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世态炎凉——石溪散人

石溪散人

　　同大多数人相比，你平凡的实在是乏善可陈。

可是，有你在，家才在。

犹记得儿时的我总生祸端，你总是无休止的责骂，羞辱，甚至因为我为自己抱不平想要挽回一些颜面的时候，你让我很难堪，对我说：以后的路，你自己走！那时你自己也深知自己因为家里人口多，三个姐加一个我，再加上各方面都没有优势：房子小、工资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后来的我考上大学后还需要你的帮衬。当时的我觉得你为了躲清静去了姐夫的拌合厂里做监管去了，一去就是七年，说实话，母亲是为了打开我们的心结，为了给你一个面子，我才决定和你说话的。而最终让我对你产生好感的原因，是你的那手好厨艺。

我连同母亲及姐姐们在厂子里见面后，你说：“儿子，我知道你很努力，啥也不缺，所以也没什么送你的。不管怎样。你中午就在这儿吃口饭吧。你的诚恳让我们不忍心拒绝，留了下来”你没让她们伸一下手就做了四菜一汤，让我们吃的不忍释筷。

临走时，你用玩笑的口吻对我说：“以后要是想吃了，就来。这儿虽然啥也没有，但招待你还是不费力气的。

后来，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最终还是认同我的观点。理由其实算得上自私——她服从并照顾了父亲大半辈子，她想做一回被照顾的对象。

就这样，渐渐的你越来越能走近我。那天，你、母亲及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特意将自己取得的成绩拿出来和当年的你比较，表面上看是为了表达对你的重视。其实，是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作祟。但你并没有让我的炫耀得意多久，走出酒店时，你悄悄对我说：“以后请我吃饭咱们就去街边的小店，在那儿我吃得饱，还不心疼。”是你那太诚实的表情，烫伤了我的虚伪，让我觉得：跟一个老实人玩心眼，就像大人哄孩子一颗糖果一样，已经接近了一种无耻。

我上学的那些年你把我母亲照顾的很好，她每次都要跟我嚷嚷着要减肥，那语气是幸福的。

我犹记得从前，我每次放假回家，她都跟我抱怨，抱怨我父亲那几乎坚守了一辈子的陋习。印象中没怎么吃过你做的饭，在吃了几次后，对母亲所做的饭颇有几分不满。 一次，和你一起吃饭时，我忍不住对家人说：“下次爸做饭时，你们在边上学着点。”母亲及姐姐们表情中并没有虚心好学的成分，反而有几分愠怒。你赶紧出来解围，说：我这辈子啥也做不好，就长了点吃的本事。你们可都是做大事儿的人，千万别跟我学。要是馋了，就过来。这做饭的啊，最怕自己做的东西没人吃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说：“他这个人，天生就愿意低到泥土里。我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感受母亲为了消除我对你的误解说出对你的轻贱，心里并不想替你辩解什么。毕竟，几年以来始终是有了隔阂嘛。

姐姐搬新家的那天，你和母亲来燎锅底。你严格的按照民间习俗，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可是，等到吃饭时，你并没有出现在主座上，到处都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像是掐好了时间，等宾客散去，你回来将剩菜剩饭收拾起来准备吃，母亲并不希望你这么做，你小声对她嘀咕：晚上我给你新做，这些我吃。母亲说：干嘛天天吃剩菜剩饭呢？父亲回答说：儿子的钱都是辛苦换来的，咱帮不了孩子，那就尽量帮他省点儿。你的话，让母亲心疼了很久，然后她决定告诉我。听着母亲在电话里替你说好话，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

渐渐地，对你的好感越来越浓。有时候，甚至有一些依赖。你总是无声地为我们做很多事。换掉家里的水龙头；母亲病时，不眠不休的照顾，为了不让我们担心直至病好才告诉我们。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病倒，而且病得很严重。我，还有姐姐们起初对你的治疗都很积极，我们希望你可以好起来，依然向以前那样为我们服务，任劳任怨地。

可是，你再也没有站起来，原来只会微笑的你，变得无比脆弱，总是流眼泪。

母亲照顾你，你哭；外甥们给你削水果，你哭；我们带你郊游，你哭；为了看病看着花钱如流水，你哭……

终于有一天，母亲怀着减少我们的负担狠下心对我们说：我照顾不动他了，我们到了这个年纪，不想做你们的拖累。这就是冰冷的现实，我不想让母亲做这个恶人。于是我也狠下心，去和父亲说：我们这个年纪，抬头有老要养，低头将来会有人等着啃我们的老……你的眼泪又是夺眶而出，曾几何时，你的眼泪就像一个开关自如的水龙头。我尽量做到不为之所动。

爸，我们都得上班，出院后你就还回拌合站，我会经常去看你的。话说到这里时，你不再哭了。你频繁的点头，含含混混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用经常来的，知道你们事情多，不用……”

走出病房，我在医院的门口还是流了眼泪，说不清是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

之后我频繁的为你置办生活用品，手机、电脑，装了电影以及一些你喜欢的棋牌游戏……让你闲来有事可做。我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努力地做到仁至义尽。不单是为了你，只为安抚内心的不安。你去厂子里的那天，我没有去，而是让同学去接的你。同学回来后对我说：“叔叔让我跟你说让你放心。这些话，多少安慰了我，我感到了一丝轻松。可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得太久。

