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山城名家</h3></br><h3> ——高丽君散文欣赏</h3></br><h3> <h3> 高丽君,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研修班学员,“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获得者。<br></br></h3></br><h3>——————————————————————</h3></br><h3> <h3> 照片里的春秋</h3></br><h3> 宁夏固原五中 高丽君</h3></br><h3> 一</h3></br><h3> 你有时间吗?给你看个东西。</h3></br><h3> 我放下书,什么东西这么神秘?</h3></br><h3> 她不说话了,扭过头望着窗外。楼下,几颗槐树在秋晨里扑簌簌摇晃,一只麻雀正对着树枝叽叽喳喳。我知道她又偷偷掉泪了。平常这时段,应该是她和九十岁老妈通话的时间,娘俩十年如一日叽叽咕咕,瓜长蔓短,从不间断。半个月前,外婆猝然离世;过了半月,舅妈跟了去;过十几天,卧床几年的二外爷辞世;再过不久,二舅闭上了双眼。</h3></br><h3> 天塌了。</h3></br><h3> 一个月之内,她和弟弟往返于京城老家,一趟一趟。当天灾人祸接连发生,除了哭天抢地只能默默接受。她说眼睛都哭麻了,看不清东西;接着就自言自语,我怎么一点眼泪都没了呢?是哭干了吧?我们百般劝慰,走的已走了,活的还要好好活着。她点点头,说人活着时日子太短了,呼啦一天就没了;人走了日子就长,难熬地很。我心里凄惶,忙绕开话题,老妈,你不是说有东西要我看吗?</h3></br><h3> 她下了床,慢腾腾走到阳台上,透过窗户看对面。隔着一幢楼,临街的那间屋子就是外婆曾经住过的地方,现在人没了房子也空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返回到衣架边,在自己的小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东西递过来,你看看,这是我的相册。</h3></br><h3> <h3> 二</h3></br><h3> 相册?我看看她,花白的头发,微胖的身体,弓腰驼背,裤管一只高一只低,腿也弯了许多。哎,七十多的人了,老了。</h3></br><h3> 我盯着这本精美的相册,淡淡的粉紫色,塑封的封面,中间还夹着一根金色丝带,像个巧克力盒子。这么多年,我知道她没有单独的相册,也很少见过什么单身照。我家存着的老相册上,仅有的几张照片,都是她怀里抱着大的手边拖着小的。十七岁上结婚,一口气生了我们姐妹五个,葫芦瓜一串串,日子在无数的艰辛中度过,尽管我们从小听话懂事学习好,但还是被人明里暗里嘲笑,连爷爷奶奶都有点不满。在农村,生不下儿子就是最大的耻辱,永远低人一等。黑衣黑裤,干瘦不语,肚子上挺着个锅,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她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形象。哪里来的钱和机会去单独照相呢?</h3></br><h3> 十一岁那年我放学回家,见她笑眯眯地说,快看看,你有弟弟了!我爬上炕,在炕角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小孩,圆脸长发,眼睛微闭,眼泪一下子出来了。终于和别人家一样了!我家也有男娃了!我给外婆说,给同伴夸耀,给老师汇报,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h3></br><h3> 可有个儿子除了让她更辛苦操劳外,生活的实质改观不大。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六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落在一个人身上,她只能像个风车,里里外外转,几乎没时间精力去顾及自己的形象。一件黑蓝色的列宁服,洗的发白;本就不长的头发剪的更短,在头巾下胡乱拧成一团。冬天,她和一群女人拉着架子车送粪,寒风吹过,短发乱飞,路过的男人就大声笑,多像些造窝的母鸡。我和妹妹跟在后面,替她羞愧也替自己委屈。那时, 我已经知道了外面的事,我是多么渴望有个书本上穿裙子、干净整洁、美丽大方的母亲呢。</h3></br><h3> 秋夜,煤油灯隔着灯罩,射出无数暗色光箭,娃娃们围坐土炕上,听她讲年轻时排练舞蹈的细节。她说那是自己最欢快的时光,作为群舞演员,伸伸胳膊动动腿,演出一天算十个工分还给两个大蒸馍。她舍不得吃,揣在怀里,走几十里路回家给外公外婆吃。我们抬头盯着灯下的她,似乎觉得格外荒诞,就她,还跳过舞?但也只能在心底嘀咕嘀咕。</h3></br><h3> 我想象中,她的单人照无非是一个梳起了头发、穿了件干净罩衫的农村女人,坐在木凳后,臃肿木讷,拘谨地笑惊恐地看,仿佛镜头后有个未知的世界。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母亲们的标配。也不知为什么,小时仅有的拍照,好像都是在冬天进行的,大人小孩均被黑灰色衣服裹成一只只暗色粽子,呆滞刻板,紧张地对着镜头,在拍照人的指导下,挤出一丝卑怯的笑。有一次我问起原因,她正忙着蒸馍馍,风箱一扇一扇,火苗忽闪忽闪,围着花头巾的她,头都不抬,农业社里嘛春播夏忙秋收的,谁还顾得上照相?只有等冬天人闲了,才能照个相。</h3></br><h3> 当我翻开相册,大吃了一惊。</h3></br><h3> 三</h3></br><h3> 她拍艺术照的事其实我们都知道。半年前,弟弟小区门口有个影楼搞活动,据说二折还有赠品。