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文青”

东驰垣埂毛尖

<p>  据说,人有记忆是从3岁开始的,而我的记忆来得稍晚一些,是在父亲工作调动举家搬迁到阳长中学的那一天开始有了影像。那年,我4岁。 </p><p> 七十年代初的阳中没有电灯,对于孩子来说,有了自由就有了一切,泥巴团也可以疯玩一天而不知疲惫,难熬的是没有光亮的夜晚。每到傍晚时分,就会被父母吆喝着赶回家,一群孩子冬天围炉而坐,看着昏暗的煤油灯冒着一股股黑烟发呆,夏天门前柳树下东倒西歪百无聊赖,这时父亲就会招招手:过来,都过来!于是,我们围着父亲,听着他关于外面世界的描述,说地球上有一个叫美国的国家造火箭,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很富裕,家家都有小汽车,另一个叫苏联的国家天天吃土豆炖牛肉,只要认真读书努力学习就可以穿上皮鞋到国外留学,当上科学家还可以坐火箭飞上月球呢!兄妹几个看着满天漆黑,拼命地想啊想,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美国的火箭日本的小汽车到底是什么样子,倒是土豆炖牛肉的香味仿佛飘满了昏暗的屋子,馋得我们直咽口水,哥哥说他梦里吃到了,真的很香呢!</p><p> 都说物质刺激的鼓励方法欠妥,但沿用至今依然屡试不爽。父亲就是在这昏暗的光晕里用这样朴实的方式开启了我的学前教育,在我们心里种下了向往的种子,朦朦胧胧的感受到希望、理想、世界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尽管懵懂模糊心里却因此有了想象有了问号,让我们在乌漆麻黑的夜里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尽管好远好远。</p><p> 我的启蒙是在阳长中学昏暗的灯光下开启的,而父亲最精彩最丰富的从教时光也是在阳中十年得到体现、升华而焕发光彩。我上小学时父亲教初中的语文和物理,任姐姐的班主任。听说父亲很会讲课,受人尊敬但鲜有笑容,我并没有过他快乐工作的印象,直到1978年国家重新恢复高考,全国上下热血沸腾,进入了一个兴旺的文艺复兴时期,阳长中学也迎来了她的鼎盛辉煌。父亲于1979年踏上了教学管理岗位,任职教导主任6年。重教兴教的国策激发了父亲压抑多年对教育的那份热爱和激情,这份激情不只父亲拥有,而是父辈的每一个阳中人都好像重焕青春一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仿佛一下回到青春年少时。整个阳长中学形成了一个非常强大的教学气场,浓浓的学习氛围裹挟着每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到求学洪流,不敢有丝毫懈怠!</p><p> 此间,我从未听到过父亲豪言壮语,只是看到他经常加夜班,刻钢板印试卷,制定教学计划、考试规则和流程,组织安排了大大小小的数场考试。父亲将自己的教学经验和理念融入实际,身体力行地引领着大家,积极投身到如火如荼的兴盛教育大潮,阳长中学的教学质量迅速得以提升,中高考升学率在全县名列前茅,一跃与县一中齐名。声名鹊起,引得周边县城的生源纷至沓来,甚至有省会和省外的学生前来求学。家长寄希望好孩子能在阳中得以提升和飞跃,调皮孩子能得到管制、教化和脱变。盛况空前!当时的阳中就是毕节地区的一张名片,是一个神话,一个传奇!这是父亲最忙碌最辛苦却是笑容最多的一段快乐时光。</p><p> 就是在这样一个一切为了高考的时代,时任教导主任的父亲竟然开设了一门不增分的副课----书法,由他自己授课。当时,我是有些懊恼的,因为大家认为非考试科目纯属浪费时间,而且上副课的老师算不上真正的老师。不曾想父亲视角独特,教学方法新颖,先从美学角度教大家怎样欣赏汉字的美感,再和英文的书写相比较找差异,因势利导教授书写要点和方法。口若悬河,洋洋洒洒,生生把一门被藐视的副课上得妙趣横生。我悄悄观察,之前的无精打彩变成了认真聆听主动临摹。可惜,没过多久还是在高考面前败下阵来。这是我唯一一次享受父亲授课,却足以让我领略到了父亲讲台上的风采和魅力。多年后,我曾问过父亲开设这门课的初衷,他说,一是书法是门好学科,二是借此能舒缓大家争分夺秒、你追我赶的紧张和压力。