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岽山茶人》(散文)张扬

随性飞扬

<p>本文发表于《特区文学》2020年5月</p><p><br></p> <p>  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飘移着一朵朵丝毫没有杂念的白云,无穷的湛蓝是她们一尘不染的梦想……</p><p> 无数条叫不出名字的小路在每一个山头中蜿蜒盘旋。我曾经坐在山头上去猜想这些如迷宫般的小路,她们究竟通向何方……</p><p><br></p><p> 一</p><p><br></p><p> 这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如同和煦的阳光普照到的万物,到处都充满着光斑跳跃的音符。山坑里的石蛙,跃过灌木树丫的瞬间充满了惊人的力量。蛙腿下飞溅的水滴饱含了巨大的弹性和张力。丛林中的山雀,轻盈地弹跳窜飞,在苍碧林木间洋溢着欢愉和激情,满盛着悠哉乐哉的怡然自得。峰峦碧海间,那缕缕袅烟休闲的飘逸,那绵缠缭绕云雾的神秘,温润相融。这里到处都填充着中国画空灵的原素。</p><p> 这就是乌岽山。广东有个潮州城,潮州城外有座乌岽山。</p><p> 乌岽山属于潮州凤凰镇内的凤凰山脉,海拔1391米。她不含火气,不显山露水,以谦虚大气的心态位处粤东第二高峰,也是凤凰山脉的第二个主峰。</p><p> 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们,曾经在她自己的角落里经历了漫长的沉寂,十个世纪的春夏秋冬,循环了几千个季节的自我交替。如今,仿似大户人家冗长沉寂紧闭着的大门,路人看不见庭院里面长期的蕴酿,当大门哐地一声开启,所有的贵客纷至沓来,一场饕餮盛宴惊呆世人。</p><p> 这一切,缘于凤凰单丛茶。凤凰山脉盛产单丛茶,尤其以乌岽山的高山茶出名,称为乌岽单丛茶。</p> <p>  茶是充满神奇色彩的。</p><p> 茶在人们求温饱的时期,被置之弗论。这个角落就曾经被人千年遗忘去,如同我们在夜色中行走,夜色中我们不需要沿路每个角落里的花花草草,花儿的开放与否跟我们无关。人类漫长的本能的生存方式,曾经对于生命之外的许多优雅高贵的需求降到冰点。正如夜路中我们渴望的是可以生存的灯光,哪怕是幽暗的,一点点的光线就足够让我们获取求生保障的力度,让我们得到最大的满足。至于黑暗中角落里那些绽放的花朵,就让她在她自己的世界中默默地流淌生命,开花,凋谢,结籽。再一次开花,凋谢,结籽,周而复始。这一切,在夜色中与我们丝毫没有任何一点关系。</p><p> 茶在人们酒足饭饱的时候,却成了掌上明珠,受人百般呵护,无限追求。茶仿似人类般,生长于不同的环境,具有不同品质。长在低洼处叫低山茶,长在山腰处叫中山茶,长在山颠处叫高山茶。常年吮吸不同环境的气候,就像人的阅历和位置,越往高处,越受仰望。而乌岽山特殊的高山地理环境,以及她历经千年的独特的文化叠加,如今踏实自信的迸发也就顺理成章了。</p><p> 乌岽山上有个乌岽村,乌岽村里的人们保留着上千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怡然自得的生活。这里袅烟云雾融为一体,鸡犬相闻,鸟啼虫鸣,村落与茶园如患难夫妻,绵情相缠。直至今天,这里虽然盛装着扑面而来的热闹,但仍然没有遗弃那与生俱来的元素,没有改变斗转星移的规律。这使乌岽山单丛茶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以及乌岽山茶人在外来茶客的狂热簇拥中,仍然保留着宠辱不惊的泰然自若,这就使之变得更加神奇了。</p> <p><br></p><p> 二</p><p><br></p><p> 乌岽山第一次吸引着我向往的不是她的单丛茶。正如我读幼儿园的时候,刚开始吸引我的不是那里和蔼可亲的老师和启发智慧的课堂。我所喜欢的是那里的滑梯,以及对那只庞然大物的玩具大象的崇敬。真正进入幼儿园之后才发现,老师用她的和颜悦色连哄带吓将我圈进那充满纪律的课堂,我只有在哭闹和鼓励声中真正开始了幼儿生活,不知不觉中才意识到还有比滑梯更复杂的东西,比大象更擎天的物体。</p><p> 第一次走进乌岽山时我刚满十八岁。