母亲买菜回家时,说天天结伴去菜市场的老人们都去凑热闹,谁花了几百照了一套,谁也正准备拍。弟弟一贯孝顺,忙说妈妈,你也去拍一套吧。她连连推辞,说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拍那个,也不怕人笑话?弟弟弟媳耐心地教育了一番后,她有点动心,便给天南地北的孩子打电话,咨询敢不敢去能不能去。我们异口同声,一律鼓励支持。</h3></br><h3> 拍照前夜,她打来电话问我的意见,一句话重复了几遍:人家说拍完了还送一袋米呢。我大笑,太好了!一袋米也要几十元,很划算啊。赶紧去。尽管还有些迟疑,但她最终还是去了,也许一袋米的诱惑更大吧。</h3></br><h3> 拍完后她让弟弟把电子版发给各家。其时我们小区正改光纤,不能上网,我没来得及看。紧接着就是各种雷霆霹雳般的消息,人都被震晕了,照片的事自然放在了脑后。</h3></br><h3>这是一组真正的艺术照。</h3></br><h3> 第一张上,她换上高跟鞋,头发烫了大卷,穿着酒红色的旗袍,嘴唇红红的,在一幅富贵牡丹图前侧身而立,双手随意搭在一起,像个大家闺秀,端庄秀丽。第二张是个半身近照,同样的背景同样的衣服,不过披了件狐狸毛的白披肩。端坐在圆桌前的她,白皙圆润,风情万种。第三张就换成了欧式洋装,紫色的大摆裙上缀满了金丝银线,领口大大的,还配着黄宝石项链,卷发上别着同色系绢花。双手伸出去,捧着一只鸽子,站在花台旁,像个宫廷里的贵妇人,妖娆妩媚。第四张不但衣服变成了雪白的礼服,发型也变成了样。她抬头斜视,体态丰腴,平静安详,真像个高贵的公主。最后一张更是惊艳,薰衣草的背景上,深粉色的伞裙,小丝绸的绣包,一个娇嗔可爱的少女,裸色披肩正随风飘动……</h3></br><h3> 我看了一眼照片再看一眼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几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魔幻还是现实?相册上那个漂亮高贵、雍容典雅、气度不凡、明星范十足的女人,根本不是我身边的这个母亲。我的母亲,是个拉扯了六个儿女的农村女人,是个在泥里雨里爬滚过来的“男人”,是一粒被委屈与卑微浸泡肿胀的草芥,是一颗饱受打击却依然挺立的大树,怎么会有这样的魅力?</h3></br><h3> 她站在那里,羞涩又热切地望着我,像个等待评价的孩子。</h3></br><h3> 太好了!我妈就是个大明星啊!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连声夸赞,真心的夸赞。</h3></br><h3>她一下子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个年轻人给我化了的妆,粉抹了有半斤,把脸上的褶子都抹平了。还让我穿了几套裙子,摆动作,换姿势,换来换去的,差点暮囊(麻烦)死了。要不是想着那袋子米,我就不照了。花钱买罪受嘛…… </h3></br><h3> 我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阴霾的日子里,一道光亮,迤逦而来。真心感激这个影楼及他们的活动,感激弟弟弟媳那再平常不过的几百元钱,我甚至感激那未曾谋面的摄影师,感激美图秀秀之类的人像修饰软件,为我们留下一个完全不同的、颠覆了常规的母亲形象。</h3></br><h3> 四</h3></br><h3> 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到那本已磨破了的相册,一张张翻看起来。</h3></br><h3> 第一张是她和外婆外爷的合照。他们端坐在太师椅上,从容安详。一个胆怯无助的少女站在父母身后,长辫子,绿军服,瘦削单薄,稚嫩羞涩。尽管是黑白照片,但也能明显感觉到营养不良。她说那时17岁,已怀我四个月了,营养不良还成天呕吐。大锅饭的日子,农业社里没细粮,豆面散饭,豆面糊糊,豆面条条,整整吃了一年的豆子。做饭吃饭,锅里碗里绿沫子乱冒,吃了难受,不吃更难受。半夜饿得睡不着,她偷偷摸到灶房里,揭开笼屉,只有豆面馍馍,咬一口又苦又涩,越嚼嘴里越多,眼泪也越冒越多,所以她后半辈子都不太吃杂粮,尤其是豆面。记得她常常说,豆面把我吃得够够的了,一辈子不吃都不想那味道。</h3></br><h3>再翻开一张,是她和父亲的合影,身边站着我们姐妹仨。这时她的长辫已变成了剪发,一件黑蓝色上衣裹着个黑瘦干瘪的身体,严肃拘谨,满脸苦相。我和大妹也是剪发,但脸上毫无表情。二妹被剃成了光头,碎和尚一样,名字指向性非常明确。家里已有了三个女孩,如果再有个儿子就好了。奶奶说那得禳改一下,老三就叫小翻吧,翻女为儿嘛。据说名字改得好,她又怀孕了,各种迹象均表明是个男孩,人人都高兴,但她也并未因此而金贵一点,大小几张嘴都等着吃饭呢。</h3></br><h3> 夏天,收黄天,生产队去山上拔麦子,谁都不能不上工。她挺着大肚子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了麦子,来回跑几十里的山路。走到最后,肚子绞着疼,躺在车子上被人送回了家。一进门就流了产。是个男孩!她晕了过去,躺在床上很多天才缓了过来。冬天,父亲回来了,照相的人也进了门,他们留下了岁月的痕迹。</h3></br><h3> 接着一张是五个女孩簇拥在她周围的合照。那时我已经长大了,妹妹们也一个个大了。尽管面容姣好青春逼人,会做饭洗衣做家务,而且个个学习奇好,但我们都是女儿啊。驼腰塌背的她坐在中间,瞪圆了眼镜,一张哀愁又坚硬的脸庞。那时的她,已经好久没笑过了吧?没儿子的愧疚和痛苦,生活的艰辛苦难,已把她摧残地像块钢铁,冷冰冰硬邦邦的了。</h3></br><h3> 第四张是弟弟一岁时的彩照,这是我们家真正意义上的全家福。父母坐在正中央,笑容可掬,精神焕发。