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如果不去世,大姐今年应该73岁了,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她排行应该是老三,我排行老九,后来因为排在她前面和排在我前面的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病逝,她便成了真正的大姐,我便成了九弟。</p><p class="ql-block">大姐出生于1945年,具体月份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自打记事那天起,我就经常把她们的生日搞混淆。</p><p class="ql-block">我出生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大姐和二姐为了生计,总是披着一条破麻袋片子到处捡煤渣换钱糊口。</p><p class="ql-block">大姐一辈子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这个原因导致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处在可有可无的状态。</p><p class="ql-block">1969年,大姐留在城里做了工人,嫁给了一个屠夫。我随全家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p><p class="ql-block">我在农村度过了十年。那十年,是贫困潦倒的十年,是不堪回首的十年,也是令我终生难忘的十年,全家迁回城里时,我已经读初中。</p><p class="ql-block">父亲在文革中被斗怕了,胆子异常小,他和母亲还没有平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靠的是可怜的定量口粮和大姐的接济生活。</p><p class="ql-block">父亲一直多病,母亲患上神经官能症也刚刚痊愈,别说读书,就连吃饭有时都成问题。</p><p class="ql-block">为了读书,我哀求父母,一再声明不要他们出学费。读了一辈子书的父亲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同意我继续读书。</p><p class="ql-block">从读一年级开始,我一直都是夹着书本去学校,从来没有尝过书本放在书包里是什么滋味。</p><p class="ql-block">上初中后,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背着书包,我心动了,也想要个书包,可哪里来的钱呢?父亲就让我去找大姐要钱做个书包,那时候一只布书包也就三毛钱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出乎意料的是,大姐不但没有给我钱做书包,还恶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我一边哭一边冲出她的家门,发誓将来一定混出个人样来。</p><p class="ql-block">我忍着饥饿拼命读书,寒暑假自己出去摆地摊挣学费。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全家人包括大姐没有一个高兴,因为他们都在为我的学费发愁。</p><p class="ql-block">我默默地回到下放过的那个村庄,和乡亲们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河里逮鱼摸虾,春天挖野菜,夏天捉知了,秋天捡稻穗,冬天拾柴火,终于凑齐了上大学的费用。</p><p class="ql-block">上大学那几年,我很少和大姐联系,就是后来上军校,也几乎不来往,大姐在我心里的形象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回到地方后,我风华正茂,事业如日中天。而大姐已过花甲之年。尽管我成家生子,但和大姐来往也是少得可怜。</p><p class="ql-block">我和大姐之间的感情疏远的原因我一直没有认真想过,我总是难以从她拒绝给我买书包的阴影里跳出来,在我内心深处,我无法原谅大姐对我的冷酷。</p><p class="ql-block">大姐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和我妹妹同龄(这在过去很正常),姐夫开始杀猪,后来倒卖地方名酒,挣了点钱又被别人骗了个精光,只能靠摆地摊生活。</p><p class="ql-block">大姐所在的工厂由于受到市场经济的强烈冲击,经济效益迅速走下坡路,很快便濒临倒闭。</p><p class="ql-block">这时我已经在离家乡很远的城市工作,与大姐的感情距离更加疏远了,即使回家看望老母,也大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p><p class="ql-block">极少见面的大姐每次见到我话都很少,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老熬夜,要改改你的驴脾气,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给你笑脸。”</p><p class="ql-block">对大姐的唠叨我基本没有入心,觉得大姐最虚伪,最不靠谱,也最没有人情味。这样的大姐有也似无。</p><p class="ql-block">姐夫在他60岁的时候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我参加完他的葬礼就匆匆赶回,按照常理,这是不近人情的,我应该留下来陪她几天,安慰安慰她孤寂的心灵。</p><p class="ql-block">我没有留下,因为我对她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母亲患病期间,大姐一家一直持冷漠的态度。</p><p class="ql-block">一晃又过了10年,再次见到大姐,她已经是白发苍苍、腰弓背驼、步履蹒跚的老人。见到我时,大姐一路小跑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摇晃。</p><p class="ql-block">她还是那几句话,几十年丝毫没有改变。而这时候听起来觉得那么真实,那么平和,那么耐人回味。</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母亲祭日,我们去给母亲上坟,大姐不顾劝阻,在母亲的坟头痛哭,历数往日生活的艰难,以及自己的种种不孝,那一刻,我内心波涛翻滚,泪如泉涌,这才真正体会到大姐的难处。</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再也见不到大姐,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留下来的,大都是对大姐的思念和深深的愧疚……</p><p class="ql-block">记得我读三年级的时候,给大姐第一次写信(这封信也成为这辈子我写给她的唯一的一封信)。尽管过去差不多四十年,但内容我依然清晰地记得:</p><p class="ql-block">“敬爱的大姐:</p><p class="ql-block">我是小猴(大姐给我起的绰号)。我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会认好多字呢。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也让你会好多字好吗?</p><p class="ql-block">我家的形势和全国一样一片大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非常非常的好,大大的好!爸爸妈妈身体都很好,全家都很好,猪也很好,还有两只大公鸡很调皮,经常欺负母鸡。</p><p class="ql-block">不过大姐放心,就是再饿,我们都不会杀它们的。妈妈说等你回来了炖鸡汤给你补身体呢。</p><p class="ql-block">不多说了,我要去上课了,本来是想去挖猪菜的,可是我特别喜欢的语文课,里面有好多有趣的故事,所以我先去上课,放学了再去挖猪菜。等你来了我讲给你听好不?</p><p class="ql-block">此致</p><p class="ql-block">革命的敬礼!</p><p class="ql-block">你的弟弟小猴</p><p class="ql-block">1970年9月1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