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山城巷

仁者无忧

岁月可以斑驳建筑，风化文字，令历史的细节云遮雾罩，但永远也磨灭不了仁慈的灵魂！ 这堵衰老得已经站立不稳，需要钢架支撑的墙，曾经有一个门洞，门楣上有两行字，上面稍小一行字刻着“四川省重庆中医学校”，下面有“门诊部”三个大字，被这些年代久远的文字覆盖着的墙面下还有字，由于表墙部分脱落，我们看到下面露出了一个“慈”字的大部分……这真是一个令人遐想的画面，被岁月遮掩的墙面下，到底是几个什么字呢？细看照片，我知道这堵残破的墙，过去曾经是一扇门，但在作为四川省重庆中医学校门诊部大门之前，这是一扇怎样的门呢？ 我曾经一次次独自漫步在山城巷，从中兴路边书写着“山城步道”的牌坊开始，沿着绵延不绝的石梯坎往上走。神奇的是，内心总能进入一种沉静淡定的状态，就像被激流裹挟着，一番惊悚狂躁之后，突然投身澄澈静谧的溪流，身心一下子舒适起来。我一直在寻找山城巷如此慰籍我心的缘由，是那份闹市边缘的静寂？是那份旧物犹在而斯人已逝的禅意？是那欧式、海派、简陋的抗战房以及川东民居等不同风格组成的建筑交响乐的奏鸣？ 山城巷的老街坊说，山城巷的下半段叫天灯巷，上半段叫仁爱堂，中间的支巷叫体心堂。1900年，法国传教士在这条临崖的街道立杆点灯，为行人照亮夜路，据说这是重庆城最早拥有路灯的街道。一百多年后，我已经无法还原那个黑暗的山城之夜突然出现一条不夜的街道是怎样令人惊讶，但通过天灯巷这个名字，却大体能够感知彼时的奇观。 和路灯同时站立起来的，还有这个庞大的建筑群，这座叫仁爱堂的教堂，以及同样叫仁爱堂的教会医院，还有叫做慈善堂的弃婴收养院。想象一百多年前，乘船从长江经过此地时，抬头看到高高的崖线上那华丽恢宏的欧式建筑群，人们内心的惊叹。想象那些身穿黑袍，头裹黑巾的修女们在教堂和医院忙碌，并且在早上打开育婴堂的门，将市民捡来放在门口的弃婴轻轻抱起，放在怀里，口里喃喃道着： Oh, my god ！当然，育婴堂的门楣上写着“慈善堂”几个字。多少年了，上帝又让那个被时间抹去的“慈”字露了出来，是想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已经被遗忘的故事？ 巨大的罗马柱，条形的柱饰，拱形的门窗，花瓶式栏杆，精致的木格窗花。岁月暗淡了仁爱堂的容颜，却夺不走那穿越时空的气韵。 这栋名叫厚庐的小楼具有典型的上海石库门风格，此楼建成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是川军师长兰文斌的宅邸。条石基础，石头门框，青砖墙面，弧形窗楣。它坐北朝南，面对奔流不息的长江，俯瞰热闹的南纪门蔬菜码头。尽管史料上没有表述具体的建成年月，但我估计是三十年代末期，或者说是抗战爆发，大量江浙人士涌入陪都之后。估计这栋宅邸的设计师就是一名因战乱而逃到陪都的上海人。关于川军的故事很多，关于兰文斌师长的记述很少。这位曾经驻扎佛图关的川军21军第7师师长是否出川抗战，在惨烈的战场上有何表现，搜遍网络我也没有找到只言片语。但比较集中的记载是，这是一位在民众中留下了良好口碑的将领，在动荡年代，在战乱频仍时，他关心那些失去父母，流离失所的儿童，投资兴办工读学校，让孩子们能够拥有自己的未来，这无疑是十字架以外的另一种拯救，是山城巷为我们收藏的另一种仁慈。不知道厚庐这个名字是不是兰文斌所取，但仁慈宽厚无疑是这所宅邸的主人内心的写照。 走到山城巷中段，从右边一条支巷进去，会看到这扇沧桑的大门，右边门框上钉着“体心堂42号民居”的标牌。最早的体心堂是刘湘副官长、美丰银行股东周见三的私产。建筑坐西向东，一楼一底，石质基础，青砖砌墙，黑漆大门。每次到此，紧闭的大门将我阻隔在屋外，让我无法洞悉室内的一切。据说建筑内有多处精美灰塑、雕花门窗，属于典型的南方传统民居院落。当时刘湘的部属看好这片临江的崖岸，在此修建宅邸，从厚庐到体心堂，大致找到了实证。但这毕竟是离上帝较近的一块土地，体心堂如何从一个富豪的私人宅邸变成了救苦救难的福利机构，历史的细节随岁月消散，其过程已无从考证。我能够想象，通过这扇黑漆大门，有多少瘦骨嶙峋，青筋毕露的手得到了一碗续命的热粥；有多少走投无路，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儿童在这里找到了栖身之所；有多少无亲无靠，倒毙路边的逝者被这里的人收殓安葬……体心堂曾经是一个以扶危济困为职责的慈善机构。 从立杆点灯为路人照明，到修建仁爱堂为精神和肉体寻求护佑；从厚庐和体心堂的扶倾济弱、古道热肠，到与深宅大院比邻的简陋民居所呵护的底层生灵；从依依不舍，四散而去的街坊邻居，再到地方政府修缮保护山城巷的匠心独运，无不向我呈现出一条愈加清晰的主线，山城巷的历史，不就是一部关于仁慈的历史吗？ 山城巷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证明，重庆城不仅有因为钓鱼城、因为大轰炸而镌刻在历史长廊中的忠勇无畏，也有因为天灯巷、仁爱堂、厚庐、体心堂所散发出来的穿越时空的人性的光辉……一座城市需要记忆的，还有那份仁慈，那份悲悯……那些在空旷的长江崖岸立杆点灯的传教士们；那些教堂的神父和育婴堂的修女；那个心怀悲悯，收留战争孤儿的川军将领；那个将私人宅邸变成慈善机构的实业家……懂得感恩方有人文！我终于找到了走进山城巷，身心便进入舒适状态的原因。这里，是上帝俯下身子，听灵魂讲述的家园；这里是仁慈与爱通过湿漉漉的江风和老建筑的氤氲，袅袅不绝、沁人心脾的圣地。祈望正保护式修缮中的山城巷能够最大限度还原其独特气韵，让城市的记忆丰满而鲜活。 本篇个别照片取自网络，在此致谢原作者，若不同意本文使用请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