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浮沉 任千迴百轉 卻薄如一紙

稼轩

<p><b style="font-size: 20px;">幾張通知書的記憶</b></p><p><br></p><p>這幾張簡陋無比,紙張低劣的油印通知書,記錄著我生命中的幾個轉折。</p><p>至今珍藏著它們,是因為收到它們的那一刻至今歷歷在目刻骨銘心。由此常常歎息,人生沉浮,悲喜交加,任千迴百轉,卻薄如一紙。</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第一季 中考 (錄取通知書)</b></p><p>1965年夏,面临“中考”,我依然如故地放松自己,我不知道应该考什么学校。学校的门厅里贴满了各招生学校的介绍,而我对这些学校几乎都是一无所知。</p><p>填志願前,班主任老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給我的目標是“市重点”,比如上海中学、交大、复旦附中等等。老師的忠言是要聽的,但我的自信並不是那樣固若金湯。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犹豫再三,第一志愿填了“上海师范学院附属中学”。這既满足了老師“市重点”的要求,又避开了交大、复旦等名校附中的“锋芒”——虽然有老师为我打气,但我还是底气不足。</p><p>考試還算順利,考過之後進入暑假模式,捉蟋蟀粘知了樂此不疲。</p><p>直到“发榜”的那天,我才忽然心虚起來。我不敢出去等候邮递员的到来,只在家裡望著門口的那條小路。远远只听见邮递员自行车的铃声和路口的半个车轮,更加心慌意亂。看妹妹從郵遞員手中接过了一个发黄的信件,边走边念着上面的落款:上海师范……没等她念完,我衝出家門一把抢过了通知書。</p><p>这一張上海师院附中的录取通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等待的通知書,並有了緊張不安和焦慮。</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第二季 下鄉(批准通知書</b><b>)</b></p><p>一年後,文革爆發,學校停課。迴避了淪為戰場的校園中墨汁和漿糊的酸臭,在家中”逍遙”數年,老人家一聲令下,開啟了戰天鬥地的生活模式。</p><p>因為大串聯留下的關節炎,原本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待分配”的旗下繼續逍遙,然如无根的浮萍,要承受水流無情的衝擊,更因為68屆初中的妹妹成了動員主攻對象,促使我主動出擊,報名去黑龍江大興安嶺,希望以此来减轻妹妹和父母的精神压力。</p><p>在等待通知的日子裡,我开始严重失眠,辗转床头,脑海里满是飞雪、帐篷、树林的景象。收音机里常播不衰的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的唱段: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真如寒风襲人,敲打着飘泊的命运之舟……</p><p>這天下午,當街道干部進門将那张浅红色的通知书递给我的时候,妹妹忽然一下子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拿着通知的手在颤抖,無法看清上面的字跡,房间里传来了妹妹的哭声,那一刻,我忽然很后悔,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了吗?我就要去到那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地方了嗎?此刻我才感到,除了住校,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我,要跨过这道坎,是多么的不容易。</p><p>这一天,离开出发的日子1969年11月20日,只有短短的十余天。</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第三季 病退 (同意通知書)</b></p><p>從下鄉到回城,在大興安嶺虛歲十年,扛過最苦最累的活,當過”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進到過”上層建築”領域——林業局的文工團樂隊。</p><p>知青運動到了強弩之末,弟兄們紛紛通過各種合法和非法的手段回城。</p><p>曲終人散,在知青好友的幫助下,我決心踏上知青”病退”的最後一班列車。</p><p>在各級”鄉辦”間不斷穿梭,寫了無數封申訴信,雖孤注一擲仍走頭無路。就像一個病人在醫生面前喋喋不休講述病情,醫生卻是那樣漠然和無動於衷。</p><p>好在,这期间,重創的中國在鄧公的麾下展現了復興的希望。