你不在的那个春节，过得有些寂寥。

再也没有一个人甘愿扎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吃的。我们坐在五星级的酒店里吃年夜饭，却再也吃不出浓浓的年味。外甥们在回家的路上说：“我想吃姥爷做的饭。”

母亲为了不让姐姐增加负担用眼睛示意外甥不要再说话，可是外甥反而闹得更凶：“你们为什么不让姥爷回家过年？你们都是混蛋。”

姐姐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那耳光却像打在我的脸上，生生的疼。

外甥的一句话，让我们曾经自以为是的所有心安都土崩瓦解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的眼睛也红红的。

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多么不愉快的大年三十。

我无比怀念去年你还在家里的那个年——一个家的幸福温馨，总是建立在有一个默默无闻地付出，甘当配角的基础上。

今年，配角不在了，我才知道，戏很难看，极为无聊。

不知道在这个夜晚，父亲，你跟谁一起过？又是否会想起我们？会不会为我们的无情，心生悲凉！

新春的钟声敲响后，我还是驱车去了你那里。你步履蹒跚地给我开了门，见到我，嘴上在笑，眼里却有了泪。走进你冷锅热灶的房子，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止住。我拿起电话，打给了姐姐姐夫，大骂一通后，开始给你包饺子。厂子里照顾你的工人们也回家了，给你的床头预备了足够吃到正月十五的点心，我再次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娘。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你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你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打开那瓶之前送给你的酒，给你我各倒了一杯。酒水下肚。我说了许多话：“爸，你不能怪我，我真不容易现在……“你一直在点头，依然还是那句话：“儿子。”

我在初一的凌晨摇摇晃晃地离开厂子，喝了酒，只好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一个人走在小道上不知不觉睡了一整晚，起来后满目凄凉。

手机响，是姐姐打来的：“你在哪儿？”

我再次发了火：“我们都是什么人啊……良心都让狗吃了，还人模狗样地仁义道德，无耻！”站在小道上，我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骂够了，骂累了，我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背起你就往外走。你挣扎着问我：“这是干嘛？”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你说：“回家。”

你回来了。最直接表达高兴的，是活泼的外甥们，他对你又搂又亲，吵闹着要吃炸麻花，要捏小面人儿。母亲把我拉到小屋，问我：“你疯了？你把你爸接回来，你姐他们怎么想啊？”我不再发火，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他们做的不对，那是他们的事，不应该成为咱们放弃接我爸回来的原因，因为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爸。放弃他，很容易，但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儿。我想活得心安一点儿，就这么简单。”

同样的话，说给母亲时，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妈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我说：“妈，放心吧。以我现在身体力行，养个你们还费劲吗？”

不一会儿，外甥进来了，进来就求我：“舅舅，别再把姥爷送走了。以后，我照顾姥爷好吗，等你老了，我也照顾你。”我把外甥搂在怀里，心里一阵阵惊悸。

还好，还没有明白得太晚，还好没在孩子的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孝之子的印象。

“姥爷嘛，就是用来疼的，怎么能是用来送走的呢！”我含泪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哭了，每天都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我，对你很挑剔：“爸，今天这套衣服穿的也不帅啊，和我妈也不配套啊。“爸，几天不洗澡了，不是我说你，越来越懒了啊。”

我没大没小地跟你开玩笑，你乐得合不拢嘴。

好景不长，为了他们的生意你还是去了厂子里，慢慢地也能接受这个现实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变得越来越亲密。一天，你把我叫到厂子里，跟你来到房间，从被子下面拿出一个存折。你说：“这钱，给你。我知道，为我你花了很多钱，这点钱根本不够。而且给你钱也没有让你替我保管的意思，就是爸一点心意……我说：“爸，你不用说了，我收下。”你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那天，姐姐们带着外甥、来看你。你虽然没有流露出抱怨的意思，可是，从你们的言语之间，我还是看到了生疏的痕迹。说实话，我的内心居然充满了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亲生又怎样？人与人之间，只有关爱，才可以亲近。 就像我和你，现在可以开各种玩笑，也可以托付各种心事。

这些，岂能用得失来衡量！

这之后，每个周末，不管有多大的事情，我们都会隔三差五的接你回家。等待我们的永远是一桌很家常、很可口的饭菜。你还是一如往常的躲在背后做饭。但是，我们却对此习以为常，觉得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生命不息，为儿女操劳不止。你乐在其中，我们，安于享受。

只是外甥们都很依赖你，总是在我们忙的时候钻到你怀里，偷偷的为你服务。看着你们小心地保持着你们之间的默契与秘密，我的心里满溢幸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渐渐地，你又向原来一样，开始做这个家庭的配角，把自己努力放在不被关注的位置上。你觉得那是最适合你的位置，而我也彻底明白了“父亲”这个角色所承担的重量，也懂得了父亲在厂子里七年之久的原因。我也不再同你客气，有时甚至会命令你做一些家务，比如在你有些慵懒的时候。

我知道：我必须用这种方式尽量延缓你的衰老，延迟你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速度。

因为，有你在，家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