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在鸡汤文里无意间看到这书名的时候,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又分明就是哪里都不对劲。
某天百无聊赖在爱奇艺找片儿看,才知道《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却原来还是一部电视剧。 看着女二牵强得令人尴尬的话外音和太过刻意的傻白甜、以及怎么看都不出彩的男主女主,再配上豪门內外不羁的叛逆和不伦的隐忍……满屏深深皆是套路。为了能跟上这个浮躁的小时代,我硬着头皮想让自己进入剧情,但当看到女二那句苍白无力的话外音:“多年以后,我还是对她那天的样子记忆犹新……”,终于还是忍无可忍果断弃剧,让我那被甜腻的臆想绑架了的灵魂奔回虽粗糙但真切的现实里。
对于这种主流娱乐的不喜欢,与作品的好坏无关,或许纯粹只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那感觉就犹如在孤冷的心境里遇到喧闹的人群,又像是在独处的周末白天拿着遥控有一搭没一搭调台时闯入狂热煽钱的电视购物,心里倏然荡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烦闷。 可,《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这个标题却始终像钟摆一样在我心中晃啊晃,使我进入无法自拔的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个慵懒的午后,我静心坐下来沏了一壶茶,在袅袅茶韵里闭目凝神,用一种催眠的方式去探究自己的内心。
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留有一隅连自己都不曾进入的私密境地。 悠远如迷雾般的记忆深处,我看到了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原来,我也有一个叫陈白露的朋友!怪不得初次看到这名字就觉得如此违和,就像遇见最不愿遇见的曾经,想转身离开却不慎陷入回忆的劫……
我在山里的农村长大,放牛种地割草喂猪,闻鸡而起日落而眠;对法律最初的认知就是“女孩二十岁、男孩二十二岁是法定结婚年龄,生育二孩之间必须间隔五年七个月”。
是的,我有着一目了然的未来,我不知道什么是梦想。 认识陈白露那年我十五岁,我妈带我去算命。在街角冷清陈旧的算命摊前,我看到了陈白露——小姐。
她光洁的额头,清冷明亮的双眸,穿着那个年代农村鲜见的浅色牛仔背带短裙配一件娃娃领纯白衬衫,一双白色的皮凉鞋,乌黑油亮的秀发束成一个马尾。她冷傲地站在一头毛驴旁,任凭算命瞎子和蹲在算命摊前的中年妇女嘀嘀咕咕,中年妇女不时抬头看看她,瞎子自然是看不见的,但他胸有成竹地说着些什么,从那位妇人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的眉头来看,眼前站着的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似乎有着颇为不凡的“命运”。
我之所以用了引号,是因为我对算命这种行为的抵触,我想用这个引号来表达我对命运之说的不屑。要不是我妈非要拽着我来,谁会来这种地方丢人现眼?一路上我生怕遇见同学或者老师,但又不敢违抗母亲的执着,只好唯唯诺诺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妈指着陈白露身后的那头驴小声跟我说:“你看这头驴!听说它可是一头神驴,每逢赶集天就会驮着这算命瞎子一趟来回,早上来晚上回,风雨无阻,十几里山路从不会走错!”在她颇为诡异的描述里,我登时听出一身冷汗。陈白露小姐嘴角闪过一丝鄙夷而轻蔑的冷笑,仿佛在嘲笑我的母亲是个无知的愚妇。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从来就没有当面反驳别人的勇气,咽了咽唾沫,我站到她的旁边,透过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她,这身公主般精致的装扮与她孤傲又自以为是的形象并不搭调,但却让我艳羡。
那时候我突然对这个陌生女孩的命运格外好奇起来,我假装平静地拼命竖着耳朵听,却听不清他们嘀嘀咕咕的说话。那妇人在临走的时候要付钱,但算命瞎子决然不肯收下。我妈附过来在我耳边说,我们地方的习俗,凡事都以四四六六最为圆满,如果算出来的命很好,自然就给这个数,如若不然,算命的是不会收钱的。
不知怎地,这句话令我很是介怀,轮到算我命的时候,我还在思虑这件事,根本无心细听他们正对我过去的小毛病以及未来的生活作着赤裸裸的剖析。只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妈千恩万谢地付给了算命瞎子四块六毛钱。 这就是我与陈白露小姐的初识,我之所以知道她叫陈白露,是因为我妈报生辰八字的时候算命瞎子说了句“巧了!你闺女的名字和刚才那姑娘只差了中间一个‘白’字!”,我叫陈晓露,那她自然便是叫陈白露了。而我之所以称她为“小姐”,是她那颇为不俗的装扮给我留下的高贵迷人的印象。
至于她后来为何成了“我的朋友”,这里面并无华丽丽的桥段,也算不上有多巧合,仅只是因为两个年岁一样的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初三的时候被安排住在同一间宿舍而已。在全乡只有唯一一所中学的情况下,这几乎就是毫无悬念的命中注定吧?陈白露小姐那众所周知的冷傲与任性的优越感,很难让人不认识她这个人。
于是我也顺便八卦了她的一些情况,她爸爸在县委工作,甭管我许多年后知道了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机关单位司机,反正当时我的内心就是对她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崇拜和仰视。要知道,我是个连小轿车都没见过、更没去过县城的女孩!