</p><p>這一年,中国文化界的泰斗级人物郭沫若去世。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名著《蔡文姬》的复演。这个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的一生,也是中国文化遭遇悲喜际遇的写照。</p><p>這一年,人们为能买到一本再版的世界名著,《悲慘世界》或《紅與黑》,在新華書店排起長隊。</p><p>這一年,由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戏曲影片《红楼梦》解禁重映一票难求。电视台播放这部影片的当晚,街道里委的电视机搬到了屋外,人们早早地搬来小凳子,焦急地等候開演。</p><p>這一年,一部香港拍摄的彩色宽银幕影片《屈原》让人們大开眼界。这部由老牌影星鲍方主演的影片,场景宏大逼真、故事扣人心弦、画面美轮美奂,它使停滞甚至倒退了十余年的中国电影界为之一振。</p><p>這一年,很多人在等待,等待逐步清朗的“政策”的拯救。</p><p>這天下午,我在房里兴致勃勃地拉小提琴——拉琴、寫字、學日語,是我等待期間最熱衷的愛好,雖然最終一無所成,卻填補了那些日子的蒼白。</p><p>我聽見母亲叫我,走出房间的时候,看见居委會小组长的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我的心狂跳起來,就像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罪犯。这时候小组长说了一句:其他都是假的,拿到这个东西才是真正的上海人了。</p><p>這是區“鄉辦”的通知,拆開信封,首先跳入眼帘的是“同意病退”四個字,我按捺了下因為激動而有些眩暈的心情,一块石头 ,终于落地。</p><p>歷時十年,回家的感覺真好!</p> <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第四季 入職 (錄用通知書)</b></p><p>由下乡知青变成“回城知青”的我們,仍然是急需“政策”拯救的人群,重启新生活的钥匙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个人的信念則无关紧要。</p><p>待業期間,我拒絕了代課老師的約請,拒絕了街道小廠的分配,寧可被打入另冊,冒著未知的風險等待,或許柳暗花明,或許再入泥潭。</p><p>等待期間,我去紡織廠的翻砂車間勞動,去拖拉機廠的車隊當搬運工,除為了每天人民幣一元左右的報酬,更多的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存在。當我跟著卡車在烈日下奔跑,身背肩扛,汗流如雨時,會暫時忘記渺茫的前景而感到少有的舒爽。</p><p>终于等來消息:上海十二个局将在全市面对回沪知青招工。但遍覽“招工简章”,發現針對我們的還是各色“苦力”,诸如港务局的装卸工、船工、挖泥工等。唯一“體面的文職工作”,只有人民银行一家。</p><p>我对“板板六十四”的銀行工作並無好感,但是在根本无可选择的情况下,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報考银行。</p><p>大概銀行招工是唯一需要文化考試的,一星期後考試如期舉行,科目為語文,數學,政治和會計四門。我再次走進久違的,決定我命運的考場絕命一搏。</p><p>大約十天之後的早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來家通知說,我的文化考試已經通過,第二關是體檢。</p><p>體檢之後又一个十天过去了,我的心情又紧张不安起來,新聞都报道了全民单位招工告一段落的消息,銀行的通知卻姍姍來遲。</p><p>那天上午,二哥从单位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经托人与銀行联系,确认我已经被录取。下午三时半,焦急不安的母亲还是执意去街道询问,街道回答通知已经通過居委會下达。母亲急急返回時,通知已经到了我和父亲的手里。</p><p>看了錄用通知書,我一把抱起正在玩耍的二哥的儿子,大声对他说:阿叔要上班了,你高兴吗?刚刚四五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兴奋。我说:阿叔上班去挣了钱给你买好东西吃!他懵懵懂懂地说:好的,你给我买一包苹果。</p><p>人民銀行的錄用通知書報到時被收取了,但記憶仍清晰如昨。</p><p>一个多月来和我同样焦躁不安的母亲终于舒了口气,父亲则平靜而喜悅地说:银行职员,从前都是要叫“先生”的。看得出,父母为我能从一个扛“苦力”的“待业知青”成为拥有体面“文职”工作的人由衷地高兴。</p><p>那一年,我整30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