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的小学阶段,是在父亲原籍浙江舟山一个叫朱家尖的海岛上度过的。朱家尖是舟山第五大岛,称得上山明水秀,金沙碧浪,而我家居住的渔村,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月岙。当年的月岙虽是个大村,人口也不过三、四百多户,小学堂里一个年级只一个班,而高年级因为陆续有辍学的,两个年级合并在一个教室里读书,老师这边教好再那边教。一九七零年起,渔村生活状况好转,读书的孩子逐渐多起来,我所在的年级有五十多个学生。阿龙,是我的同班同学。</p><p> 阿龙也是我的远房本家,同族同宗,论辈份是我长一辈。所以按规矩,在学校里他叫我名字,出了校门就恭敬地唤我“阿姑”。浙东地区很讲究亲属关系,如果沾亲带故,大家便会互相照拂。我是从北方过来的“小娘”,初到月岙环境不熟,言语不通,习俗不懂,自然会遭到一些同学的排斥和欺负。阿龙常常会护着我,也因此招来男同学的嗤笑。</p><p> 我从小适应能力很强,一个多月之后,基本能听懂当地方言,三个月后就讲得呱呱顺,很快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到期末老师就任命我当了副班长。</p><p> 学校虽然称为“月岙小学”,其实是借用村里的一座旧庙。两廊教室中间,有一个戏台,村里开会时,村支书就在戏台上讲话,村民站在中央的空地上听。春节前后有唱越剧和绍兴高调的戏班子过来,就成为当地的戏院,一处多用。我们的教室在旧庙一个暗角里,夏季闷热,冬天冻得直跺脚,好在有寒暑假,坚持坚持就放假了。室内光线很暗,地面是硬土,破旧的课桌。老师中有公办教师,也有民办代课教师。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月岙本村人,上课全部用方言读课文,普通话讲不来,却写得一手好字。</p><p> 记得读三年级时,终于要盖新校舍了。资金不够,要把庙先拆掉,有好多梁柱可派用场,村民们不同意,说那是供观世音菩萨和土地公公婆婆的地方,保一方平安,嚷来闹去,终究还是拆了。建校期间,我们分年级借老百姓的堂屋将就一年,四年级才搬到新校舍,总算有了像样的教室和操场。</p><p> 说来也巧,班上读书乖的孩子,基本都是张家宗族的人,阿龙和我就在其中,几个同学铆足劲儿比赛看谁的功课好。大多数时候,我的功课比阿龙好一点,因为数学本是我拿手强项,语文我会讲普通话,他只会说方言。我家里藏书多,自小就阅读了很多名著,还有母亲能辅导功课,尤其是写作文,没有思路的时候,母亲总会指点迷津。但写毛笔字帖课,我就不如阿龙了。他把毛笔字写的有模有样,批阅时老师把写得好的字圈红,作业簿发下来,他的本子上一串串红,总是比我多,这时候他会对我咪咪一笑。还有美术课,老师拿一个茶杯,上课教画静物,他也是刷刷几笔,轮廓就出来了,立体感非常强,而我总是愁眉苦脸画不好。</p><p> 学校环境改善之后,班级有了板报,老师让我们俩加另外一个同学负责。我负责板报内容,设计格式花样,阿龙他俩负责实施,阿龙的字好,画也棒,我们班的板报在学校里总是最出彩儿。</p><p> 也在那一年,学校里要参加区里汇演,文艺课老师到班级挑两男两女排演新疆舞。阿龙模样清俊,动作灵巧,和我一起被挑选上了,去区里参赛居然又被区宣传队看中,和他们一起,开始了一个多月对驻岛部队和村岙的慰问演出。</p><p> 那段时间里,我们四个小孩子和宣传队吃住在区里的招待所,上午排练,下午休息,傍晚化妆,晚上就乘大卡车到各处演出,不演出的时候,我们四人就结伴翻两座山走回家,约好时间再一起返回。</p><p> 阿龙各方面都很优秀,脑子又灵光。可他阿爷是国民党军官,当年逃离大陆撤到台湾,因此他家成份不好。我们全家是随父母下放回到家乡的,但父亲毕竟是老革命,受当地人敬重,处境自然要好得多。我的父母还是按月发工资的国家干部,比起当地人靠赚工分糊口,生活条件有天壤之别。</p><p> 阿龙家孩子较多,每年的学杂费及买学习用品,都是要靠自己寒暑假想法子赚来。月岙很多孩子养鸡养鸭,下了蛋不舍得吃,积攒下来去卖。还有的孩子上山采金银花,树上逮蝉蜕,种蓖麻籽,等着做中草药材的人来村里收购。大一些的女孩子,就去渔业社织渔网。我的生日是八月下旬,刚好是快开学的时候。每逢过生日我都会朝母亲嘟囔着家里鸡蛋不够,讨钱去同学家买鸡蛋,以此来帮助她们攒学杂费。母亲看出我的用意,总是爽快地准备好钱,嘱咐我多买一些。我当然想买阿龙家的鸡蛋,可问他他总是不肯,执意要我买女生家的。</p><p> 到了四年级,我们的劳动课就是分组种地,种番薯、小棠菜等,收成之后敲锣打鼓慰问挖防空洞的驻岛铁道兵。阿龙教我锄地分垄、撒菜籽栽苗及除草施肥,还学过插秧、采茶,帮助渔业社收海带、腌海蜇,我学会唱很多当地渔歌、民歌,其中有一首就是《采茶舞曲》(浙江民歌),如今听来依然亲切,我俨然成为当地的渔家囡了。</p><p> 这些经历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外表柔弱但意志坚韧的人。</p><p> 一九七六年,小学最后一个学期,父亲不幸去世,我随母亲回到遥远的东北大连。月岙读过书的小学校,海浪拍打的细沙滩,捡过泥螺的滩涂,对岸隐约可见的普陀山,我家场院里夜晚美丽的星空,还有在一起边织渔网边叽叽喳喳的小伙伴儿,还有—阿龙,从此别过了!</p><p>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为了犒赏我,母亲准许我回到家乡探望兄姊。阔别两年之久,当我归心似箭、舟车劳顿地回到月岙,却没有见到阿龙。