我在十七岁从一个普通农村学校考入潮州城读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啄破壳的雏鸟,对骤然间呈现在眼前的世界充满着畏惧和好奇。那个时候班上有三个来自凤凰镇的同学,与他们交流着山里的生活,那里似乎只有贫困和冒险。这对于我们平原地区的平平淡淡的孩子来说,反而有一种神往的冲动。第二年的暑假,我们便来到凤凰镇,相约住一个晚上,第二日登上乌岽山。</p><p> 第一天晚上我们在凤凰镇的文同学家中用餐。他拿出玻璃瓶装的青岛啤酒宴请我们。尚未品尝,就能感觉出啤酒花袭人的芳香气味。他容不得我们的推谢连开了三瓶啤酒。成串的泡沫嗞嗞溢出主人的盛情。泡沫缓慢下垂,挂在瓶口与瓶脖子上。我仿佛看着三串葡萄在快进的镜头下生长成熟。诱人的果香刹那间弥漫开来,飘拂着一种醉人的气息,令全身细胞活跃,簇生了垂涎欲滴的振奋。</p><p> 一摞书,一座老屋,一条街巷,一所学校,在当时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在文同学家中做客,一切都让单纯的我们感觉到另一种陌生和新奇。</p><p> 这里的房屋西一簇东一簇相拥着,屋前屋后相间栽种着纯净得透明的茶树和蔬菜。偶尔有一个圆寨镶嵌在茶园和菜园间。每家每户开门都能看见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他们眼前永远呈现着一片纯净的通透。我们习惯于在弯弯曲曲的巷子中走路,对于就在眼前的大大小小的山头,以及远处的相连群峰,骤然间拥满了豁达开朗。这一天晚上,我们住在文同学的家中。</p><p> 这是我第一次远行。人生很多主动的第一次都会涨满兴奋。这次也是我第一次喝啤酒,第一次为检测到自己原来是不胜酒力而感到惭愧。所以至今对于那三串葡萄的香气仍然记忆犹新。第一次喝啤酒那啤酒的滋味说实话并不好受,酸涩冰凉的味道直教人反胃。但十八岁是一个渴望参与的年龄,端上瓷碗便撮拥着干杯的勇气,感觉是端起了一个英雄主义的世界。好像积聚到一定程度的水库,开闸的瞬间万马奔腾。</p> <p>  这一夜,我在热情的乌岽山麓人家里,在上天馈赠的奇妙世界中,在人生的第一场精彩旅程上兴奋的失眠了。</p><p> 抑或是喝了啤酒的原因,抑或是期盼于次日凌晨三点就要出发徒步登山,等待的迫切、焦燥和激动将黑夜拉得很长。在恍惚与清醒之间,我们还是在次日凌晨准点的手忙脚乱的洗漱完毕,然后打着手电筒,沿着屋后的茶园和蔬菜园之间的山路开始出发。</p><p> 晃晃的月色显得很朦胧羞涩,虽是有些悠暗,却掩饰不了一份纯净的圣洁,绵绵不绝地披盖着此起彼落的虫声。尽管是夏天,山里的气候在夜间显出料峭萧瑟。“归时不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此刻却挡不住我们充满着歌宴散罢般的余兴。我们一行穿越着未知尽头的荒野山路,弯弯曲曲前进。</p><p> 几束手电筒的光柱疲惫地扫射着前面的小路。那光束根本投不了多远,就被夜色丢失殆尽。我们看不到原野的本色,只感觉到身边尽是荒草野壁,还有越来越多不断拥现在身旁的山茶树。山茶树弱小的树枝和带着露水的叶子在夜色中不时撩拨着我们的躯体,显现她渴望跟我们接触相处的欲望。这种欲望,在我后来无数次走进乌岽山后才越来越感觉到它的强烈。当时我们焦急于到达神往的目的地,对弱小的山茶树这种强烈的欲望全然不顾,象丢弃一个布娃娃般任凭她在暗处孤单独处。</p><p> 乌岽山上有个天池,是观日出的最佳胜地,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p><p> 乌岽村刚刚建有一个伴云楼宾馆,专门接待登山观光的游客。但那不是我们这些学子敢去奢望的地方。宾馆生意在当时其实也不景气,门可罗雀。曾有放养水牛自行磕磕撞撞窜入三楼客房,撞出了一种憨厚和古怪。乌岽村在此刻仍然是一块翡翠原石毛料,尚未露脸世人。她仍然带着贫穷的原生态。但乌岽山茶人坦然地继承着祖先隐逃世事、自给自足的安祥。他们祖祖辈辈自始至终保留着一种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满足于站在高山之巅舒广袖邀苍穹,对唱日出日落、花开花谢的生活。