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麦

文汇

　　“东打箩，西打糠，下来麦子喝面汤；东打糠，西打箩，下来麦子吃馍馍”。小满临近，麦子秀穗，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即将来临。相比春耕秋收，麦收时间紧、任务重，火烧火燎，急急匆匆，乡亲们一般叫抢收。也许是现在日子好了，面食司空见惯；也许是离开家乡久了，很少再参与田间劳作，热腾腾的过麦场景渐行渐远。

　　对于本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在鲁中山区的孩子，像我，吃肯定是第一要务和绕不开的话题。民以食为天，长身体的孩子，对于食物的需求和渴望肯定更胜一筹。那时候乡亲们大多以地瓜、玉米为主食，日子再窘迫一些的人家，瓜菜也顶半年粮。山区旱田多，水浇地少，农业生产基本是靠天吃饭。地瓜、玉米等作物相对更耐旱高产，小麦需要大粪大水，种在旱地里，十年九不收。人民公社时期，每个生产队只在有限的水浇地里种小麦。物以稀为贵，再加上麦收季节，春夏交替，天气多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说不定就风雨大作，有时强对流天气，还会下冰雹。摊上不好的天气，快到嘴边的麦子搞不好会颗粒无收，不是因为雨天发霉，就是被冰雹砸在地里。所以乡亲们有时会开玩笑说“这麦子是和老天爷伙着的”。对于常年以地瓜、玉米等粗粮和瓜菜为主的人们来讲，粗粮赖以为生，面食只能是打打牙祭。自然过麦比其他农事活动更为紧迫和讲究。

　　麦子落了花，生产队就把村子旁边平坦宽敞的地块整理出来，锄草铲平，用碌碡一遍一遍地碾压，最后再泼上水，撒上麦糠，用碌碡压实了，打麦子的麦场就算准备好了。逢四或九上游村大集，生产队长和保管员去集上填补部分杈把扫帚、镰刀、“麦约子”等过麦专用工具，等待麦子开镰。

　　麦熟一晌，芒种前后，白花花的日头，天干物燥，上午还是绿中泛黄的麦田，午后便黄里泛白。卯足了劲的男劳力们，把捆麦子的“麦约子”往腰上一系，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噗噗”，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弯腰迈入麦田，前腿弓，后腿登，左手把麦秆往怀里一揽，右手镰刀一挥，——嚓——，一大把沉甸甸的麦穗就倒在齐刷刷的麦茬上了。火热的天气，火热的氛围，男劳力们憋着劲，赶趟儿似地往前赶，谁都不甘落后。那时候运输工具落后，除了肩挑肩背，一般都用木推车往场院里运送麦个子，狭长的车盘子，十个麦个子就垛得老高，车厢后面还要塞上两个，两个车把上也各担上一个，整个车子推起来像一座小山，摇摇晃晃，看不见路，全凭感觉往前推；更要命的是尖尖的麦芒扎脸扎眼扎胳膊，再加上汗水一淹，红红的一大片，火辣辣得疼，的确不是个好活计。横七竖八的麦个子运到场院里，先用铡刀铡下麦穗，再用木杈摊开，翻来覆去地晾晒，等晚上割麦子的男劳力们回来了，在明晃晃的汽灯下，男女老少齐上阵，开始热闹紧张的打场。用12马力的柴油机带动脱粒机，一边进，两边出，进去的是麦穗，出来的是麦粒和麦瓤；麦粒堆成堆，麦瓤码成垛，这在当时是少有的机械化。麦粒里面往往掺杂着麦糠，白天还要经历一遍叫扬场的工序。扬场是项技术活，大都由生产队里的老把式来担任，再配上一个手脚麻利的妇女给他上铣，用簸箕把带糠的麦子扬上天，麦粒在半空中划个优美的弧线，“窣窣窣”落到地上，麦糠则随风飘向一旁，粒是粒，糠是糠，泾渭分明。不一会，新鲜饱满的麦粒就在场院里堆成一轮小粮丘。看着渐高渐长的麦轮，在一旁观看的孩子们，既惊奇于老把式和女社员一上一扬的和谐与优雅，更惊讶于聚沙成洲的麦轮，有时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不经意地说一声“真好看”或“真多啊”！夸好看没问题，说好多是万万不可的，轻则遭大人们白眼，重则被大人们训斥。当时，不谙世事的我们不明就里，纳闷为啥不能说多呢，后来得知这是穷怕了的乡亲们在打谷场上约定俗成的禁忌，粮食再多也不能说多，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对我们这些半打孩子来讲，过麦还有一项神圣的任务是由老师带着去生产队里拾麦子（为了帮助生产队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农村的学生比城里的孩子多出麦假和秋假两个假期；但不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学生们的总假期是一样长的，加了麦假和秋假，我们的暑假和寒假当然就大大缩水了，这也是早期的城乡差别之一吧）。尽管又热又刺挠，但拾麦子却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劳动，除了能暂时把课本束之高阁，无书声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更吸引人的是每天中午生产队里发给的每人两个大白馒头，有时还有香香脆脆的口镇咸菜。这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对着屁股吃饭——“不见面”的孩子们来讲，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

　　麦子上了场，美食就不远了。如果天公作美，一般十天左右，紧张的麦收就告一段落。堆成小山的麦子，由生产队安人口和工分分到各家各户，这时就轮到母亲们上场了。新麦子拿回家，为了尝鲜，母亲一般先用石磨把麦子连皮磨成面，蒸成全麦馒头，土话叫“连麸拉子”。虽吃起来有点儿粗糙，但浓浓的麦香和筋道的口感，胜过地瓜、窝头无数重。再就是把麦粒用水略微浸泡，上碾碾了，碾去皮，剩下仁，做成麦仁，用大锅煮了，绵软可口，香气馥郁。当然蒸馒头、擀面条、烙饼子、包水饺等传统吃法，肯定是少不了的。有句话叫“麦子黄了想起娘”，不知是想娘还是想娘做的面食，或者兼而有之。总之，过麦，虽然辛劳紧张，但想想那浓郁的麦香，心底留下的还是快乐大于忧伤，口福是所有幸福的根本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