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婿

初夏

<p>新女婿其实不是新女婿,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平日里常穿着笔挺的深蓝色西服,雪白的衬衣,笑容灿烂得就像刚刚新婚时,人们便给他一绰号:新女婿。</p><p>我刚刚见到他那日,他正在给儿子办助学贷款。在县教育局的大厅里,忽听见有个粗重的声音喊道,哎呀呀!郑老师,儿子考上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回答,是呀!是呀!考上了,考上了。我回头看去,见到一个中等身材瘦长脸的男人正笑着和人说话。那人眉毛细长眼睛下弯,鼻梁高鼻头尖,笑声朗朗,一看就叫人记住了。</p><p>没料到,不久后郑老师郑宝国竟成了我的邻居。</p><p>刚刚搬来时,他在离县城二十里外的一所乡镇中学教数学。他总是把胡子刮得净净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皮鞋黑亮黑亮的。每次出门总背着一只精致的黑色斜挎包,这一走就是一周。等到回来,他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甚至那皮鞋上也几乎没有灰尘。人们看他爱干净,便逗他说,郑老师像个新女婿呀!衣服怎就脏不了呢?他就笑着说,我不粘灰。</p><p>其实不沾灰怎么可能?北方的空气干燥,到处弥漫着细小的灰尘,哪怕关紧门窗,家里的桌椅上一天也会积一层薄薄的灰。人在外面行走一会儿,回家一抖衣服,阳光下就能看到细小的灰尘漂浮着。早晨九点多,阳光照在客厅的墙上,只要细看就能看到那灰尘织成的光带,薄雾一般。郑老师的话并不太可信,是他爱干净。</p><p>他的爱人李玉桃也一样爱干净,我差不多天天可以看到她院子里晾晒着衣服。一家子极讲卫生,我们这一排十家,数他家门口干净。</p><p>冬天下了雪,郑老师一家最先把自家门外扫出一条一人宽的路来。门口的电动小汽车苫了布,他也殷勤地抖了雪。不过有一次看到郑老师把雪抖落到隔壁人家的墙外。他看到我看到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打趣说,若是白面你舍得抖他家不?他反问说,谁舍得了呀。</p><p>这一次偶然发现,让我对他有了看法。住久了,他家也学会了城里人进门就关门的做法,大门几乎常常紧闭着。但两家离得太近,他家的事还是常常会看到听到。</p><p>周末上午,他们家一般会播放些戏曲。梆子、落子,那是郑老师听的。若是换了秧歌、豫剧,那是玉桃在听。唱机声音很大,邻居们几乎都能听得到。有时候他们会出来小区外面转悠,闲聊时说起的总是两个儿子。</p><p>大儿子郑明远考到了上海中医药大学,二儿子郑明哲考了省内一个三本院校。两个儿子齐齐地考上了大学,这既是开心也是发愁的事。特别是三本院校学费实在有些高,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的爱人为了给孩子们贴补些生活费在街上摆起煎饼摊子。每天下午刚刚四五点就出摊了,一直熬到晚上七八点才回来。因此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光很难得,也只有周末上午才能一起在家。</p><p>他们的小日子随着儿子毕业渐渐滋润起来。两个儿子有了工作,郑老师上了中级职称,又加之地方经济发展得好,乡下教师增加了乡补,家里宽裕了,李玉桃也就收了摊。</p><p>郑老师每天精神焕发,打扮得新女婿一样,虽是五十多了可仍旧像年轻人一样意气风发。他教书肯下功夫,有时回家一天还要看书做题。老婆笑话他笨,哪里用天天这样。他就会说,得把题型整理好,学生不一样教法也不一样。尽量照顾所有学生吧。老婆说,切!你儿子也没有见你这样下功夫教过。他便回答,他们有自己的老师,我放心。老婆撇撇嘴说,你就是通文不通理,不懂得里外。他又笑说,他们那课程我也不会呀。老婆也就无话可说了。</p><p>若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倒也确实不错,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郑老师对教书感到了害怕,有一段时间甚至显出疲倦和老态。