她抱着弟弟,身子明显胖了许多,脸也白了很多。三十四岁了终于生了个儿子,终于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多年来她一直以这张照片为傲,把它放大了一张,装在相框里,挂在上房的中堂旁边。只要家里来了人,她总会让人看这张照片,还喜滋滋地说,谁谁谁见了说过,为这六个娃娃就像熟饱了的麦颗颗,圆乎乎白嫩嫩的,都有福气呢。</h3></br><h3> 五</h3></br><h3> 看完照片的第二天,她忽然说,给我找个小一点的字典吧,就是那种能放在包里的。人老了,记忆差了,有些字也不会写了,有些字也忘了读音。看书的时候,有些字在眼前绕来绕去,就是认不得。我问她要字典干啥,她说我看你们几个写的书。</h3></br><h3> 这时我才记起外婆说过的,她年轻时特别爱看书,怀我时天天吃的是豆面糊糊看的是《红楼梦》;也才想起家里夹鞋样窗花模子的书有《中华字典》《水浒传》;也才把她上过初小但因家庭成分原因和舅舅同时被退学回家的事联系起来。</h3></br><h3> 人老祖辈,谁都有被黄土埋的时候,活着就好好活,高兴一天是一天。趁自己还能动弹,我照几张好看的相片留下来,免得到时候你们麻烦。</h3></br><h3> 说这话时,是在舅妈坟上。舅妈比她大两岁,被表哥接到城里住进楼房还不到一年,就患淋巴癌去世了。她们二人,同样的年龄段同样的境遇,都是生了五女一男,都是男人在外帮不上忙,都是当了女人当男人的日子,几十年患难与共的生活,让她们超越了一般姑嫂感谢,感情极深。舅妈的遽然离去,对母亲的打击,不言而喻。也正因为如此,她更看淡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说起一些是,有更有自己的见解:</h3></br><h3> 这辈子我养了六个娃娃,好得很!女儿儿子都健健康康,没一个超子傻子,都健健康康平平顺顺的,也都成了家养了娃娃。尤其我的七个孙子,一个个长得乖,书念得好,我就知足了,所以以后要是有了坏病(不治之症),你们就和我说清楚,该咋样就咋样。千万不要哭哭啼啼,也不要花那些冤枉钱。人活一辈子,最终都是要走的,没见把谁给留下来?秦始皇当年拜山呢祭海呢,还不是把他照样给没了?现在社会这么好,吃得穿的见的浪的,该享受的我都享受了,还要啥?活就精精神神活,死就干干脆脆死,我不想拖累我的儿女孙娃子。</h3></br><h3> 她又给我们说,你外婆九十岁上走的,我才知道没妈的感觉有多难受。我养了六个,再苦再累我不嫌多,你们以后都咋办呢?我说这些就是让你们记住,我没了,你们姊妹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一个把一个都拉扯着问心着。现在一家都一个娃娃,太单了,以后你们姊妹尽量都撵在一达,老了能互相照应,也是给娃娃们少些负担。</h3></br><h3> <h3> 六</h3></br><h3> 有时,她也和孩子一样任性,不听话,比如舍不得花钱;也和其他老人一样,总爱唠叨,比如嫌我们又懒又浪费东西。还认死理规矩多,凡事总要自己动手才放心。妹妹家装修完房子,她挽起袖子就要收拾垃圾,我们都说清洁员一百元就收拾得干干净净,用不着自己动手。她气得不说话,拿起苕帚就扫,拾起抹布就擦,谁挡也挡不住。</h3></br><h3> 有时,她边做饭洗碗就边自言自语,也不知说的啥。还有,只要她在女儿家,就不准女婿们干活。我们的老公只要一做家务,她就骂,一个个不嫌羞,让个男人做饭洗锅的,让我咋坐得住嘛?让人家笑话有人养无人教育的,我不呆了,我要回去。我们都笑,咱老妈对自己生的,一点也不放松。</h3></br><h3> 有时,她外出晒暖暖转一圈,回来就说,社会好了,社会也不好。谁家媳妇孝顺谁家儿子是忤逆,谁家的女子跟了个老汉,谁家有了钱把头一个媳妇不要了,谁家娃娃没结婚就领回来个女子住一起。我就不耐烦,大声说,你们这些老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知道说东家长西家短,咋那么多闲话?她马上闭了嘴,悄悄地坐着看电视。我很后悔,故意问她,她摇摇头,再也不吭声。</h3></br><h3> 欣慰地是,如今的她依旧耳不聋眼不花,健健康康的,非常干脆麻利。七十三岁的人了,在家做饭,还样样行行的,一点儿也不马虎。出外办事,说走就走,从不拖泥带水。有时我们抱怨工作太忙心情不好日子不顺,她就哈哈一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有家有舍,又年轻又健康,胡叫唤啥?尔个社会这么好,不饿肚子不吃杂粮,天天有电视看,有班上自己能挣钱,有事做还能让人尊重,胡愁啥呢?要我说还是共产党好国家好,不然,咱们这些人还不是受苦受罪?大家都笑着说,这老太太是真正的爱国爱党啊。她大声道,人啥时候都不能忘本,吃饱穿暖就要记恩。</h3></br><h3> 今年有闰月,一般老人们就准备做老衣(人去世后穿的衣服,据说闰年闰月做寿衣对后辈儿孙好),她说最后一身衣服要做就做最好的,自己喜欢什么就穿什么。在电话里,她和几个姨妈一起,高高兴兴地讨论哪种样式好看,什么颜色合适,连纽扣都选好了。</h3></br><h3>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中国,所有女人都有过的青春美丽,任性矫情,在做了母亲后,似乎就被忽略掉了。绝大多数的她们,从被称呼为妈妈的那天起,就把所有心思放在了丈夫的喜怒哀乐上,放在了儿女的吃饱穿暖上,放在了过日子抓光阴上,漂亮美丽、优雅美丽这些词从此和她们毫无关系。我的母亲也一样。在她七十三岁时,终于有了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她嘴里不说,其实心里特别欣慰。她和千千万万的她们一样,从来都把美丽和魅力这两个词,写在皱纹里,写在白发上,写进磨难中,写到人心底。