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儿子

阿祥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不远处的山坡上，收过小麦的地里，枯萎的麦蔸间，透着一层绿色，这是麦地里套种的花生长出的新苗。

父亲弯着腰，一只手拔着麦蔸，一只手护着旁边的花生苗，这是全家人的希望，仿佛每一棵青苗都是刚榨下来的油滴。他赤着脚，麦蔸带起的泥土掩埋了他的脚背，偶尔直起的身子，在山坡上，被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几只雀儿，在地里找寻着遗落的麦粒或是虫子。

男孩跟在父亲的身后，手里握着锄头，小心地除着杂草，他的心思早不在手里的活计，不时回过头看一眼地里的雀儿，再抬眼望望远处升起炊烟的地方，盼着喊吃晚饭的人早点出现。

大约三五天前，男孩因为考了全校第一，在全乡学校排名靠前，校长组织老师和同学，敲锣打鼓送喜报到村子里，大红的喜报就贴在村头一家房子的南墙上，那是全村男女老少端着碗也要每天去聚在一起说东道西的场地，所以，免不了惹得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们议论了好些天。这些天，父亲正好在家，也看了喜报，却一句话没说，倒是男孩母亲高兴了好一阵。

“好好读书吧，现在也不讲阶级成份了，考上大学，去外面见大世界”父亲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着男孩说。

男孩没有说话，他看见火红的晚霞，黛色的山岚，倒映在山坡下的水塘里。

那一年，男孩13岁。

7年后，男孩没考上任何一所大学，但这一天父亲在花生地里说的话，连同夕阳照射下的这片被叫做“团山”的山坡地，一起被定格在他的脑海里。还有那个被全村人称为“道人”的校长。

后来有一次回乡下，男孩和“道人”校长碰着面。

“还记得这事吗？”男孩问。

“忘了，忘了哦！太久了”校长笑着说。

这场景，恰似一幅油画，间或浮现在男孩眼前，色彩斑斓，线条分明，清晰如印，经年久月不曾忘记。

四十年后的今天，2020年6月21日，父亲节，武汉光谷体育馆，华中科技大学2020年云毕业典礼线下线上同步举行，当年那个男孩的儿子即将从这里研究生毕业，因为疫情，儿子不在现场，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参加云毕业典礼。

儿子此刻正驾车从汉口回汉阳的家，车载智能大屏正放着现场直播，他不敢分心，瞪大眼直视路面，他说校长的演讲，不知道听进脑中几句。

一个月后，儿子将正式脱离学生时代，入职华为研究所，开启职场生活。

几乎同时，一江之隔的他，当年那个山坡花生地的男孩，工作之余，正偷偷通过微博，同步观看华中科技大学这场特别的云毕业典礼。两年前因为工作原因，他错过了女儿武大研究生毕业典礼，本以为儿子的毕业典礼能亲临现场，感受一下学子惜别校园的气氛，不曾想这场疫情闹的连儿子自己都不能到现场。但云直播弥补了美中不足，他有些激动，儿子终于毕业了，这宣示多年的求学之路终于圆满，一个家庭，两位父亲，三代人的大学梦终于成功实现。

他想到父亲，也想到了自己。

2011年秋，女儿正为准备高考全力以赴，儿子刚进高中，一家人租住在一个十多平米的单间里。其时，父亲病重，12月1日病逝，生前曾嘱咐他和妻：“别耽误两个孩子考学，租个大点的房子吧，辛苦点，伢们书读出来不就好了吗？”“嗯，我在找房子”看一眼瘦弱的父亲，他心不在焉地答着。在父亲眼里，上大学是很了不起很幸福的事，但他不知道，后来的大学再也没有当年那么荣光，满街大学生，一抓一大把，就业难上难，压力山大，哪来的幸福可言。

2012年，女儿考进了中国地质大学。

全家人欣喜万分，可惜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不然，他一定笑得很开心。在父亲离开后的一年又五天后的2012年12月6日，母亲也去了天国。痛失父母亲人，喜送女儿入高校，一悲一喜，他才明白，世事无常，有些事无能为力，有些人终要永别。

他觉得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有着坚韧意志的男人，只是觉得自己比父亲幸运，这种幸运，带来的幸福感不全是因为自己培养了一双高学历的儿女，还有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他一时难以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