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上水,是我家乡的村名,也没去考证过名字的来历,但我十分确定是因那山和那水而得名的。家乡那山甚是奇特,它是坐北朝南的一座高山,似乎是被人为地画成了对比鲜明的两种颜色,东面是翠绿而茂密的山林,西面全是黝黑的岩石,所以此山被称作半山。春夏季节有芦茅和小灌木装饰的西半山还看不出什么,到秋冬季节与东半山一比较就露出了荒凉的面目。从山顶到脚下有一条明显的凹沟,沟的底部有岩石洞口,大股清澈的泉水从这里滚滚而出,往下泻去发出哗哗的响声,一条小河就是在这里发源,村里人将这水源称作为龙潭泉。</p><p> 长辈说我们的王姓是从高州乡高滩村迁来的,有族谱详细记着。或许是高滩村的哪位先祖偶尔一天从这里路过,走的又累又渴时,俯下身喝了这甘甜的山泉便萌生了在此定居的念头吧。一代一代下来,村里有了几十户人家,开垦出了几千亩粮田和旱地,房屋建在东面的小山丘上。不得不佩服先辈们的智慧和勤劳,他们用石块在龙潭口垒起一个半圆形大坝,将泉水的水位提高,大部分的水从坝的中间缺口流到主河道,一部分水往东沿山脚修成的小渠道流到村里供各家各户饮用,另一部分水沿西面山脚开凿的沟渠去灌溉那梯形分布的粮田,三股水最后又是在东西两边山丘合拢处名叫长巷的地方汇合。</p><p> 敲开西半山黝黑岩石的外表,里面竟是纯度极高的石灰石。村里建房打基脚和混墙都是用这西半山的石灰石。二伯是村里采石烧制石灰的行家,钢钎凿眼,炸药爆破,煤石混装入窑,掌控火候等工序都是那么的娴熟,最后出窑时他的衣服、眉毛和头发全都粘上了白色的石灰粉,只剩两个黑眼珠在不停地转动。二伯为村集体和各家各户默默地做了许多奉献。</p><p> 西半山后面是担水坳,再往山里去有一个叫洼上塘的地方,每年春夏季会因雨水的累积而形成一个极大的湖面,这是我幼时见过的最大的水面。平时在小河与池塘里摸爬的我们哪见过这么宽的湖面呀,即使在盛夏里来到洼上塘,我们也是怕到湖的中间去,只能是在边上游游水过个瘾,可那水却冰凉刺骨,让人倒吸凉气。秋天后湖水干枯,见到湖的中间有个很深的漏斗形大洞。村里有人说我们的龙泉水与洼上塘有地下河相通,曾经有人在这个漏斗口撒下谷壳,最后发现谷壳从半山的龙泉口流出。这也许是我们先人最早对水源的考察吧,后人也从没有去印证,但我对此是怀疑的。洼上塘的水经常会干涸,可龙潭泉从未断流过。东半山后面曾经是大片的原始森林,儿时的我们,不结伴是不敢走进的。七十年代从萍乡安源和高坑煤矿开来的一辆辆大卡车把整山的木头变成了无数条矿坑的支架,多年后才觉得河里的水流渐渐地小了。</p><p> 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的少,龙潭的水也明显地少了,在分田到户后,村里人为引水灌溉农田常常守夜到天亮,有时还不免发生了争执。于是村里人决定抬一头猪到龙潭泉去祭杀,敲打锣鼓,燃放鞭炮,烧香作揖,仪式够隆重的。至于是否祈来了雨水倒是不记得了,但村里人对龙潭泉其实是与山里的每一草每一木根系缝隙相连的道理还是不够明白。</p> <p> 又是一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的闷热,在田间看瓜的我们都感觉不好受。突然老天下起雨来,雨势又急又大,是我一生中仅见过的一次大暴雨,那风更强劲把重重的雨都吹斜了。小瓜棚哪顶得住这阵势,不一会我们就全身湿透,让大风一吹便冷的直打哆嗦。于是我决定索性冒雨跑回家,跑过小河时还没发现河水有明显的变化,可是到家里换下衣服没几分钟再出门一看,一股强大的洪流从半山以及后面的大山里奔泻而下,瞬间从河道溢出并淹没了沿岸的大片稻田。山里的大木头也随水势急飘而下,后来洪水褪去后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了田地里。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山洪暴发。</p><p> 也许是林业部门首先意识到了森林过度采伐带来了后患吧,后来村里接受了植树造林的任务,政策还许可有一定的报酬,我们家分得的任务是在半山顶上挖树洞。这年正是寒假期间,我也有机会参与其中。山顶的地面都是岩石多年风化后形成的碎石,几乎没有多少泥土,我真怀疑树栽在这是否能够存活。为了能赶在过年前完成任务,我们大年三十都还在挖洞,家里把年夜饭做好送到山上来,一家人在一个空地上围在一起吃了一餐别样的团圆饭,大人们还不时地招呼我多吃点肉。也许是因为劳动消耗多一些,我感觉这饭吃的特别的香。