在云舒云卷的眼眸深处,有你有我,充满着自在自立的洒脱。</p><p> “哇,云海!”不知谁喊了一声。一语惊醒梦中人。夜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隐退去,天亮了。眼前是一片忽忽飘飘的云海,没有气势磅礴的雄壮,她如一个涵养十足的大家闺秀,凌驾于群峰之上,轻如丝绢,碎步徐行。一个个山尖在云雾间时隐时现,如浩瀚大海的胸衬容纳着一叶叶生命之舟,簇拥在乌岽山的半山腰。</p><p> “今天云雾太浓,一定看不见日出了。”文同学说。</p><p> 说话间,刚才还是云雾缭绕的一番胜景,悄为不慎便云开消散去,只剩下稀疏的一些云纱,在眼前半掩半盖飘逸。虚掩香怀遮不住,山下散落的房屋、湛蓝的水库、碧绿的茶树骤然间一览无遗。一切都象刚刚经历了一场神圣的梳洗,清澈干净,清新甜美。</p><p> 我相信一种事物的美好必定要经历过多少次庄严的洗礼,我也相信人生旅途的所有遇见都是一种缘。这一次虽然看不见日出,却遇到了一种独特的惊艳,并且自此之后我再也遇不到乌岽山的这种奇观。我固执的认为,乌岽山单丛茶在后来之所以能够惊艳于世,一定是因为她生长在这样一种仙气十足的环境中,又长年耐得住简朴和清淡,才有她含蓄的魅力,妩媚的底气。</p> <p><br></p><p> 三</p><p><br></p><p> 初进凤凰镇,初进乌岽山,是因为少年的冲动和好奇。后来不断的走进凤凰镇,登上乌岽山,多少有一个与茶结缘的原因。</p><p> 我深信茶是具有灵性的活体,并且她的灵性来自于很得体的收敛。正如《阿凡达》描绘的潘多拉星球上的纳美人,她们跟世界万物的灵魂相通。她们跟陆地坐骑重铠马,跟空中飞行女妖翼兽,甚至跟空中霸主魅影,只要能够与她们的尾巴接口对接上,就能进行灵魂的对话。又仿似孪生兄弟远在千里之隔,还能感受到彼此的悲喜。这是一种神秘的通感。这种通感假若用量子力学的角度加以研究分析,也许能寻找到她们之间的某些联系。我认为茶的灵性对于品茶人或制茶人起着一种微妙的人生暗示,而茶人对于茶,又自觉或不自觉地倾注了内心深处隐藏的情感。</p><p> 我在孩童时代就从祖父的身上感觉得出他与茶的感情。那个时候祖父是卖熟鹅肉生意的,每天上午他都要在院门外小巷自砌的灶台边,忙碌着杀鹅、拔毛和煮鹅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叫我煮水泡茶。</p><p> 暖暖的阳光软软地照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沾在手上的鹅毛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他端起茶杯那一刻,手上的青筋兴奋地爆勃着。“此刻喝这杯茶最过瘾。”祖父激越地说。那茶汤泛着浓黑带红亮颜色的激动,在茶水的表面滋散着一团粉白的烟雾。此时茶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伴,将他一身累得散架了的骨头重新粘贴,又悉心为他做了全身按摩。神奇的茶韵沿着他整个身体的神经滑行,沿途和每一个细胞窃窃私语,分享他自以为高超杀鹅手艺的骄傲和快乐。</p><p> 潮州人自古喜茶,一代代相传了著名的功夫茶茶艺。一个茶壶三只茶杯走遍天下,招待四面八方的朋友,品喝的都是乌岽山单丛茶,沏泡的是十份讲究的礼仪。祖父总是教我泡茶的功夫,教我善待茶的情感,在他眼里,茶已经完全人化了。</p><p> 祖父对于茶叶的档次和品种并不挑剔,喝的都是乌岽山山麓的低山茶。准确地说,那个时期众多饮茶人都没有条件可以挑剔。而孩童的我还未找到纳美人尾巴的接口,对于茶,只是在祖父兴奋的鼓励和激将法中偶尔喝一杯,茶汤的味道苦中带涩有如喝中药般难受。</p><p> 我是一个地道的潮州人,到我成年时,直到现在,喝茶自然伴随着我所有的生活。喝茶的时候,端上一杯茶,放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品味着,闻着她沁人心脾的香气,在自己内心上与她娓娓细说一些悄悄话,分享我的情感。这时茶成了静谧时光的知己,总是不忍心一口喝光她,如同不忍心让宁静舒适的时光流走一样。与茶的相处,我继承了祖父茶人合一精神的传承,比如冲茶时要高冲低筛,以免惊吓着茶胆。