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问苍天》38

章笑非

第三十八章 留守乡下苦不堪言 沈静怡走进公社办公楼，敲开了巴主任办公室的门。看见她巴很热情地站起来，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并客气地倒了一杯水。静怡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问：巴主任，您找我有事？ 巴主任在静怡旁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叹道：怪不得我那小子至今对你还念念不忘，静怡呀，你确实生得漂亮，恐怕全县都找不出第二个来。静怡的脸“腾”地一下通红，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巴主任像个慈祥的长辈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关切地问：就快要高中毕业了，你知道自己的去向吗？静怡摇摇头说：不晓得。不过像我们这样没有关系的老百姓，还不是回家种田。巴主任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大口，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可以建立关系啊！哎，我家大华还在等你哪。只要你点一下头，我立刻想法子给你安排工作。 开始一听“大华”静怡还没反应过来，但马上就想起是巴拿马的本名，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张长满粉刺的脸和太阳穴处那个铜钱大的疤，心里不禁一阵恶心。哼，县城有什么了不起？这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我的英杰好！他不负我，我岂能负他？ 见静怡神情恍惚不置可否，巴主任叹了口气，自我解嘲道：当然，我知道我儿子配不上你，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不过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回到乡下去吃苦。上次我就说过，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见静怡面露希冀，他试探道：安排你到公社中心小学教书怎么样？那里正好缺个语文老师。静怡听了自然高兴，忙说好啊，我喜欢教语文，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巴主任的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色迷迷地盯着静怡：我说行就行，只要……说着他突然用脚勾上办公室的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撅起嘴唇凑了上来。 又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家伙！此时的静怡已不似当年那般软弱，任由徐向东非礼。她用力挣脱巴主任的爪子，往后一仰躲开他臭哄哄的大嘴，然后灵巧地跳起来打开门跑了出来。她一边向学校跑，一边抹着屈辱的泪水。呸，什么主任？看起来道貌岸然，实际上禽兽都不如！ 拒绝了巴主任的“好意”，静怡自然也就失去了到公社中心小学当老师的机会。这年七月高中一毕业，她沮丧地卷起铺盖又回到了桑田村。 仍然是个暮霭四起鸦声阵阵的黄昏，静怡“吱呀”一声推开生产队粮库边破败小屋的门，一股没有人烟的霉味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拂去门角的蛛网，把简单的行李扔到床上。茫然环顾，依然是人去屋空形单影只，好像辛勤持家的母亲和生气勃勃的英杰从来就没在这里呆过。胆大妄为的老鼠，天还没黑就旁若无人地吱吱乱钻，有一匹身躯庞大的鼠王竟然从脚面蹿过，吓得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妈！英杰！你们在哪儿？她大声喊着，不顾床上一层厚厚的灰，扑在上面伤心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举着松明火把进来。朦胧中静怡一抬头，发现天已经全黑了。站在床边的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如一日迷恋她的金根，此刻正睁大一双三角眼痴痴地凝视着她。静怡尖叫一声跃起，随手摸起一样东西，惊恐地瞪着金根：你……你要干……干什么？金根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看到你进村了，怕你饿，从窖里摸了个薯煨熟送来。快吃吧，还是热的。 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静怡的肚子顿时“咕咕”直响，这才想起今天连早饭都没吃。她急忙就着火把将油灯点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过大红薯一掰两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金根用松明把煤油灯点亮，将火把踩灭，然后坐在静怡对面，小心翼翼地问道：哎，你什么时间回屋下去？ 回去？我还能回去吗？静怡下意识地捻着手里的薯皮，怔怔地盯着油灯，一言不发。……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唉，我替英杰垂泪，谁为我垂泪呢？想到伤心处，她的眼泪又一串串地滚落在地。金根焦急地搓着手，鼓起勇气说：回不去也不要紧，我会帮你砍柴、挑水、捉鱼鳅、打麂子，屋里的事全都包在我身上！ 静怡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心想这要是英杰那该多好啊，就是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王宝钏守寒窑一十八载，盼来了薛平贵衣锦还乡……英杰呀英杰，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呢？见静怡懒懒地不愿理睬自己，金根摇摇头，识趣地点起火把走了。 这时候村里的下放干部和下放居民基本上都回了城，剩下几个超过年龄的下放居民子女留了下来。二十个知青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父母官复原职的稍一活动，就通过推荐上大学或招工、当兵，把这几年无暇顾及的儿女们弄了回去；有点门路的则到医院搞张证明办病残，先回了城再说；实在没有办法的就只有提前退休，腾出岗位让吃尽苦头的后代回城顶替。 