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的思念

洪燕峰

<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转眼间父亲节又要到了,尽管父亲离我而去已经几十年了,可是每当父亲节来临时,我总会想起和他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我小的时候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父亲忙于工作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他回家时,大部分时间我已经入睡。文化大革命期间,父母双双被隔离审查,然后下放到江西卫生部“五七”干校劳动,在这期间我到东北参了军,从此天各一方。后来我离开部队又上了学、分配了工作。这时父亲离休了,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起来,也是我一生中最为难忘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休以后开始了一个退休老人的生活,买菜、做饭、听京剧(喜欢程派艺术,兴头上也跟着哼唱),自学电子琴,吉他。多年的紧张的工作使他放弃了许多对生活的爱好,离休之后他把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记得那时候,家里没有烤箱,他找来了洋铁皮,根据煤气灶的形状,自己敲制了一个土烤箱。为此,我第一次吃到烤五花肉,烤肉皮。那滋味太棒了,尽管那时没有烤肉酱,只是散了一点盐,其美味让人至今难忘。</p><p class="ql-block"> 当然在他研究厨艺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失败。白斩鸡是上海本帮菜之一,也是最好吃的一道菜(我认为)。父亲年轻时在上海求学曾经吃过,但是在北京要想吃到地道的白斩鸡不是一件易事。那时候北京正宗上海餐馆很少,自己做,鸡不好买。</p><p class="ql-block"> 市场上购买的鸡在炖的时候,在15-20分钟开始第一次烂,这时鸡肉是脆的,肉质的营养尚在鸡肉里,沾上调料鲜嫩无比。20分钟以后,鸡肉就咬不动了,3-4小时开始第二次烂。这时鸡肉虽然可以咬得动,肉质的营养已经进入汤汁了,鸡肉就不那么好吃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个时候物质不像现在这样丰富,要想吃鸡,我周末一早就要骑自行车到郊区农家小院用钱买或用粮票换取。鸡收拾干净以后,入锅,父亲掐着秒表在煤气灶台开始做鸡。一次次的失败,使他非常沮丧,最后只好炖烂了改成红烧鸡块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执着我还是万分高兴的,因为这样我每个星期都可以吃到红烧鸡块了,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周吃一次鸡也不是一件易事。于是我不断的鼓励父亲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一定要吃一次正宗本帮菜的白斩鸡。父亲似乎看出来我的用意,在实验摸索过程中不再用整鸡了,而是半只半只进行摸索。</p><p class="ql-block"> 我也和父亲“斗智斗勇”,我也知道要想做好白斩鸡的方法控制因素可能很多,除了控制温度以外,可能还有鸡的种类、鸡的生长周期、烹调锅的热容量等等。为了每一个星期都能吃到红烧鸡块,每次买鸡的时候,我都会变换上述控制因素,使父亲不易掌握规律。正当我洋洋得意而父亲“屡败屡战”进退维谷、欲罢不能之时父亲的白斩鸡竟然做成功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次我把鸡买回来,父亲又开始做鸡了,没有过多长时间,煤气罐里没有煤气了,我只好去换煤气。等我回来,一盘美味可口的白斩鸡赫然摆放在餐桌上了,白斩鸡浇上调料,入口香辣脆滑。据父亲说,做了一半断火了,白斩鸡肯定做不成了,于是把鸡从锅里捞出来,准备改刀做红烧鸡块。在这过程中,他发现鸡竟然嫩脆无比,这不正是孜孜以求的白斩鸡吗?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随即父亲宣布白斩鸡不再做了,他解释道,做白斩鸡应该用生长期一年半的三黄鸡,北方这种鸡较少。至于其它种类的鸡能不能做,他只是探索一下,此外就是让我解解馋。</p><p class="ql-block"> 离休以后,父亲不再去理发馆理发了,战争时期他曾经自己给自己理过发,现在他买了理发推子、剪子又捡起了老手艺。他面对着前面的大镜子,一手拿推子,一手拿小镜子照头部的后面。右半部理好,他开始用左手使推子,修理左侧头发。最终左右手使剪子修理头顶长发。理发器械上下翻飞,左右手交换竟然如此娴熟令人困惑不解,我相信这种理发绝技不是一般人能够掌握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姐姐短期出国,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可以购买一个“小件”进口商品,如小录音机、吸尘器或电子琴,父亲竟然希望姐姐购买了一个雅马哈电子琴送给他。我们对于父亲的决定都十分不解,要知道学习音乐要有一点音乐天赋并且需要有一定的乐理知识,特别是电子琴,可能还需要一个教授老师吧。我当时觉得他什么也不具备,资源白白浪费了,最后啥也不是就是结局。不过花点钱哄老爷子一乐,也算做晚辈的一份孝心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干则已,一干兢兢业业,他跑遍了各大新华书店,买来了音乐乐理、电子琴指法等教科书孜孜不倦的学了起来。一段时间过后,父亲已经从弹杂乱无章的音符中脱颖而出,可以弹奏简单的练习曲了。父亲初弹奏时我还能听出什么曲子,不时地到他房间假模假式赞美一番,后来就听不出什么曲子来了,歌片竟然也换成像蝌蚪一样的五线谱。后来再想假模假式赞美老爷子,已经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语言了。</p><p class="ql-block"> 春节临近了,家里笼罩着一派喜悦的气氛。为了增加喜庆的色彩,父亲开一瓶珍藏多年的外国白兰地。在年三十的前一天,合家欢聚,酒足饭饱之后,父亲开始了汇报演奏。他自己弹奏并和母亲合唱了“新四军军歌”、“抗大校歌”和抗日歌曲“五月的鲜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抗战时期的老歌,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和母亲唱歌。