比如要从茶壶中的边缘徐徐注入开水,慢慢让她感受到滚烫的温暖。这种茶与人相融的情感,在我每次走进乌岽山时,我都能从乌岽山茶人的身上找到如是的感觉。</p> <p><br></p><p> 四</p><p><br></p><p> 不知不觉是一个很浅白的汉语成语,我却在它最简单的词性中引发过复杂而奇妙的思考。比喻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农村拼命挤身和立足于这个城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想逃离这个城市,偷闲跑到农村去透透气,什么时候爱上了茶,直至今天,总喜欢跑到乌岽山去寻找各种类型的茶源。</p><p> 这都是一个个不知不觉的过程。人生很多阶段并不能用某一个点做出明确的界限划分,让人在蓦然回首时才会惊叹于生活的深遂。正如与乌岽山茶人融为一体的单丛茶,在山中孤寂的成长了上千年,并非是有意识的充分准备,专门等待这盛世的到来。而是她本来就习惯于一种自然生态的环境,是一个自我存在的生命过程。至于世人对她的刮目,那也是一个在不知不觉中水到渠成的规律。</p><p> 浅白、简洁、纯粹,乌岽山茶一直保持着她自始至终的生存方式。浓香、清香、淡香、暗香,是她每一棵茶树骨子里自身所具有的各自的特性。她的惊艳于世,就象雨后春笋,季节到了它本来就要发芽,那一场被骚人墨客描绘得让人陶醉的春雨,并不是她拼发的内在动力,只不过是一个信号而已。</p><p> 我多次观察过乌岽山茶树在春雨过后蓬勃生长的景象。漫山遍野的茶树在一夜间剥啦剥啦冒出无数向往大自然的新芽。新芽的三两片娇嫩的叶片欢愉的向高处伸展,每一次的伸展,都缩短了她和信念中的蓝天白云之间的距离。叶片的表面涂抹着薄薄的水份,油亮剔透。</p> <p>  一切都充塞着灿烂的清新的空气。一个个桃花源式的田园画面不带掩饰的裸露在眼前。"回去!"春雨后巡茶园的主人停住脚步,回头吆喝着远远跟着的家狗。狗儿往回急跑了几步,又不死心地转过前半截身,望着主人,充满着对前方的期盼,犹犹豫豫拉开一段很远的距离,跟着。</p><p> 山壁灌木中的鹌鹑鸟被惊吓得扑嚓扑嚓逃窜。茶园中不足一米宽的简单铺砌的水泥路沿着山腰蜿蜒盘绕。路面上偶尔残留着水泥未干时被野猪踩踏的杂乱的蹄印。野猪从来是不拱坏茶园的,白天不知跑到哪里疯野,只有在夜间出来。那枝头上的茶芽相对于土嚷中的昆虫显得高高在上,像一群充满优越感的蹦蹦跳跳的孩子,在风中雀跃打闹。她们的上面是一碧万顷的苍穹。湛蓝蓝的天空如慈祥的母亲宽容着大地万物。</p><p> 每年清明节前后,便是茶芽疯狂生长的时侯,也是采茶制茶的最佳季节。</p><p> 我不止一次跟着文同学沿着狭窄的水泥路走进他的茶园,看他们摘茶的欢跃。</p><p> 每天上午十点后,茶园便开始热闹起来。一双双勤快的手遍布每一片茶林,粗硕的、纤细的,皱纹的、光滑的,硬朗的、娇嫩的……男女老少三三两两遍布着。</p><p> 春天的阳光像一块柔软的抹布,暖心地将每一片叶子上的露水吸干。这个时刻茶叶的干湿正处在最佳状态,表面不含水份,叶脉湿润肥厚。一个新芽含羞爱绽,带着两三片稚气的托叶,被指头轻触一摘,就进了茶篓中。动作一气呵成,蕴含千年优美到位的惯性。我也尝试过摘茶,不是捏不断茶枝,就是将托叶捎掉去,弄得很笨拙才偶尔摘有合格的茶芽,搞得文同学总要停下活儿来指导我。我变成了添乱者,只好识趣的在茶园那狭窄的水泥路上做自嘲为运动锻炼的散步了。我看见山崖上争先的杜鹃花红着脸含笑对我,我就像她枝头上那无聊的甲壳虫般,伸伸足,抖抖翅,楞楞爬行。当然这一天也是很开心的,因为有着无比清新的心情。</p><p> 文同学的茶树是从他爸爸手里接管过来的,他爸爸的茶树是从他爸爸的爸爸手里接管过来的,他爸爸的爸爸的茶树是从……他们和乌岽山茶人一起,茶树都是一辈辈延续接管下来的,每一代人都加以修剪、嫁接、繁殖,整个山脉后来就变成密密麻麻的茶山了。文同学分布在几个山头的几片茶园每年总量能采摘到二千斤左右的成品茶。整个村庄都一样,自个儿摘茶,忙不过来时请两三个外地工来帮忙,包吃包住。逢到雨水多的年份,那茶芽就跟疯了似地狂长,短暂的春季根本摘不完。</p><p> “摘不完就剪掉呗,明年又有新茶摘。”文同学回答了我的困惑。