</h3></br><h3> 我们六个小家把母亲的艺术照和那些老照片翻拍了放大了,装在相框里,放在自家客厅里,还存进各人手机,不时拿出来翻开看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心酸的母亲,憔悴的母亲,操劳的母亲,辛苦的母亲,坚强的母亲,豁达的母亲和美丽的母亲并在一起,几张照片,就涵盖总结了她磕磕绊绊而又平顺平和的几十载春秋。它们既是家庭的过往,更是成长的影子;既是时光的模版,又是岁月的烙印;既是一辈辈人生的缩影,更是一个个时代的见证。那些历经磨难而勇敢坚强的日子,历经坎坷而从不放弃的笑声,历经贫瘠而依然快乐知足的心态,豁达安然积极努力的精神,是她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财富。</h3></br><h3> 不管怎么样,能把凉欻欻(方言:冰冷冷)的日子过得热腾腾,她已活成了哲人;无论怎样,岁月赐予的刀枪剑戟,一点也没吞噬掉母亲们对真善美的期望。这才是生活的王道。</h3></br><h3> 杀鸡的小媳妇</h3></br><h3> 啊!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时,榆树上的两片干叶摇摇欲坠。夜色斑斓,霓虹灯映照在雪地上,泛出五彩的光芒。</h3></br><h3> 我们看了看四周,没几个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走路。一个戴厚口罩的女人,双手提着塑料袋。还有个老人,正弯腰拾起被风吹断的树枝。也是,这冰天雪地的,人都钻屋里看电视玩手机,谁还来外面受罪呢?</h3></br><h3> 朋友说,快看那边。店铺全关闭着,招牌上满是尘灰,仿佛长在了屋檐上。两个影子正拉拉扯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雪地上滑过来滑过去,陀螺般转圈圈。</h3></br><h3> 啊!又是一声叫,一个影子飞速而去,一个影子坐在地上大声大哭。</h3></br><h3> 女人?人们马上停住了脚,隔着厚厚的口罩面面相觑,然后迅速走了过去。</h3></br><h3> 洗车行的门忽然开了,射出一片惨白的光,空旷的大厅像个张开大口的冰窟窿,一个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h3></br><h3> 地上的影子蠕动了,我不想活了啊……这日子咋过呢?不如死了算了……</h3></br><h3> 男人上前劝说,明明妈,地上这么凉,你赶紧起来。</h3></br><h3> 地上人的哭着说,今天他又来了,把我卖鸡的几个钱全抢走了……</h3></br><h3> 我抬头看,才发现洗车行的旁边是个小小的活鸡店,低矮破旧,门帘脏兮兮,夹在一排铝合金防盗门中,如大象群里的山羊。</h3></br><h3> 我忙拉了起来。又瘦又小的女人转身趴在冰冷的墙面上,放声大哭,油乎乎的围裙硬邦邦,发出咔咔的响声。</h3></br><h3> 快进屋吧,这么冷的天,里面还有两个娃娃呢。那男人又对我们说,一起劝劝她吧,这女人迟早会出事的。</h3></br><h3> 女人被簇拥着,揭开门帘,走进屋里。</h3></br><h3>屋子不大,乱得让人惊心。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三四岁的孩子挤在一起,坐在角落里一张看不清颜色的床上,惊恐地望着我们。两个不高的铁笼立在门旁,上层挤着鸡下层也是,蜷缩成一团,像一个个花色杂乱的小球。</h3></br><h3> 地中央有个火炉,一锅粥摆在上面。几个吃过的碗。几双一次性筷子。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装炭的铁桶。装满灰土的脸盆。破旧的棉袄。豁了口的杯子。装满鸡毛的塑料袋,红的黑的鼓鼓囊囊。一个大大的洗衣盆里,泡满了宰杀后等待拔毛的鸡。满屋都是臭哄哄味道。</h3></br><h3> 她站在地上,梦游一样,日子太苦焦了,看不到头了,怎么办啊?憔悴沧桑的脸藏在一堆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的惊惶失措。</h3></br><h3> 妈妈,你不要哭了,给你吃这个,大点的女孩,怯生生盯着母亲,拿着一包打开的康师傅方便面走过来。</h3></br><h3> 我可怜的娃啊,不是你们,我早走了。可我走了,你们咋办啊……她抬起头来,凄婉地自嘲,我想让你坐下,可这种脏臭的地方,谁敢坐啊?只能让你们站着了。哎,从哪里说起呢?这些天吃不好睡不着,心口子疼,我都成了个神经病了……她坐在小凳上,开始拔鸡毛。</h3></br><h3> 我哥一条腿瘸了,家里怕他打光棍,就早早定了门亲,但彩礼太高了,得十五万,为了给我哥娶媳妇,十四岁上父母就把我出嫁了。我妈说,女人只要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就能走到人前去,可我进了这家门,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h3></br><h3> 其实,第一眼见他就不像下苦的人,一结婚就几天都不见个人影,我后来才知道他耍赌。结婚一个月,婆婆公公就分了家,因为不想让他拖累。没办法,我们就在别人家看瓜棚里住了一年多。生了大女儿,他一看是女子,就撇下我们娘俩不管。冬天的瓜棚四处漏风,风嗖嗖吹过来,像针扎一样。我的风湿性关节炎,就是那时落得病根。我哥实在看不过去,求嫂子劝劝他。他当着人面听几句,回来就使劲打我。有时赢了钱就回家一趟,输了钱就四处躲藏,后来赌债欠了几万,就跑新疆去躲债了。