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偷听敌台案

章笑非

<p>随着日渐变老,一些尘封的旧事经常会在梦中出现。梦醒之后往往抹去冷汗长出一口气,庆幸一切早已过去。但庆幸之余又百思不得其解:俺老章不晓得头世造了犀梨恶,怎么老是命中犯小人?趁客居米国闲来无事,不免将前半生所遇小人盘点一番以诫后人。</p><p><br></p><p>一九七七年春,全国一片莺歌燕舞,歌颂英明领袖华国锋的丰功伟绩。单位领导知道我肚子里有点墨水,要求创作一个节目参加公司的文艺汇演。我便根据所在菜场一位市劳模的事迹,编了一个女声表演唱。谁知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这个节目居然被蔬菜公司选中,将我和一名姓汤的女同事借调到公司宣传队,筹备参加全市商业系统的“红五月”汇演。</p><p><br></p><p>尽管公司有规定,学徒期间一律不准谈恋爱,但能进宣传队的都是多情种子,没几天便纷纷成双成对。众人见我和小汤经常一道下班,以为也成了一对,便都来开我们的玩笑。小汤脸一红似乎默认了,我却作古认真地叫众人不要乱说。小汤有些气恼地嗔怪道:大家也就随便说说,你至于这么认真吗?我苦笑道:我是怕有人误会。没想到小汤真生气了:我又没跟别个拉拉扯扯,谁吃饱了撑的来误会?今天你不说出这个人来我跟你没完!</p><p><br></p><p>误会的还真确有其人,就是菜场禽蛋鱼组的核算员,因高度近视常年戴一副眼镜,大家都叫他“四只眼”。四只眼是顶替进菜场的,响当当的国营编制,加上又是高中毕业生,学历全场最高,所以脱产在财务上坐办公桌。他还写的一手好隶书,每次菜场出墙报都是他一人包了,很得领导宠爱,为此破例分给他一间单人宿舍。</p><p><br></p><p>四只眼聪是聪明却有些迂,加上菜场原先年轻的女职工也少,因此二十七八岁了仍未婚配。我们这批学徒工进来之后,他眼睛不由一亮,一下就盯上了颇有姿色的小汤。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汤除了要买鸭和鱼时会来找他,平日里情愿跟别人谈笑风生,离他却远远的。他几次鼓起勇气请她看电影,都碰了软钉子,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是推屋里有事。有好心的老职工劝他:四只眼我不是扫你的兴,人家小汤眼眨眉毛动会看上你?还是现实一些,找个一老朴实的牢靠。可四只眼就像中了邪,说这辈子非汤不娶。话传到小汤耳朵里,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依然我行我素。</p><p><br></p><p>对我们这批代培的大集体学徒工,四只眼本来是不屑一顾的。后来见我和小汤进了公司宣传队,便突然套起近乎来。有一次《杜鹃山》剧组来省城演出,他特意搞了三张票要我请小汤一起看,还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谁知小汤根本不领他的情,一边磕着瓜子看戏,一边跟我聊得热火朝天,仿佛旁边没有他似的。</p><p><br></p><p>有一天轮到我和四只眼在菜场值晚班,他把收音机调到短波,收听起了《米国之音》和《字油中国之声》。我担心地说:偷听敌台,你不怕公安局抓?四只眼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说我们是兄弟,你不说有哪个会晓得?没事就经常来我这里睡,我们一起听。</p><p><br></p><p>平时我也很少来四只眼这里,只是有时家里来了乡下的客住不下,才会找他搭个铺。四只眼每次都要问:你们宣传队有人追小汤吧?我每次都回答说好像还没有,每当这时他就会狐疑地盯着英杰,汽水瓶底一样的镜片后面两只略显暴凸的眼睛一动不动,就跟死鱼差不多。直到我肯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我敢打包票!他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拜托我在小汤那里替他多说几句好话。见四只眼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确实真想帮他,可只要一在小汤面前提起他就会惹来一通好骂:你跟我少提那个死鱼眼好不好?恶心!</p><p><br></p><p>有时候宣传队活动少,大家都还要回菜场上班。一天公司工会给每人发了一张电影票,是文革前的老片子《天仙配》。这天正好小汤在菜场当班没来,工会主席就叫我给她带去。小汤是蔬菜票销组的核算员,我找她的时候几个女同事正在聊天。我大大方方地把票递给她,说是工会发的。</p><p><br></p><p>众人的眼睛顿时变得像探照灯,在我俩身上扫来扫去。不知为什么小汤的脸突然通红,转身就跑了。同事们笑道:真看不出来,小章的胆子还蛮大嘛,敢当大家的面追小汤,当真有量!我莫名其妙地骂了声“神经病”,讪讪地走了。</p><p><br></p><p>后来不知哪个长舌妇把这件事加油添醋地传到了四只眼耳朵里,四只眼突然不理我了,而且看到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双死鱼眼怒火熊熊几乎要被烤熟。没过两天,我就接到了公司保卫科的传讯。</p><p><br></p><p>不大的办公室布置得极为庄严:正中一排马恩列斯毛和华国锋的画像,下面是 “你办事,我放心”的最高指示;左右两面墙上两条大幅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保卫科长据说是从公安局转业的,脸色凝重语气严厉:你知道我们把你叫来是为什么吗?我惶或地摇摇头,说不知道。科长又问:你仔细回想一下,干过什么犯法的事情?我躲开对方那锥子似的目光,望着天花板假装回忆。等了一会儿科长不耐烦了,用手指敲着桌子:喂,怎么样?想起来了吗?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清楚对方掌握了多少情况,暗暗告诫自己要镇静,千万不能自投罗网。</p><p><br></p><p>见我还是摇头,科长冷笑道:年轻人,我知道你很聪明,可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党的政策你也清楚,只要老实交代,我们就不会把案子移交给公安机关。否则,哼哼,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心里又忐忑起来: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呢?这时候有人来叫科长接电话,出去时他吩咐旁边的助手继续审问。助手是个文艺爱好者,平时喜欢来宣传队厮混。趁上司不在,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小声说:有人揭发你偷听敌台,千万不要承认,否则麻烦可就大了。</p><p><br></p><p>联想起四只眼那双燃烧的死鱼眼,我顿时恍然大悟,不禁恨道:我根本就没有得罪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这人哪,怎么变得这样丧心病狂?</p><p><br></p><p>科长匆匆走进来,问助手招了没有?助手摇了摇头。他瞪着我喝道:看样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我来问你,你有没有偷听过敌台?我坚决地摇摇头,说:根本没有,要有的话随你怎么处理。科长恼羞成怒,劈胸揪住扬手就要打。我不卑不亢地说:科长,打人可是犯法的。科长愣了一下,正僵持间,工会主席来了,很不高兴地说:你们保卫科传讯宣传队的人,怎么跟工会团委招呼都不打一个啊?</p><p><br></p><p>宣传队归工会团委代管,因为逢年过节会帮着画墙报刊头插图,工会主席比较欣赏我。而他是南下的老干部,连公司的头都惧他三分。科长只好就势下台,陪笑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随便聊聊。好啦好啦,小章你可以走了。我庆幸总算平安过关,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这真是人心险恶,深不可测啊!</p><p><br></p><p>这件事虽没留下什么案底,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前途。后来有知情者告知:本来宣传队解散时公司打算把能写会画的我留在团委以工代干,终因此案未作结论而泡汤。我重新被打回原形回到菜场,很不情愿地又蹬起了三轮车,天天运送豆干、酱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