</p><p> 回答得这么轻松,丝毫没有一丝痛惜。现在市场上茶叶需求量越来越大,价格也好,剪掉?他说得这么疏朗,这么不经意。我知道对他们来说,市场不是绝对的诱惑,种茶只是他们世代相传的生活,生活总有不完整的时候,这么简单、轻松,永远没有焦急,没有顾虑,没有遗憾,没有烦恼。</p> <p>  茶叶采摘回来后,需要经过好多个加工程序才能成品。这时候的青茶就像刚刚从产院抱回来的婴儿,需要父母的百般呵护,才能脱去幼稚和娇嫩。我就曾经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在她的拗哭声中幸福地度过很多不眠之夜。将她捧在怀里摇晃,与她呢喃,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呀,她长大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种对话,充满着我人生中最美的憧憬。茶叶做青这一道工序就如同在深夜中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适宜在零时1点到5点这段时间完成。夜静更深,将当天采摘回来的茶叶一筛筛架开,用双手从每一筛的筛底抱起茶叶轻轻抖动,让她们叶缘微微碰撞摩擦,使叶脉中的青草气散发,在适宜的动态下转化为自然花香的轻微香气。这抖动的动作,如同摇婴儿安静入睡,要求对每一个茶芽做间歇性抖动,重复做完五次。做青是最需要经验积聚的,以铁杆磨针的工夫,才能确保这批茶叶今后是怎样的品位呀,甚至根据她独特的香味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采茶时节,乌岽山茶人都要经历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与茶对话之夜,享受幸福之夜。</p> <p>  春雨过后的采茶是一个普通的田园劳作的美丽画面,但我也见过那敲锣打鼓诚惶诚恐的采茶情景。</p><p> 大腕的出场,闪光灯不断,尖叫声不绝,众多粉丝蜂拥而上,场面蔚为壮观。这是乌岽山上的那棵宋茶树每年一度的釆摘场面。这一棵宋茶树几乎具备乌岽山的地标性特征,也是存活八百多年的乌岽山上仅存的几棵最老古茶树中其间至尊的一棵。乌岽山上的古茶树有一些被远近的商界大咖承包了一年或几年的采摘权。只有承包采摘权,茶主人绝对不出卖茶树,就象从祖先中继承下来的老屋,可以租出去却不愿意出卖。这是一种尊严的延续,再穷再苦也不能成为败家仔,谁也不乐意将这种延续断送在自己一代人的身上。宋茶树就是一棵被茶商承包了采摘权的古茶树。</p><p> 这天人山人海,彩旗飘扬。正午时刻,承包者庄严地进行了红绣球剪彩仪式。随即锣鼓喧天,精挑细选出来的采茶工,披红挂绿,神圣地完成了一场戏剧味浓郁的采茶活动。地方电视台全程跟踪,现场做出报道:"据专家估计,今年的宋茶王预计采摘产量可达4市斤,预售价格每市斤100万元⋯⋯"</p><p> 一市斤的茶叶价值100万元!这和古玩的拍卖一样,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永远是一个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话题。这一天茶树的主人并不在现场,倒是邻居的小辈们跑到他面前万分激动地议论。 他说能卖这个价钱是人家的能力,他一点也不妒忌,口气平淡得出奇。正如乌岽山上的太阳喷薄而出的瞬间,令无数观日出的驴友激情澎湃,而乌岽山茶人却觉得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没有丝毫的心潮波动。</p><p> 去年秋天,那棵地标性的宋茶树死了,令慕名者呃腕叹息。我至今仍固执地坚信,她的死因是受不了追捧的折腾。当然更好的解释是寿终正寝,毕竟是存活近千年的植物。对于宋茶树之死,茶主人并不十分腕惜,视同一处老屋的倒堨。新屋的兴建与老屋的更换是农耕者千年的规律。宋茶树历经多少代人的努力,已稼接移植了很多的新茶树,完成她传宗接代的使命。</p> <p><br></p><p> 五</p><p><br></p><p> 每年的春天到初夏是采茶制茶的最繁华季节,至今整个凤凰镇都保留着放农忙假的习惯。