么样呢？

我说：病死征途。不但病死征途，还被剥夺爵位，不得归葬旧茔。

老娘问：怎么回事？

我说：马援南征北战，功勋卓著，不免有些自傲。一次，他生病卧床，所有同僚来探视，他都强忍病痛，起身答谢。可是，当当朝驸马梁松来探视时，他却没有起身，甚至躺在床上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搞的驸马爷很没面子。家人都觉得不妥，驸马走后大家悄悄问他，他说“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意思是我跟梁松父亲是同辈好友，岂能因他是驸马而乱了辈分。这本是一件小事，却被驸马记在心里，“松由是恨之”。

老娘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两人的怨恨更深了。

老娘问：什么原因？

我慢慢说道：马援在交阯平乱，听说侄子“喜讥议，而通轻侠客”，于是写了著名的《诫子书》，告诫侄子不要“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书中提到两个人，一个是龙伯高，一个是杜季良，劝侄子要学龙伯高，而不要学杜季良，并在点评了两人的优点后，说“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结果，杜季良的仇人得知马援这样评价他时，立即上书，状告季良“为行轻薄，乱群惑众。伏波将军万里还书以诫兄子”，顺便捎带说“梁松、窦固与之（杜季良）交结，将扇其轻伪，败乱诸夏”。皇帝得书后立即“召责松、固”“松、固叩头流血，而得不罪”。这样，梁松对马援就更恨之入骨了。

老娘说：梁松是皇帝驸马，皇帝对他只是说说而已，而马援是归降之臣，皇上能放心他吗？

我说：是的。窦融功成，却不断要求身退，原因就在自己非皇帝嫡系，怕官位太高，遭人嫉妒，结果寿终正寝：马援功成不但不退，还不断进取立功，本应得到善待，但却适得其反，最终应了他的话“死于边野”。

老娘说：难道好人没有好报？你继续说说看。

我说：马援62岁那年，武陵五溪蛮夷造反，援请战，“帝愍其老，未许之。”马援报国心切“披甲上马，据鞍顾眄，以示可用。”帝笑，遂遣马援率四将出战。进军有两条线路，一近，水险：一远，路平。马援力排众议走近路，结果水险“船不得上”，“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军中有人借机告状，皇上便派梁松责援“因代监军”。不巧，马援已病死军中，梁松“宿怀不平，遂因事陷之”，说马援居功自傲，横行霸道，独断专行，私分缴获，前次征交阯时还把当地的珠宝给家里拉了一大车。经他添油加醋这么一说，皇帝大怒，剥夺了马援的全部爵位，并不许归葬旧茔。家人明知诬陷，却也无奈，只得“裁买城西数亩地槁葬而已。”后来，他的侄子和马援的妻儿“草索相连，诣阙请罪”，六次上书诉冤，告知皇帝拉回的不过是一车用以去寒湿的薏苡仁而已，“辞甚哀切，然后得葬”。

老娘说：自古忠臣多磨难。马援一生忠勇，只知为国尽忠，却遭小人陷害，真是可叹！不知那个梁松最后结局如何？

我说：梁松在东汉第二代皇帝时因“飞书诽谤，下狱死”。

老娘说：恶人有恶报！

我说：窦融，马援都是开国功臣，一个寿终正寝，一个病死边野：一个荣名终身，一个剥夺爵位：一个赙送甚厚，一个难归旧茔，若从自身查找，总能有些痕迹。

老娘说：是的。人还是要知进退，不自矜。

我说：是的。知进知退是上智人，如张良；只知进不知退是中智人，如韩信。马援和韩信有些类似。当然，马援的冤情在东汉第三代皇帝肃宗手里得到了平反，并謚曰忠成候。他和窦融曾经居住的村子，便被赐名“窦马村”。

老娘说：咱村的名字里还有这么多故事！人说忠臣斗不过奸贼，我看那是暂时的。长远看，忠臣就是忠臣，奸贼就是奸贼，谁也改变不了。

我说：就是的！咱村这两位开国功臣，虽然结局不同，但都是咱们后辈人的骄傲呢！你看咱村人个个既有燕赵豪侠之气，又有关中纯朴之风！过去交公粮时咱村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完成公购粮任务；现在你看村人无论给谁家过事帮忙都会尽心尽力，从不偷懒耍滑！全国劳模许敬章就出在咱村，当年他带着丰收的麦穗到北京受到过毛主席接见呢！这都是先辈遗风啊！！

老娘说：对！你也不是参加过全国少代会和江泽民总书记朱镕基总理一起照过相吗。老祖先的精魂已融入到子孙的血液里了，窦马人走到那里都是豪爽忠诚的！

我说：是！祖先给我们荣光，我们更不能给祖先丢脸！

老娘说：说的太对了！只是可惜啊！听说咱这千年老村也要拆迁了。

我一怔，问：为啥？

老娘说：听说咱这里引进厂子了，要发展经济挣钱呢。

我说：那村民咋办？

老娘说：听说要集中住楼。

我说：那你想不想上楼？

老娘说：老人都不想！

我说：为啥？

老娘说：住楼，把人架在空中，不接地气，不方便，况且一家一小户，如鸽子笼，那有咱家宽门大院这么敞亮，爽快！再说，拆了村，如鸟窝被戳了一竿子，多年的亲亲邻邻都四散了，找谁说话呀！

末了，老娘自语道：为啥盖厂不绕开村子呢？文化革命时拆了城门楼子，今天要拆掉整个村子！咱这村是千年老村，每一粒土都是文物呢！

我说：拆也好，建也好，咱管不了那么多，但是老娘在，家就在！老娘在那达，家就在那达！

老娘微微一叹，不再说话。

我看着村子北边北邙山上四座西汉陵冢在夕阳下波浪起伏，宛然形成一座硕大的闪着金光的笔架，不由道：

东汉开国两功臣，住我茂陵窦马村。

身领河西五郡地，手助陇右起大军。

可叹世间无眼人，蛙地割据谋三分。

光武大名应图谶，天下人人思归心。

马援游观惟谨慎，窦融决策显忠贞。

摧古拉朽灭陇蜀，方知天运不欺人。

至今已传两千载，窦马仍祭两忠魂。

发表于2020年7月18日《陕西文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