打听到他早在七六年下半年就撑船当了渔民,他大我一岁,算起来当时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但那个时候的渔村,因为贫穷,因为看不到前途,很多男孩子就这样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想着他喜欢读书功课又好,很是黯然,不禁为他惋惜。</p><p> 岁月荏苒,再见阿龙,已经是三十三年以后的二零零九年岁末。因为生活变故和工作不顺的双重打击,身心俱惫的我病倒了,兄姊诚邀我回舟山调养身心,住了个把月,这才有时间打探小时候的伙伴。</p><p> 月岙变化真大,生活富庶了很多,交通也便利了。村里常住人口除了老年人就是外来打工者,有能力的中青年基本都迁居镇上或者本岛城区。在兄长帮助下我顺利地联系到了儿时同学,其中居然有阿龙,他早把家安置在沈家门。恰巧的是这几天正居家没有出海,听说是我来了,他喜出望外,在电话里高兴地连连说好,并赶忙订了海中洲大酒店设宴款待。</p><p> 在酒店大堂,终于见到了暌违多年的阿龙和妻子(同班同学阿霞)。站在我面前的阿龙,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消瘦寡言、衣裳总遮不及身长的青葱少年,他有着渔家人健硕的身板,和习惯性的洪亮嗓门儿,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头上已经谢顶,颇有点像大连京剧团的杨赤。阿龙早是远近闻名的船老大,有自己的渔船,还是名共产党员,他和妻子享有一双儿女,凑成一个“好”字。他坐在我的对面,谈笑风生,讲起少时的种种趣事,打开记忆深处的闸门,滔滔话题,心潮澎湃。</p><p> 我操着方言与同学们交谈着,思绪却在时空里跳跃切换,恍惚昨日。凝视良久,我都无法把今日的阿龙和记忆中的阿龙融合为一,就像他也无法把少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再度交汇。时光无法倒流,我们都变了,年龄、样貌、生活状态,可又都没有变,依旧是乡音、乡亲、少小情怀。</p><p> 阿龙还是唤我阿姑,和妻子一起频频举杯敬酒,我美滋滋地做着长辈,甚为欣慰。</p><p> 突然间有一位同学问我,你这鼻子上小时候就有痣吗?一时间大家争来争去说有说无,好像在验明正身。我笑着不语,任他们面红耳赤的争议,阿龙也不参与话题,只是呵呵地笑着,我想他与我太熟稔,一定是知道但不点破,怕影响大家的兴致。</p><p> 我问起阿龙辍学的原因,他笑着半真半假地说:"那还不是由于你!"咦,怎么与我相干?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说:"是你转学离开了,让我失去了读书的兴趣!"我方才明白。天啊!这我怎么承担得起呢。</p><p>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由于我的离去,当时的阿龙内心是沮丧的。</p><p> 过几天,阿龙又约我吃了顿简单午餐,就是为了陪我。阿龙要了一瓶啤酒,慢悠悠地呷着,却没有了和大家一起时的高谈阔论,只是微笑着,看着我吃饭。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了?他羞赧地说,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怕你,从小就怕。三十三年了,没想到还能和你一起吃顿饭。</p><p> 我理解“怕”的含义:怕就是在意,就是在乎。</p><p> 阿龙这才跟我说,八三年暑假我回乡时,他在村里远远望到我了,听说我读了大学,看着我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大概有点踌躇满志吧!他觉得自己是个捕鱼阿毛,与我相距甚远,没有勇气和我打招呼,于是跑到村口的山坡高处,一直看着我离开,在山上远处喊了我的名字,我自然是听不到的。听他说了这些,我不免心里酸酸的。</p><p> 我关心地问他阿娘以后的情况。听阿龙讲,两岸关系缓和之后,他阿爷就回到舟山在沈家门买了房子,陪阿娘共同生活十年后过世。现在阿娘已经九十多岁了,尚健在。阿爷留下的钱已经足够她衣食无忧,颐养天年。</p><p> 哦!青丝白发,红颜耄耋,百年只是瞬间。人生岂止五味,苦尽甘来,我为她老人家的晚年安康由衷地高兴。</p><p> 短短的相聚,阿龙又要出海了。阿龙在海上给我发来短信说,我作为他少年时青梅竹马异性的伙伴,永远都烙在心中。</p><p> 他还说:这以后,我可要牵挂远方的你了,可以嘛?</p><p> 是呀,人生若只如初见,小时候的感情是最纯真难忘的。</p><p> 我给他回短信说:阿龙,以后我也会多一份牵挂你,菩萨保佑你出海平安。</p><p> 从那之后,我又匆匆回舟山若干次,却没机会与阿龙碰面,但不断有他的好消息传来:买新房子了,女儿结婚,他又升级做外公了,儿子到上海读大学了,又工作就业了,年纪大了不捕鱼,改撑运输船了……</p><p> 这就是我少女时代的小伙伴一一阿龙的故事。时易世移,阿龙靠自己的辛勤劳作,换来今天安定富庶的生活。而现今的朱家尖,已从寂寂无名的海岛渔村,赢得美誉连连,可比肩夏威夷群岛,成为中国东方的海上花园,这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乡村巨变的缩影,惠及百姓,定会福祉昌延。</p><p> 芳林陈叶催新叶,流水后波逐前波。阿龙与我,是芳林中哪两片叶子,是大海上哪两朵浪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