农忙假相对于互联网时代来说简直让人一头雾水,就象感受秦蜀栈道的情景再现一样遥远。而这里仍然保留着这一特殊年代的产物,足见凤凰镇特别是乌岽山上的茶与人如胶似漆的自然天成了。</p><p> 农忙的时候我常常跑进乌岽山去获取一份热闹的兴奋感,但我也喜欢选择农闲时候坐在乌岽山的某一个山头上遐想。</p><p> 那可是秋高气爽的绝佳享受。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飘移着一朵朵丝毫没有杂念的白云,无穷的湛蓝蓝是她们一尘不染的梦想。她们犹如圣智者用博大的爱注视着乌岽山。乌岽山上众多的山头诚谨地星罗棋布,那一碧万顷的茶林真挚的覆盖了每一个山头。蓝得发绿的水库如宝石般镶嵌在其中。无数条叫不出名字的小路在每一个山头中蜿蜒盘旋。我曾经坐在山头上去猜想这些如迷宫般的小路,她们究竟通向何方。但我相信乌岽山茶人众醉独醒,都十分熟悉每一条小路的目的地,正如他们熟悉每一个山头上每一棵茶树的命名、每一棵茶树的香韵一样,清晰可辨。</p><p> 曾经有广州的朋友打电话问我这个从农村中走出来的人,鸭粪究竟是什么味道?弄得我懵然不知。闹了半天他说乌岽山上有一种叫鸭屎香的茶叶,香气扑鼻,爽心诱人,鸭粪是不是这个味儿?</p><p> 对于每一个刚接触乌岽山单丛茶的人来说,那茶叶品种的名字真叫人木然。如果用深奥的方式去解释某一种乌岽山茶的命名缘由时,你自然拆解不了源头最淳朴的美韵。谁能想像得出鸭屎香的名字出处,来自于这颗茶树种植在一个最普通鸭棚的土壤之中,具有一种特殊的韵味,然后在农户的嬉笑嘲弄中成名。</p> <p>  乌岽山的单丛茶至今没有进入中国十大名茶之列,相对于名门金尊的同类而言,乌岽山单丛茶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草根派。我们习惯于傍富即贵的思维模式,就很难精准去领略最淳朴的原野风光。</p><p> 乌岽山单丛茶单棵采摘单棵制作,也就产生了千姿百态的韵味。而各种韵味对于乌岽山茶人来说,用最经济最自然的命名就能区分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武夷大红袍名字的皇家气势,也没有洞庭碧螺春名字的闺秀门风。她们如同穷苦人家对于孩子的命名般,慌乱之中生于灶边的婴儿叫灶儿,头颅硕大挤痛生命之源缝隙的婴儿,母亲含着幸福的泪水直接称谓为大头,还有长得白的黑的干脆叫白妹乌弟。婴儿长大了,保留这些最简单的称谓饱含着最自然的亲切感。就象站在大漠之中,看那西夏王陵的石刻雕像一样,那刀刻的线条虽然十分简单,但正是这种简单才饱含着无比粗矿的力量,勾画出沉厚的充满无穷遐想的种种惟妙惟肖。</p><p> 乌岽山单丛茶的命名也如此,有根据她的形状命名的锯跺仔、大乌叶、竹叶青……有根据她种植年代命名的宋种、宋种仔、东方红……有根据她的产地命名的城门、拓崛后、石鼓坪……有根据她的香味命名的芝兰香、蜜兰香、桂花香……还有神秘的充满传说的命名,如鸡笼刊、鸭屎香、裤底香、通天香……这千奇百怪的名字让品茶人产生如体验深度游般的探寻欲望。犹如我们走进一片原始森林之中,令我们震撼的不仅仅是她环境的深邃与时间的停滞,还有森林里那生态奇妙的各种动植物,以及我们能够窥探到物种进化前的真实原貌时的那一份激动。</p><p> 当我坐在乌岽山的一个山头上奇思异想,面对不知名的众多小路的时候,我最终仍然能够在脑际深处,寻觅到了乌岽山茶人行走在这些小路上已经是十分熟悉的原因。</p> <p><br></p><p> 六</p><p><br></p><p> 显而易见,乌岽山茶人不必去标识每一条小路的名字,也没有去美化每一种茶的称谓。他们遵循着最实在的规律,遵循着大自然馈赠给他们的最原生态的朴素的理念。这正如乌岽山上的每一户茶人一样,到今天,他们每家每户虽然享受着上天馈赠的一份可观的收入,但他们仍然按着最古老的方式制茶。茶叶因为长于高山,自然享有至高的价值,但他们并不因此而将之产业化。每一农户都是亲力亲为,常年制茶。</p><p> 单丛茶的意义在于单株采摘,单株制作。每一棵茶树从来不去混合另一棵茶树,单棵茶树一条龙精制而成。因此乌岽山单丛茶品种繁多,显得千姿百态,魅力无穷。</p><p> 每一棵茶树自身所具有的韵味,融合着制茶人每一次制茶的智慧和情感,使每一种茶叶焕发着独特的迷人的七彩姿色。