</h3></br><h3> 妈妈 ,我要喝水……小点的孩子嗫嚅,她站起来,我们才发现,她的腿弯得像张弓,罗圈的厉害。</h3></br><h3> 风湿病,浑身哪儿都疼,医生说不能动凉水,可是我不动就饿死了……没钱花没男人,天天靠亲戚接济也不是办法。娃娃大一点,我也到城里打工。先在麻辣烫店里做小工,给包子铺里做帮工,后来给人家当保姆,在凉皮店里洗面筋;还在冰冷的河水里洗牛羊下水,洗得我一闻杂碎味就吐。日子还算过得去,暂时能吃饱穿暖了,可他又回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在外面多可怜。我心一软,婚也没离成……</h3></br><h3> 她坐下来,拿起尖小刀收拾泡好的鸡,先割去肺叶上的绿色苦胆,又挖去内脏。鸡肠子撕破了,屎尿沾了一手,她艰难地站起来,走到水龙头那里,拧开水冲洗。</h3></br><h3> 也怪我,以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回心转意了,知道过日子了。两个人只要心在一起,啥都不怕,等手头稍微宽裕一点,我就准备开个面馆。谁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家里只要有点钱就拿走,一分儿也不留。不给就打。下手真狠啊,揪住我头发,就往墙上撞。</h3></br><h3> 生了儿子不到两个月,实在没办法我就出来找活干,混个生活费。实指望儿女都有了,他年龄也大了,该收心了。可是等我知道,家里的院子,几亩山地,窑洞水窖都抵了债。娘家人看我们娘几个要饿死,就给我点钱开了这活鸡店,但一天挣得还不够生活费,他还天天来要钱,要债的也跟着……</h3></br><h3> 看着左邻右舍,把日子都过得热腾腾,我羡慕啊。尤其你们两口子,那才叫夫妻呢,男人洗车擦车,女人做饭带孩子,两个人说说笑笑,喝一碗米汤都香甜。我是做了男人做女人,哎……她又开始抹泪,这几天我就想,要不就找点老鼠药放汤里,让我们娘几个一起走了算了,可我的两个娃娃才活了几天人啊……</h3></br><h3>她哭,两个孩子也大声哭起来,一屋子的影子跟着跳。</h3></br><h3> 那不行,胖阿姨先开了口,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走这条路。娃娃才这么大一点,你这当妈的就能狠下心?这种事可是不敢做。</h3></br><h3> 那你们说,我该咋办呢?她茫然地坐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熬不下去了啊。</h3></br><h3> 中年男人恨恨地说,离婚!跟上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要受罪。人要染上了赌博,就不会好好过日子了。离了婚,最起码你以后不用管他,也没人敢来问你要债。法律规定非法债务不受法律保护,你不用还,以后凡是来要赌债的,你就打110。这样挣几个钱你们还能吃饱饭。我的电话你记着,以后有啥就打我电话。</h3></br><h3>朋友也说,千万不敢胡思乱想。你干完手头活先休息记忆,或者回娘家呆几天。我们打问一下,看能不能帮你做点啥。</h3></br><h3> 拾树枝的老人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提起脚下的几个塑料袋转身就出去了。大家一看,都帮着收拾起来,捅炉子,烧开水,打扫卫生。一会儿,屋里热乎乎,看起来也整洁了很多。</h3></br><h3> 老人这才严肃地说,我也给个电话号码,有事你就打电话,绝对有人管。我就不信这个世上还没王法了?依我说也怪你,遇上这样的人早早下决心离婚,不然怎么都翻不了身。可你还想着带娃娃一起死,谁给你的权利?既然生下来,无论如何都要养大,还要养得好好的。</h3></br><h3> 她愣住了,也许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吧。老叔,我……</h3></br><h3> 不是老叔狠心说你,遇上事就要有主见,要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你完全可以不理那些要账的人,你要知道他们根本不敢动你一个指头。不能只想着死。要是这样,这个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你说对吗?</h3></br><h3> 她重重点了点头。</h3></br><h3> 人这一辈子,几十几节的活,不管遇上啥事,都要咬牙活下去,还要好好活,攒攒劲劲地活。还要教育好下一代,让他们知道,不能沾黄赌毒,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 </h3></br><h3> 她抱起孩子,眼泪滚滚而下,我记住了今天你们说的话。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多啊。真要感谢你们。谢谢了。</h3></br><h3> 夜深了,从小屋出来,白花花的月色,白花花的路面。大家每人手里提着两只鸡,一路小跑,赶往各自的目的地。</h3></br><h3> 也许是跑热了,也许是心暖了,总之天气不太冷了……</h3></br><h3> <br></br><h3> 丑狗丑人及其他</h3></br><h3> 狗 娃</h3></br><h3> 狗娃是我养过的一只狗。</h3></br><h3> 它长得很丑,是谁见谁都厌的那种。尽管有长长的腿,但一只瘸着;也有细细的腰,却弓起一大块。毛色棕褐且色彩不均,尖尖的脸仿佛被谁用铁锹拍了一下,所有部位都扁平错位,挤成一堆,总之不是很清爽伶俐的那种。</h3></br><h3>本是一只流浪狗,也是谁家嫌太丑抛弃的吧,它无家可归,腿又瘸着,天天在泥地里滚卧,浑身脏兮兮。