快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在课间热闹的走廊里,一个男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煽了陈白露小姐一个巴掌,就像肥皂剧里的情节那样,那声脆响使得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陈白露倔强的眼里掠过难以置信的讶然和深深的鄙视,晶亮的眸子闪烁着对自尊的捍卫和对现实不屈的反抗。
后来,陈白露的母亲——那个我在算命摊前见过的烫着一头卷发的微胖的中年妇女气冲冲跑到教室里给了那男生三个响亮的耳刮子(这情节我们没有看见),但我们作为隔壁班的邻居,有幸听到了她尖利的责骂声:“我一口肉一口饭养大的孩子……你竟然敢打她?!”就这么一句,已足够成为经典,因为围观的都是些一年吃不起两顿肉的穷孩子。
这件事的最终版本,说的是那个煤老板的儿子死缠烂打的追求方式令陈白露苦不堪言,她于是当众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挑衅了他追爱史上所向披靡的风云战绩,所以才被他打了那个耳光。
我对陈白露小姐如熊熊烈火般的痴迷与崇拜正是缘于这件事,因为如果换做是我,想必这辈子也不敢做出她那样的举动。从那以后,我认定陈白露小姐就是我的朋友,我艳羡着她所拥有的一切:乌黑浓密的秀发,漂亮的外表,洋气的装扮,超凡脱俗的气质,以及骨子里透出的那种目空一切的冷傲,这一切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协调和得体,使她在我心中近乎于虚幻的完美。
而所有的这些,恰是我梦寐以求却绝不可能拥有的。
然而,对她无以复加的仰慕和狂热的喜爱,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执着,时至今日,陈白露小姐可能都忘了我这个曾在她的生活边缘存在过的人,又或许她根本从来就不认识我是谁。 此时,在缭绕的茶雾中,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也像电视剧中的女二号那样掠过这句台词:“许多年以后,我还是对她那天的样子记忆犹新……” 陈白露小姐成了我人生中一个如影随形的存在,即便是在离开中学各奔东西后的很多年里,在经历一些颇为重要特殊的事件时,我总会想起陈白露小姐冷傲的眼神,并揣想假设是她,面对此时此境会怎样来应对?每每这种时候,我把心里所想却不敢表达的情绪全都交给了“陈白露小姐”,而我依然做着那个一成不变的懦弱的自己,淋漓尽致地演绎对生活的低头和顺从:
发誓要生死相随的初恋,因为家人的反对而抛下了;
想要行走的诗和远方,因为生活的牵绊而放弃了;
说好坚持的理想,因为现实的不争而忘却了;
构想拼搏的未来,因为横亘的困难而搁浅了。
我想,如果是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她一定能遵照自己的内心,在某处我无法企及的阳光中优雅而活,她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傲然的笑,便足以燃烧掉我在现实里无助的彷徨与迷茫。
我不能做的,她一定能做到!如此,我便也欣然。
曾几何时,陈白露小姐深入骨髓般嵌入了我的生命乃至灵魂深处!她仿佛是另一个埋藏在心底的我,在我的血液里潜默着,在我的生命里如影随形,在我每一次心灵的呐喊间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沉默地观望——带着她一贯冷傲的表情。
我的心情很激动,因为这记忆的复苏,使我完整地想起了很久以来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我急切地向我的母亲询问陈白露小姐的近况。 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永远不能小觑母亲们八卦的能力,在与她年纪相仿的人群中,谁家的女儿嫁了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又生了什么样的娃……只要你想知道,母亲们绝不会吝啬向你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些陈年旧事,在这类问题上,平日里健忘的她们总是超乎寻常地发挥惊人的记忆力。
更何况,陈白露小姐的父亲曾经在县委里上班,然而这条鲜明的线索甚至都成为多余,我的母亲早已饶有兴味地说起了陈白露小姐多舛的命运。 高中毕业的陈白露小姐在县城里经历了她的初恋,后来那个青年因吸毒过量死在了秋天落叶飘零的午夜街头;她又先后与县里几个无所事事的官二代有染,他们一个个娶妻生子,对她弃若敝屣;再后来,她频繁出没于县城里盛行一时的红灯区;在百家乐赌场里叼着香烟用涂着黑指甲的手狂押筹码。
她曾经清高优雅如雨后的百合,她曾经红唇皓齿妖冶如风中的玫瑰,她曾经孱弱颓废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 而我在冗长的时光隧道之外终于再次看到的陈白露小姐,那是一个在五金店里当营业员的身材臃肿神情疲惫的中年妇女。
微雨的黄昏,我把车停靠在对面的街边,透过车窗看着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在狭长的时间镜像里,我仿佛又看到她冷傲地站在算命先生那头神驴前的样子。 雨丝渐渐变得稠密,在车窗上汇成无数的溪流,那情景也渐渐变得模糊,像被冲刷过的一幅水粉画,模糊得再也掬不起一根线条。我用凌乱而仓促的回忆,依然拼凑不出关于陈白露小姐那些曾经美好了我整个生命的想象。 我想,我们都有一个叫做陈白露的朋友,那是我们心底渴望至深的叛逆与真实。仰望或是鄙夷,背叛或是救赎,又或者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去爱她,毁灭的终将是我们自己。
不收钱的命运与四块六毛钱的命运之间,没有注定的交融,却又逃不过晦涩的缱绻。
至于小说或电视剧里的那个陈白露,我再也没有想要去了解的念想,她是谁,是另一个怎样的陈白露,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只需记得,我曾经也有一个叫做陈白露的朋友,她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又将以新的方式并存于我未来的人生旅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