</p><p>那一年冬天,他们班的体育老师出事了。体育课上,学生们练习打篮球时,一个胖乎乎的又高又大的男生几次推倒同学们,体育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很是揪心。冬天的操场上雪后还有残雪和冻冰,学生摔坏了可怎办?起先老师只能劝说,并不敢有过激举动。可那胖学生见老师不敢惹他,越发来劲了,趁同学不注意就推或者伸脚去绊,好几个学生都摔倒了。眼看着学生疼得哭,体育老师把胖学生叫过来批评了一番。岂料那学生歪着脑袋撇着嘴抖着腿一脸不屑,满是挑衅。老师心里急也不敢怎样,本想忍着。可一转身又一个学生被推倒了。老师大怒,也一把推到了他。可没有想到胖学生说胳膊疼。体育老师只得赶紧把学生们安顿好领着胖学生去了县医院。</p><p>后来,胖学生胳膊好了,见天在操场打篮球。学生家长却依旧不依不饶说怕有后遗症到处告状,寻到教育局、电视台等地方,索要三十多万。半年折腾苦不堪言,最后只能妥协了。体育老师赔掉了半生积蓄,把预备给儿子结婚的钱全赔出去了。从此把一颗伸张正义的心思收拾起来,一下子病倒了。郑老师也吓坏了。有一段时间连胡子也不刮,西装也换成了休闲服。干净归干净,只是让人觉得少了之前的勃发英气。</p><p>见到郑老师,他免不了唉声叹气。心里担心得要命,生怕自己也遇到啥事情。爱人玉桃更是常吩咐他可千万别惹着学生。上课睡觉搞小动作时一定忍着。家里两个儿子要结婚买房,总不能一分钱也不给。是以郑老师变得小心谨慎。出门时都要长出一口气,整整衣服告诉自己要淡定淡定。</p><p>事情过去两年,郑老师所在的乡镇中学因学生流失殆尽关停了。他调到了附近的小学依旧教数学。只有二十多个学生,又是小孩子,他越发小心了。有时出门见到他见他红光满面,那件事的影响慢慢地在他心里淡了。后来学校来了年轻教师,他申请代了体育课。我问曾他,你忘了之前学校的事了?他说,不能忘。其实谁也不能忘。教了一辈子书,也谨慎。</p><p>过了年,突然发现郑老师一家大门紧关着,门口有了风吹过来的树叶子和掉落的烟头。敲门也没有人答应。想到他家本爱干净,怎能容得下门口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八成是儿子们上了班,两口子也跟着儿子出门了,遂不再在意。</p><p>二十天过后的一个下午,大门开了,门口放着一副担架。</p><p>怪事,好好的怎放个担架?是有人病了?还是意外?我赶紧跑旁边邻居家问,邻居们也不知道。大家既担心又紧张,邻里邻居的有啥事得帮忙去,可是大家又有点迟疑。下午和晚上讲究不能探望病人,大家只好等第二天上午。</p><p>再见郑老师,他正翘着二郎腿弯着身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面色憔悴形容消瘦,眼睛凹陷颧骨也高了。那腿瘦得像两根细细的木棍。已是初夏,可还穿着保暖衣裤和背心。问他,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大病。</p><p>其实,不用他说也能看出他是大病。一个月前还是红光满面,现在精神萎靡,哪里还有活力呢!他没多说话,咳嗽几声,慢慢地扶着墙回去了。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似的,爱人玉桃也是瘦得瞪着眼,风一吹就倒一样。</p><p>原来,郑老师早就发现有了毛病,一吃饭就肚子胀,只是一拖再拖,直到觉得疼了才去看病。到了省城检查治疗,胃里长了疙瘩,只好切了胃。术后保养着,一顿饭只能吃一酒盅,一天吃七八次。</p><p>郑老师的精神垮了,人们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疾病的恐惧。他本不愿意和人多说话,现在更是整天窝在家里。最多在太阳出来之前搬个凳子在院子里小坐十几分钟。玉桃说他晚上睡不着,翻好几次身。饭吃得少,又睡不着,郑老师更瘦了。玉桃和邻居说,郑老师的病是恶性的,他本人也知道。这次做手术花了七八万,复查化疗还不知道会怎样。不过即使是躺在床上,郑老师还是干干净净的。</p><p>郑老师会好起来吗?但愿吧!听说,他的学生们知道他病了之后哭了,还给他折了一罐头瓶子的星星。那星星就在床头,郑老师天天看着。</p><p><br></p><p><br></p><p><br></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