</p><p> 茶叶的制成需要极具繁琐的程序,采摘、晒青、晾青、做青、杀青、揉捻、烘焙、贮藏……所有的工序都倾注着制茶人内心的沉着和思维的活跃。他们已把这份辛苦的劳动当成生命的乐趣,生命的过程,因此造成这些茶叶产量的极限,才显得更加物以稀为贵了。</p><p> “贵?品质好的高山茶,有钱都买不到。”</p><p>阿鹏在一次与我喝茶聊天时,说得很激动。</p><p>阿鹏是一个茶商,也是我的好朋友。他每年经常跑到乌岽山上的乌岽村里,跑到各个茶农的家中做客,采购优质的茶叶。</p><p> 潮汕是一个喜茶的平原,尤其以功夫茶出名,这一地方的人们以喝凤凰单丛茶为主,特别追求着高山的乌岽山单丛茶。这里有众多的茶店,每个茶店都在寻找优质的茶源,作为镇店之宝,用以提高茶店的档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茶店不在乎大小,只要拥有越好的茶种,就能聚集到更高层次的人气。</p><p> “每年乌岽山上的好茶,真的是在抢购。”说话间,阿鹏强调了“抢”这个字,食指和无名指弯成弓状,不断敲着茶桌,不知是招呼我喝茶的礼貌动作,还是说话激动时不自觉的肢体反应。</p><p> 我从他脖子上鼓胀的血管中,看到他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一种百感交集。我从他陈述时一气呵成的语速中,能够感受到他最近一次跑上乌岽山买名茶时碰到的特殊的体验;从他描述的细节中,能够获取其中一幕幕的情景再现。</p> <p>  一条水泥路蜿蜒盘旋向上延伸,水泥路很狭小,会车很困难。乌岽村的房屋就建在水泥路的两侧,一侧傍山而筑,一侧依路而建。依路而建的房屋如高脚吊楼般,半截悬空。房屋大多数是两层高的水泥结构建筑。阿鹏在这天趁早买了一些肉菜,准备中午带到茶农家中去做客烧饭,以赢取主人的感情。</p><p> 阿鹏到茶农家的时候,还未到响午。主人已到茶园摘茶去了,家里只剩下80多岁的父亲。老人家身体清瘦硬朗,只是有点驼背,耳朵有点聋。阿鹏跟他说话要很大声。阿鹏勤快地帮他们家打扫完客厅,自己反客为主泡茶请老人家喝,夸他气色很好。老人家皮肤虽然皱黑,但脸面红润。</p><p>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家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我现在每天还泡四五泡茶喝。”茶是他的伴,如女人般伴随了他的一生。</p><p> “不中用了。我想去摘茶,孩子不肯。”他多次强调了不中用,阿鹏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闲不下来的不甘心。</p><p> 与他的交谈中,阿鹏了解到,他家的那棵老仙翁的古茶树,今年产量有五斤多,价格也和去年差不多,每斤6000元左右。</p><p> “阿伯,五斤多的老仙翁茶今年全部卖给我,如何?”阿鹏问。</p><p> 老人家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好茶要分配均匀,跟往年一样,三人要买,每人只能给两斤左右。</p><p> 遗憾有时候也是一种缺陷的美。但多少夹杂着不尽意的情愫。正如阿鹏最终没能够多买到老仙翁茶,由是更加珍惜它。</p><p> 此刻他与我一起品尝这刚买的老仙翁茶。一杯茶汤金黄如油,一股特殊的香韵在茶桌上若隐若现飘逸。我的喉咙到舌尖是一阵阵持续的甘甜剔透。我是喝不出它到底好到什么程度的,只是觉得很顺口,很幽香,感觉是很好的茶。</p><p> 从阿鹏的不甘心中,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趁早买菜、上门帮忙搞卫生、自己泡茶请老人家、诚意套近乎……一连串的“预谋”未能换取加量购买老仙翁茶的目的。甚至大幅度提高价钱都不行。这确实是一种惋惜。</p><p> 但我不认可阿鹏评价乌岽山茶人的生易经。如果将价钱抬高卖给了一人,便出现了垄断。生意场上凡是炒作的成分,总耐不住时间的考验。乌岽山茶人或许不去理解这样一个经济规律。他们倒是乐意将自己的茶当成一件作品,这件作品凝结着他们全年的汗水和情感。