最初它见谁就跟着的,满心期望人能可怜它收留它,可人们看都不看。这座城市里流浪狗太多了,高大英俊的都被抛弃,何况它那么丑。</h3></br><h3> 那天雨后,我在街上走,一个胖女人用细细的高跟鞋跟,过来一脚过去一脚踢它,边踢还边骂。它跑到我身后,我看了一眼,的确不是只漂亮的狗,又小又可怜,想想长大说不定就不这么丑了,于是把它放进自行车筐里,带回了家。</h3></br><h3> 家里人都说这么丑的狗,带回来干啥,但看在我面子上也不撵走,我赶紧找来牛奶馍馍喂。</h3></br><h3> 它没有名字,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想不起给它取个名字。卑贱丑陋的小狗,好像也没资格拥有响亮的名字,自然而然就叫狗娃了。也好,本来它就是个狗娃嘛。</h3></br><h3> 好像知道自己长相不赢人,它很听话很温顺,叫爬下就爬下,让进窝就进窝。别的狗一见喂食就会扑过来抢,狗娃却不会,总是站在远处看,扁扁的小眼睛里露出渴望的神情,等人走开后,才会一瘸一拐地过来吃几口。</h3></br><h3> 我工作太忙,实在无法照顾它,就把它送到一亲戚家。每周过去看看,带点好吃的。</h3></br><h3> 几年过去了,狗娃从一只小狗变成能看门的大狗了,灰色的毛皮,细长眼睛,不太丑了,但也不怎么好看。性格更是没多大变化,胆怯乖巧,很少出声。母亲说不出声的狗都凶狠,可它从没咬过人。亲戚说家里来了生人,它会跟前跟后的在脚边撕缠,偶尔小声嚷嚷。人说话声音一大,它就被吓得跑远远。</h3></br><h3> 亲戚的妻子见不得它,据说一次家里来了个化缘和尚,直接闯进大房,把正在午睡的她威胁了一顿,还要去了几百块钱。她恼羞成怒迁怒狗娃,天天唠叨不止,说了很多白喂养了之类的话。</h3></br><h3> 周末我送吃的去他家,就见门口拴着一只大黄狗,脖子上挂了铁链,见人跑着跳着咬,牙齿白森森,粗壮的链子都要断了。亲戚走出来说,这狗咬过几个人的,不错吧。看门狗嘛,敢下口就是好狗。是我用你那只狗,还搭了一袋玉米,才从狗贩子手里换回的。</h3></br><h3> 他看起来很得意,一点也不顾及我情绪。</h3></br><h3>我气极了,但也无可奈何,平日里我们关系不错,总不能为了一只狗而吵架吧?我急得满地转圈,想我的狗娃怎么样了,会在哪里呢?也许会被狗贩子买给一户人家继续养着,这样最好;也许会偷跑出来,在街上继续流浪,和它的许多无人收留的兄弟姐妹一起,也不错;最可怕的是,跑到公路上被碾压死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买到狗肉店,被人吃了。这几年,吃狗肉的人越来越多,据说是大补。</h3></br><h3> 狗娃不在了,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亲戚家。一路上,看见街上跑过的狗,就瞪大眼睛看;看见谁家院子里传来狗叫声,就贴在门口听;还跑到狗肉店去找,可惜都没有。回到家后更是坐卧不宁,埋怨亲戚太狠心,后悔当初怎么会托付给他们,气愤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它。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它不在了啊!</h3></br><h3> 现在,我每次遇见高速路上被碾压成一张扁平的尸体,看见狗肉店几个字就心跳不已。我常常想,狗娃为什么不会咬人呢?看门狗的职责就是看家护院,就应凶狠一些。要是它咬人该多好,至少现在还在亲戚家。</h3></br><h3> <h3> 超超</h3></br><h3> 超超是我天天上班都会遇见的残障人。</h3></br><h3> 他很丑,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硕大头颅撑在细长的脖子上,摇摇欲坠;大眼睛青蛙一样鼓出来,鼻子却塌着;嘴唇上方有一个豁豁,一笑就露出红灿灿牙龈;两只耳朵还一高一低;总之,你在整张脸上找不到一点黄金比例。脑子也不太正常,傻兮兮。</h3></br><h3> 很多时候,他就在离单位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站着,趁绿灯的间隙,问司机要钱。长长的一行车队,他敲着车窗一个个要过去,不给就趴在窗前叽叽咕咕,有时甚至还拉开车门,吓的人不轻。最可气的,绿灯早亮了,车子都发动了,他还趴在前视镜上不动。所以司机们到了这路口都心惊胆战,恨得牙痒痒。</h3></br><h3> 他干的这营生,好心人会给一两次,但也不是天天给。后来,人们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会迅速关上车窗锁好车门,眼睛盯着红绿灯,盼望秒数更快一些。</h3></br><h3> 雪花飘舞的一个傍晚,路面很滑,开车的人战战兢兢等红灯。几个绿灯都亮过了,他偏偏堵着一辆卡车不让走。车上跳下来两个年轻人,拉住他就打。他头被打破了,血流到脸上,粘成一大块。大家又恨又气,坐在车里看,没一个人上前阻止。</h3></br><h3> 大车开走了,他用黑脏的手揉揉满是血的脸,不喊不嚷,一瘸一拐走上人行道。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终于跌倒在冰冷地面上。我跟在队伍后面,又可怜又可气,转过弯赶紧停了车,跑过去拉他起来。他一下子大声哭起来,像个孩子。我拿出五十块钱(因为没零钱),他一看,马上就笑了,但此后他再也没堵过我的车,遇见后就笑笑,特赦般挥挥手让我过去。</h3></br><h3> 同事却说,别看他又丑又傻,是个好人,还是个孝子呢。他们是发小,同村的,知道真实情况。