这年关的天气出奇的好,休息间隙我站在山上最高的地方把全村看了个遍,村里的房子成了一个个小纸盒,路上的行人就像是一个慢慢移动的小蚂蚁。再将视线望向远处,南边的下水、土桥头、黄家里,西面的杉树下、瑶山、六市等有我亲戚和熟悉的人的村庄,今日一并收入眼底,以往这可是要花好几天才能走遍的。更远的地方还是有山挡住了视线,那山外究竟又是一个如何的天地呢?这大概是我内心最早生出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吧。</p><p> 每次回到村里,都不免要对流经村落中心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多看上几眼,我的生活与这条小河发生了太多的联系。小学三、四年级,我要离开本村到土桥头的完小去上学,因路途较远,要带好午饭,可是水分多一些的菜捂上半天不好吃,奶奶苦于没有合适带送的菜而放心不下。有一天奶奶将小扁篓往腰间一绑,从大厅墙上操起一柄短把鱼网直奔小河长巷口,不一会功夫回来就差不多捞了小半篓虾米,倒在锅里烘烤,透明的小虾瞬间变成粉红色,挑去砂石、小田螺和水草再用油去炸一炸,最后撒上食盐,这天带的午饭恐怕是我记忆中最鲜美的一餐。</p><p> 村里的天祥叔是个捉鱼能手,他从小河边上走一趟就知道哪儿有鱼,选的地方往往是河的转弯处,他用石块和泥土筑起一堵墙挡住回形弯,使水从外墙继续往下流,然后再用脸盆将回形弯里的水舀出来,舀出水的速度必须比从墙漏进的水要快,他那壮实身体此时正好发挥作用。大约舀出三分之二的水就可以用手去捉鱼了,鲫鱼、鲶鱼和叫不上名的花背鱼,甚至还有甲鱼装了满满的一大洗澡盆,让我们羡慕的不得了。后来我们也学着从河里去弄鱼,起初是钓鱼,从山上找来细长而柔韧的小竹竿,普通的棉线做鱼线,鱼钩是用缝衣针在灯火上弯成的,浮标是用晒干的大蒜头最中间的芯子做成的,就这样的工具居然也能钓到不少鱼。然而,这还是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求,于是我和堂兄又商定一起去药鱼。我们从村子周边找来一种叫做辣燎草的植物,切成一截截与茶枯饼一起捣碎,拌上熟石灰,最后用滚烫的开水去浸泡,两人将这一大桶的药抬往半山西边的那条小渠道的上游,将药倒入水中还得使劲地搅拌,让药均匀地扩散出去,然后就沿渠道一路下去捞鱼。用这些办法获得的鱼便成了我们住校读书时的菜肴,从小学到中学,是这条小河把我们一点点喂养大。</p><p> 都说一方水养一方人。我们村里各家都有一个摆布相似的灶膛,中间竖着大约一米多高的炉灶,灶上安有一大一小两口锅,大锅用来煮饭、蒸饭,小锅炒菜。灶门前的地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长方形柴火炉,火炉前面摆放着一条带有靠背的长木凳,木凳后面储存着茅柴和硬柴。火炉的上方有两个可以升降的铁钩挂着的铁罐,铁罐大多用来烧开水。冬天一到,家家地上的柴火炉都有着旺盛的炉火,我们暑假从东西两边山上砍来的木柴便派上了用场,那上串的热乎乎烟气,熏烤着挂在楼顶的腊肉,一家人围在火炉旁有说不完的话。从未进过学堂门的奶奶口才甚是了得,她给我们讲了祖辈们读私塾、做挑夫、逃兵荒等许多的故事,还教导我们很多待人接物的道理。这时如有邻居或是客人到来,必要奉上一杯热茶,另外在茶杯上还要架上一大朵的盐姜或醋姜。奶奶说山里的泉水性寒岩浆又重,必得用姜方可缓解,说的客人非吃下那姜不可。年末快到了,妈妈要利用晚上的时间给家里的每个人做一双布鞋,妈妈手上力气很大,她纳的鞋底针脚特别紧很耐穿,鞋面也特平整漂亮,大年三十我们一定要等着妈妈把鞋和袜帮缝制好后才肯去睡下。我想,中国的农耕文化就是通过这样口口相授,面面相教而得以传承。</p><p> 七十年代末我顺利地通过了高考,终于走到了更远的世界去继续自己的学业,然而毕业时我被通知分配到外地工作了,从此就离开了家乡,也很少再喝到家乡龙潭泉的水了。几多次都产生过要重新回到半山顶去看看的想法,可始终是没能成行,我知道是自己的决心不够强大。站在老家门口我痴痴地遥望着北面的半山,猛然间我发现这半山分明就是一个山神,那东西两半山是山神一阴一阳的两张半脸,两边延伸的小山丘即是他的两臂,长巷口庙前几棵古老的松树便是他合掌竖起的几个手指,两臂间和盘托出的是肥沃的田地,中间流经的小河是山神口中吐出的灵泉。山神庇佑了村里的祖祖辈辈,仍将呵护着这里的子子孙孙。</p><p> 啊,上水,上水——上善若水。</p><p><br></p><p> 作者 王冉 写于2017年12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