</p><p> 父亲工作高效而不拘泥形式,作风严谨而不古板,要求严格却宽容民主。每逢大考在即,总看到父亲带着教研处的老师们彻夜加班,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地连轴运转。工作之余,年轻老师总喜欢和他聚在一起,打球下棋、打平伙(AA)大撮一顿,吹牛(聊天)瞎聊一通,第二天一切又回到井然有序的工作状态。父亲就这样和阳中一起奋斗一起成长,走过了13个春秋。 1985年父亲调入县教育局招生办,负责全县的招生工作,责任更加重大成效也更加显著,但父亲总是对阳中多了几分关注。每每大考过后总会听他说起阳中的情况,时而兴奋时而扼腕……我坚信,阳中十年是父亲执教生涯中最好的青春年华。</p><p> 置身于一个大好时代,在阳中这片良田好土,和一群热爱教育的同事,共同努力辛勤耕耘,在阳中绚烂辉煌的画布上添过一抹色彩,作为一个执教者,纵然父亲淡泊名利,也是满心欢喜的享受着阳中教学兴盛带来的荣耀,毫不掩饰作为阳中人的自豪。这应该是每一个参与了播种耕耘的阳中人丰收后的喜悦和发自肺腑的骄傲,无需推辞谦虚这么矫情吧!对于父辈的阳中人来说,阳中已根植于心,溶入血液,浸入骨髓!我想,父亲和曾经的阳中人必定是快乐的,幸福的!阳中岁月更是一生的无上荣光!</p><p> 在我十一年的读书生涯里,父亲对我学习的直接干预有过两次,一次是初入学时,要求养成必须先完成作业才能做其他的习惯。之后再也没有过关于考分之类的询问(当然他一定是知道的)和要求,但却拥有《小朋友》《故事书》《儿童文学》《世界童话选》等课外读物。我上初中时正值父亲全身心投入教务的繁忙阶段,改革开放让被禁锢的文化作品如雨后春笋般葱珑繁茂,父亲订阅了《当代》《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十月》《连环画册》《大众电影》等等优秀刊物。刊物送到,兄妹几个一哄而上,谁先抢到连吃饭这等大事也无暇顾及,一头扎了进去,跟着主人翁北上南下看世界精彩,共享喜怒哀乐。1984年中考,我成绩并不理想,父亲只说应该能更好些嘛!上了高中可得努力了......于是跟着父亲天天看奥运,一起欢呼雀跃、加油呐喊,享受了一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暑假。</p><p> 我在理科方面几乎没有开智,上了高中后数学更是一落千丈,父亲只好请老师帮助辅导,这是父亲对我学习的第二次直接干预。可是几经努力无效,父亲笑说“没有办法了,你是理科绝缘体”。于是达成共识,放弃!在我高考连连失利时他也只是表示不解和遗憾,从未有过批评打击或苛责。父亲坦然接受了我的缺陷,却将他一生的藏书交给了我,每个月还补给10元钱用于购买新书,我参加工作后补贴增加到15元,他说涨工资了。</p><p> 父亲的开明和宽容决非溺爱,而是难得的睿智和胸怀。他引领着我们的认知,关注着我们的成长,帮扶着我们的学业,但决不包办、不强求更不会苛责。这样的接纳和包容恰恰令人心生敬畏,姐姐和大哥都学业有成,而我却因辜负了父亲而愧疚至今,觉得白白浪费了父亲的给予。所幸,我们都还笔直,没有长成歪脖子树。</p><p> 父亲名“清恒”,曾经有人惊叹这名字很“琼瑶”很文艺,其实取名的爷爷就是一个农民。不过,父亲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儒雅,打球下棋时的洒脱,挥毫泼墨时的清逸潇洒,聚会聊天时的直率风趣,看奥运时的欢呼雀跃.....严谨而灵活、严厉但包容,豁达又开朗的父亲是不是很酷、很帅、很飒?这种种特质,如若在当下不正是妥妥的一枚“文青”吗?</p><p>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7年了,我几乎是有意封存了有关父亲的记忆,不愿轻易提及,偶尔动念写写和父亲共同的日子,却害怕触及藏于心底的柔软而作罢。时值阳中50华诞邀约,试试,还好!温暖多于疼痛。</p><p> 想必,父亲此刻一定想说:感谢阳中,祝福阳中!</p><p> 而我,却想对父亲说:爸爸,能做您女儿,真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