</h3></br><h3> 超超生下来就是小儿麻痹,还有兔唇,但长得还算周正,最起码没现在这么怕人。有一次重感冒,可父母不愿花钱治疗,高烧几天后,就嘴歪眼斜了。他长大了,一只手永远像爪子一样向后弯;一只腿瘸了,只能用脚尖走路;摇摇晃晃经常摔跤,磕得头破血流。人人都说老天爷世下(创造)他的时候,绝对喝醉了。</h3></br><h3> 父母懒得起名字,就喊他超超(本地人把傻子叫超子),大家跟着喊。他们不大管他,就像地里的苦苦菜,任其自生自灭。他有两个哥哥,都健全聪敏,父母特别偏心他们。他父亲常常说,“以后就靠聪明的养我们老。超超嘛,赶紧让老天收了去算了”。</h3></br><h3>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傻儿子,最终伺候从不待见他的父母。</h3></br><h3> 他九十岁的老母,缠过的小脚不能走路,还患了老年痴呆症,连亲生儿子都认不得;九十三岁的父亲双目失了明,脚腿也不灵便,只能天天躺在炕上。大哥拿了父母弟弟的各种扶助金、低保金,住在贴了瓷片的大上房里,开着轿车,却和一对老人、傻子弟弟井水不犯河水。二哥做了上门女婿,十多年才回来过一次。听说回来还抱怨是父母无能、大哥无情、弟弟傻子,才拖累他成了外乡人。</h3></br><h3> 超超只能担当起养活自己和父母的重任。他用鸡爪子一样的手,给父母做饭洗衣、喂吃喂喝,接送大小便;他给母亲梳头,抱父亲晒太阳,还要清洗大小便糊脏了的床单被褥。起先他不会洗,就倒上水泡几天,然后用木棍捶打一顿晾起来,干净也罢,不干净也好,也见天洗着。</h3></br><h3> 他居住的村子是回汉杂居,回族占大多数,经常有“锅里倒油”的活动;遇到白事,讲究的人家还会散“也贴”(发钱),就是把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来吃吃喝喝,不能来的还派家人送去饭菜。</h3></br><h3> 这样一个丑人,在村里却谁见了都高看几眼。谁家过红白喜事时,超超就被通知去给父母端的东西。知道自己相貌会吓着客人,他总是站在大门边,乌里乌拉地说听不懂的话。村人听了几十年,知道他是希望给父母地烩菜烂一点,油香软一点。有人不但多给几个油香几碗烩菜,还多给几块钱。他就把钱用手捋地平平展展,回家后交给父亲,连同十字路口堵车要的。躺在床上的老父亲,掌柜地一样指挥着他这钱该怎么用、怎么花。</h3></br><h3> 超超成了老人们心中最攒劲的儿子。他们感叹到,那对老人因祸得福,倒是沾了这个傻儿子的福。说这话时,他们披着棉袄,坐在墙角晒太阳,看着自家矮矮的围墙,长满蒿草的院子,塌七塌八的泥屋。村里空荡荡的,没一个年轻人的影子,没一张年轻好看的脸。风刮过去,吹着满川荒草,一世界的寂寥。</h3></br><h3> 不远处,超超艰难地背着父亲出来晒太阳,把母亲安顿在小凳上坐稳,然后拿着木棍“打”衣服“搅”床单。阳光温暖和煦,罩在这家人身上……</h3></br><h3> 近两个月,我一直在外地,回来上了几天班后,在十字路口也没见他在“工作”。我无意中问起,同事叹了口气,说城里到处修路,超超又不懂,继续堵车要钱,被一辆超载的大货车碾死了。他两个哥哥为抚恤金的多少争吵不休,正准备上法庭打官司呢。</h3></br><h3> <h3> 我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乘客。他梳着大背头,大眼睛边堆满了褶皱。</h3></br><h3> “宁夏固原”。出于礼貌,我回答。</h3></br><h3> 他马上问,“奥,是西海固啊?是回族吗?你们那里人是不是都不吃猪肉?是不是都很匪气?</h3></br><h3> 且不说其他,怎么能说我们宁夏人都很匪气呢?我有点不高兴,就不接话,看着窗外。夹竹桃红花绿叶的,摇曳在铁道两边。</h3></br><h3> “我去过宁夏一次,还是几十年前。那个荒凉呀,吃一嘴炒面就一口黄土,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他端起满是茶垢的杯子喝水,仿佛那黄土到现在还折磨着他。</h3></br><h3> “我猜你一定不是本地人。你们那里人皮肤都黑红黑红的,你有点白,不是本地人吧?”他又问了,似乎不问明白不甘心。</h3></br><h3> “不是”。我赶紧低下头看书,世上最无奈的事莫过于和不想理睬的人说废话,何况他还说我家乡这个那个。</h3></br><h3> “我晓得你们那里很穷的。听说因为常年不下雨,很多人不洗澡,一抠身上一块皮掉下来”,他希望得到准确答案的表情很迫切。</h3></br><h3> 我实在无心恋战,“嗯,不洗。一辈子都不洗”。他得到了证实,高兴得手舞足蹈。</h3></br><h3> “据说你们那里人至今还住窑洞,靠驴拉水吃?”他露出两颗宽门牙大笑。</h3></br><h3> 不知道为什么,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很多人一听见宁夏尤其是西海固,马上就摆出一副优越感极强的样子,好像水深火热就是专为我们准备的。</h3></br><h3> 我马上说,“您说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家乡现在发展很快,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h3></br><h3> 他抢过话头,“听说你们那里每家都生十几个孩子,吃饭连碗都没有,在土炕边挖个坑就是饭碗?”</h3></br><h3> 我只能不怀好意,“你听说过吗?我们那里特别封建,不准女人和陌生男人说话,说一次五十说两次一百,你先给我五百,我们咱们慢慢说” 。</h3></br><h3> 他一下子不说话了,拿水堵上了嘴,然后呆呆望着窗外。我转过身继续看书。