从栽培、采摘到制作,渗透着他们全身每一个细胞的生命分子。他们更愿意对自己心爱的作品加以愉悦的赏析,更愿意将它的情趣与更多的人分享。所以老人家说好茶要分配均匀,并不是钱的问题。我觉得这才是乌岽山茶人真实的心声。</p> <p><br></p><p> 七</p><p><br></p><p> 一年一度的评茶活动,对茶商来说是最活跃的了。这个时候他们各显神通,从乌岽山上搜寻到各种各样的茶品种来参加评比。也有部分参赛的茶品种直接由农户提供。</p><p> 这一天,来自全国各地的茶客都聚集在现场,感受茶文化的神奇。评比结果一出来,那些获奖的优质的茶叶马上被高价购买。就像艺术品的比赛场面,经过专家组的公平鉴定而产生的精品将会受到众人的追捧。每年单丛茶评比结果的优劣并不固定在哪一类,没有哪一棵茶树具有绝对优势可以长期独占霸主地位。 每一棵茶树都有各自的韵味,加上每一年的雨水、阳光、以及制茶人制茶时的情绪和诚信,任何一个因素都直接影响到成品茶的质量。</p><p> 评比单丛茶的场面显得权威和严肃。20多名评委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也有乌岽山上经验丰富的制茶师傅。传闻有两三个德高望重的乌岽山老茶人,他们喝茶的时候,能准确判断出这种茶种来自于哪一个山头的哪一棵茶树。这似乎是一种神秘的说法。我能够想象,假如眼前走过三只梅花鹿,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判断出哪一只最漂亮。但我相信三只梅花鹿之中的某一只,一定能知道它们的同类中谁最赏心夺目。一双鹿眼一看过去,马上感受到哪一只能够闯进心中砰砰跳动。于是我认可乌岽山人已经与茶构成同一类,融为一体了。</p><p> 评比单丛茶的时候,几十只瓷碗摆在桌子上,盛满每一个品种的茶汤。评茶师们分别用小茶杯舀起茶汤品尝。经过一轮评分后,又聚集在一起,讨论每一种茶叶的特色。</p><p> 一个好的茶品种,需要有足够底蕴的香气和强大的回甘力。茶香可以有浓香、清香、淡香和暗香。但真正有底蕴的香气是暗香,若隐若现,品在口中,那独特的香味似乎在千里之外,又在咫尺之间。一股无形的冲击力,让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飘飘欲仙,余味回旋不绝。好茶的回甘力,魅力无穷,让人舌下生津,如口含橄榄果的甘甜味,长久留甘。除了香气和回甘力之外,还需要有均匀雅致的叶貌。那茶叶卷起的形态如少女侧卧,线条优美。浸泡之后,叶片绿腹红边,茶色清澈透亮。评茶的条件有很多,做为一品的茶叶,一定满足了所有的条件优势,这也是乌岽山一代代茶人费尽毕生精力孜孜以求的目标。</p> <p>  茶叶是上天恩赐的福音,尤其是高山茶的稀贵。乌岽山的每一农户,如今都具备相当的经济力。他们炒作凤凰镇圩市的地产,炒成茶叶一条街,地价比拼城市的中心路段。他们在大城市、小城市基本都购置了商品房,但他们谁都不愿意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离开朝夕相处的茶树。</p><p> 在今天,走进乌岽村,看他们的衣着,是朴素劳动者的风格。他们自始至终坚持着茶园农活,坚持着制茶品茶的日子。正如某一位身家天价的武打明星,拍电影的时候,仍然亲自表演各种危险的动作,从来不找替身。这是一种艺术的追求,追求作品的逼真度和完美度。乌岽山茶人也如是,经济永远代替不了他们对制茶的执着。</p><p>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假设,假设有一位技艺精湛的制茶师,由他一个人制作乌岽山上所有的每一棵茶树。我相信他所制作出来的茶叶,虽然不乏姿色,但一定欠缺千姿百态的诱惑力。就像一个人的五官,假如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每一个器官都完美无缺,未必能凑成一张美丽的脸。也像乌岽山上的日出,每一次观赏,都能看到不同奇彩的云霞。</p> <p><br></p><p> 2020年5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