这样一来，全村知青陆陆续续走得只剩下三男两女。生产队为了节约房子，把他们安置在了一起，两下一合并，正好四男四女。大家年纪都老大不小，孤衾难耐五更寒，长夜难明赤县天，互相一合计，索性搭伙过起了日子。你耕田来我种菜，我挑水来你浇园，时间一长情投意合的干脆就明铺暗盖地做起了夫妻。只是怕以后永远回不了城，没有一个敢打结婚证。 与静怡搭对的是上海知青陶阿毛，一个长得像根豆芽菜、腼腆得跟女孩子一样的书呆子。其实起初另外那四个男知青都暗中找过静怡，提出要跟她搭伙，被她婉言谢绝了。而其他女知青都瞧不上陶阿毛，没有一个人愿跟他搭。就这样阴差阳错，两个在众人看来最不相配的反而结成了对。 陶阿毛的祖辈早年被当作“猪仔”卖到南洋，后来成了富甲一方的印尼华侨巨商。解放初，年少气盛的父母亲为逃婚双双回到大陆，立志要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报效祖国。文割爆发后，这对苦命鸳鸯被打成“美蒋特务”，造反派日夜刑讯逼供，非要他们交出隐藏的电台。可怜两个人从小养尊处优，如今却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被斗得死去活来。生活的信念一旦丧失，死亡就变得不再可怕了。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夫妻俩撞破专案组禁闭室的窗户玻璃，紧紧搂着从六楼跃下。 就这样，十五岁的陶阿毛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在两年之后的上山下乡的大潮中，他又孤零零地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家庭的不幸和先天的懦弱，使他成了知青中最听话、劳动最积极的人。五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夜露，把这个文质彬彬的儒雅少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夫，如果不是还架着一副眼镜的话，没有谁会相信他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上海知青。静怡之所以选择他搭伴，看中的就是他的老实。因此尽管知青们成双结对苦中作乐，但她丝毫也不为之所动。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自从那个夜晚之后，自己就属于英杰一个人了，任凭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都将矢志不渝。 尴尬的事自然也有。秋收过后进入农闲季节，对回城已经绝望的知情们也变得随乡入俗，每到夜幕降临同室女知青们的蚊帐中就会钻进各自的男友，窃窃私语声、打情骂俏声顿时此起彼伏。有时候静怡也会用对爱人的思念来抵御眼前的诱惑，沉醉在与英杰的恩爱中，恨不能立刻投入他温暖的怀抱。不管队里准不准假，明天就搭班车回省城，我的英杰比你们强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静怡匆匆起床，捡了几件衣服到旅行包里。就在她刚要出门时，生产队长千明走了进来，见状惊问：怎么，你要回屋下去？静怡点点头，说有人捎信来，我娘病了，我想回去照应一段时间。千明为难地搓搓手，求道：村小的李老师调回县里了，明日就走，扔下两个年级的课没人教。我们村就你高中毕业，你能不能接下来？静怡犹豫了，一来到村小教书确是个好差事，不用下田就能拿正式劳动力的工分；二来这千明是个回乡知青，平日里对自己挺照顾的，不好驳他的面子。可要接下来就等于绑住了脚，非要等到放寒假才能回家。怎么办？ 千明见她犯难，忙说：你先帮我顶一下，要是实在不愿当孩子王，以后再调整。话说到这个份上，静怡只好答应，把卷起的铺盖又打开了。唉，英杰呀英杰，到过年时我们再团聚吧！ 除了要走的李老师，村小还有一男一女两位老师。男的姓丁名桂元，是六年前从师范分配来的公办教师，每月可到公社领取三十七元五角工资。女的名叫千凤，是已故生产队长上信的大女儿。虽然她只读了两年初中，但村里念上信一生耿直，一致同意照顾千凤当代课老师，每年在队里记两千工分。由于父亲与许秀芬的恩怨，千凤一开始就对静怡没好脸色，加上见一向清高的丁桂元对她大献殷勤，心里就更气了。 本来按照安排，学历最高的丁桂元教五、六年级，学历最低的千凤教一、二年级，静怡接李老师的手，应该继续教三、四年级。可千凤却提出要教三、四年级，说自己是三代贫农的后代，不能让一个资本家的子女压在头上。千明很为难，不知道怎样向静怡开口。倒是静怡十分大度，说教哪个年级都无所谓，反正我也是新手，先在低年级适应一下也好。话虽这样说，她在心里念着的却是上信几年来对自己一家的关照。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让一让千凤，就当是报答上信叔吧！ 让静怡为难尴尬和令千凤妒火中烧的是丁桂元的自作多情。 这个自诩为风流才子唐伯虎的乡村教师，对静怡其实心仪已久。早在大演样板戏的时候，他就被静怡的才貌迷得如痴如醉，无论排练还是演出，几乎场场不拉。有多才多艺风华正茂的英杰在，自惭形秽的他只好悄悄躲藏在人群中，贪婪地凝视着静怡那张秀色可餐的俏脸。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对金根们的偷鸡摸狗十分不屑，只能晚上蜷在冰凉的被窝里，一遍遍翻着珍藏的《三笑姻缘九美图》，一次次把自己想象成风流倜傥的唐解元，把静怡想象成俏丽活泼的小秋香。通过无数次的想象，他把静怡的倩影深深地烙在心底，每逢夜深人静寂寞难耐时便拿出来咀嚼回味一番。久而久之，他竟对农村的妹子丧失了兴趣，以至于高不成低不就至今仍孑然一身。 痴情的千凤哪里晓得这些，一厢情愿地爱上了这个村里唯一吃皇粮的“公家人”，帮他洗衣服，给他做好吃的。对她的心思丁桂元何尝不知，但出于乡村知识分子的狡猾，他一边口是心非地敷衍她，一边享受着单身汉难以享受到的种种好处。不想静怡的到来撕破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大喜过望的丁桂元露骨地讨好着她，不仅手把手地教她备课，还把千凤送来的东西给她吃。千凤绝望了，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她咬牙切齿对自己说：那个老狐狸精害死了你爹，这个小狐狸精又来抢你的心上人了。千凤呀千凤，此仇不报枉为人！ 善良的静怡以为千凤还是为父亲的死怀恨在心，对她的仇视和刁难付之一笑。日久见人心，慢慢地她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