</h3></br><h3> 忽然前排有人大叫,“大强,你怎么骗我,你还我孩子啊”……接着杯子盘子方便面盒乱飞。</h3></br><h3> 附近的人呼地站起来,迅速围成一个圈;其他人把头从座位上伸出来,支起耳朵听。</h3></br><h3> 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躺在地板上边撕头发边哭闹,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嘴唇青紫,脸上血痕斑斑,梳好的辫子被抓挠成毛蛋。旁边跪着个瘦老人,想抓住她的手,但抓了这只抓不住那只,就把半个身子压在女子身上。</h3></br><h3> “是个疯子吧?”</h3></br><h3> “看起来很像”。</h3></br><h3> “咋回事?疯子还往火车上带,真没公德心”。</h3></br><h3> 女子的动作更激烈了,嘴里淌了白沫,用头砸地,地板被砸地忽闪忽闪。</h3></br><h3> “谁来帮我压住她吧,我给她找药吃啊”,老人明显压不住了,大声喊。</h3></br><h3> 可是没一个人帮忙,大家只是看着说着。</h3></br><h3>大背头先生突然冲了上去,跪在地上,使劲摁住那双抓挠不止的手,说“别怕别怕,我在呢”。老人乘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个绿药瓶,哆哆嗦嗦倒了几粒药,我赶紧递过去矿泉水。</h3></br><h3> 列车员跑过来,人们让开一条通道,大家手忙脚乱喂了药。</h3></br><h3> 女子睁眼看见背头先生,马上抱住他,“大强,原来你在这里啊……”</h3></br><h3> 他倒也不怕,张开双手抱住她,“乖,我在呢”。女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孩子一样蜷缩在他怀里。</h3></br><h3> 大家坐定,老人说起了具体情况。四川女子,24岁,小时因感冒患了脑膜炎,脑子不太灵光,被人贩子骗去买过两次。第二个男人还不错,但生了个儿子后,她天天犯病,人家就不想要这累赘了,丢弃在火车站。警察根据身份证找到了家人,年迈的父亲只好带她回去。</h3></br><h3> 大家纷纷骂那家人没良心,背头先生一直听,忽然问,“那王八蛋哪里人?”</h3></br><h3> 老人说,“贵州”。</h3></br><h3> 他气得一下子坐起来,“他妈的,我家乡哪来这么个混蛋啊?”</h3></br><h3> 女子很快就睡着了。列车长过来说在前面一节车厢专门腾出了位置。他小心翼翼抱着她走了过去,老人千恩万谢提了包随着。</h3></br><h3> 车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h3></br><h3> 不久他回来了,坐我对面又开始说,“以前我妈精神也不好,天天闹腾,很折磨人。去世前几天还带我去了一趟外婆家,但一个阴雨天她跑出去,后来我们在井里找到了她……那年我11岁”,他端起杯子喝一口水,“那些年我家里穷,根本医不起啊,我们家好像就没给我妈买过一粒药”,他靠在椅背上叹息。</h3></br><h3> 这回我放下书,认认真真听他说话。他说妻子的不易孩子的费钱,年迈的父亲还在种田;村主任霸道欺人,老师不教书只做自家农活;谁的媳妇被谁领跑了,谁抢金店判了十年,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又说回他的童年,一弹弓打穿了马蜂窝,被蛰地浑身都是水泡……</h3></br><h3> “我在上海做泥瓦工好几年了,前年从架子上摔下来伤了腿,人老实又爱贪小便宜,老板只给了一万就签了字。同时摔下来的还有你家乡人,他们人不多但很团结,找工头找上头,后来每人赔了7万,我很后悔啊”,他嘿嘿笑,低头把裤脚拉起,右腿上一段长长的伤疤,“幸亏我还算个好人,不然老天爷早让我摔死啦。” </h3></br><h3> 漫长的旅途,我迷迷糊糊,醒来一看,他不见了。好长一会儿,见他拉着瘸腿回来,说去看那女人了。</h3></br><h3> 车要进站了,大家拖着行李准备下车。他扛起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的啥。手里提着的红塑料袋里,装着个小小的电饭锅。</h3></br><h3> 下车了,人们潮水般涌进地下通道,很快就到了散开了。我回头看,背头先生还在站台上走来走去,乱发在风中翻来覆去,像荒凉的秋草……</h3></br><h3> 二〇二〇年六月十日星期三</h3></br><h3> <h3>个人简介:</h3></br><h3> 高丽君,70年代生于宁夏西海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飞天》《青年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散文诗》《罗马尼亚华人报》等发表。有文字被译为英文。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 在云端》《你看你看 苹果的脸》《一路断想 惟有时光》《秋高雁声声》、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长篇小说《疼痛的课桌》。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各种奖项。<br></br></h3></br><h3> ————欢迎点评 欢迎转发————</h3></br><h3>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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