</p><p class="ql-block"> 歌词和曲子听了让人激动不已,催人上进的革命情怀油然而发。他们在电子琴的伴奏下忘情的唱着,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年轻的时代,为了中华民族的的崛起这些热血青年在奋斗着。是呀,共和国的旗帜下有他们和他们战友血染的风采而为之奋斗付出的爱。</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有些沧桑悲怆。几十年过去了,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社会主义祖国强大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两鬓已成霜,不再是世事苍茫让人迷茫的热血青年了。曲终意未尽,父亲又拉起了京胡,自拉自唱,从那悲悲切切的声调判断可能是程派的一个曲目吧。唱词我听不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唱曲却引起了我一丝不安。不久,我的不安得到了印证,那次父亲的慷慨激歌竟然成了在家里的“千古绝唱”。</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傍晚,母亲打电话叫姐姐回家,我们一起背着父亲讨论他的病况。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在体检时发现肝部有肿块,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最后诊断为胰腺癌扩散到肝脏,已经属于肝癌晚期。</p><p class="ql-block"> 听到此言,我和姐姐目瞪口呆,欲哭无泪。母亲征求我们意见,是否告诉父亲他的病情。我和姐姐都不同意现在告诉他,等他病重再告诉他不迟。父亲离休以后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不久前刚刚给父亲落实了政策,文革期间造反派占我们的房屋退还给我们了(我们家四居室竟然为三家合住),在隔离审查期间扣发的工资又如数退还了我们,父亲虽然已经离休,党和国家还给调整了工资并享受付部级待遇,这一切刚刚开始怎么就要结束了呢,这对父亲来讲太不公平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她说,父亲是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了,虽然不是战斗在生死斗争前线,但也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他会平静的接受这个现实的。何况他是懂医的,几天来连续的医学检查他多少能够看出一些端倪。</p><p class="ql-block"> 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步入了父亲的卧室,母亲简洁的转述了几个医院的医学专家的诊断意见。父亲默不作声的静静的听着,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喃喃说到,有结论就好。人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听到这儿,我和姐姐都流下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见状父亲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肝癌一般还有3到6个月的时间。人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一种幸事,没有什么可以悲伤的。这样我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来考虑后事了。后来他留下了遗嘱“鉴于我们国家目前对肝癌治疗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病重后期不做抢救性的治疗,以免浪费有限的医疗资源。我去世以后,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设灵堂,留下眼角膜、解剖遗体,供医学研究,”</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晚上如厕时听到了父亲的鼾声。如此惊天噩耗,父亲竟然如此淡漠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这不是去出差或是工作调动,简单和家人交代一下就可以了,这是我们之间的生死永别呀。</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段时间,扩散的癌细胞开始肆虐父亲的机体,他感到周身不适,为了缓解一下症状,不得已住进了医院。母亲给我和姐姐分了工,我上午陪护,姐姐下午陪护,母亲则晚间陪护。我们不同意母亲晚间陪护,考虑到母亲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怕她身体搞垮了。母亲深情的说,这次可能是你父亲最后一次住医院了,我想多陪陪他。此外我有战地特护的经验,病人睡我睡,病人醒我醒,这一点你们做不到,我不会累倒的,你们父亲是我这一生陪护最后一个病人。</p><p class="ql-block"> 癌症病人在后期的痛楚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父亲默默的在忍受着,实在忍不住就含一片止痛片,从来没有呻吟过。一天父亲略感好一点,他问我,癌症病人是怎么死的。我实在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于是顺嘴答道,癌细胞破坏了器官组织,人就死了呗。</p><p class="ql-block"> 父亲笑了笑说,就癌症而言是死不了人的,癌症病人都死于心力衰竭。癌细胞本身也是人体细胞的一种,只不过是一种变异的人体细胞,它比正常人体细胞功能差了。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父亲接着说,如果用种地比喻的话,具有正常细胞,一亩地打400斤粮食,满足你机体再生的需要。而癌细胞一亩地只能打100斤粮食,满足不了机体再生的需要,最后以至于50斤,10斤。越是缺乏营养机体越是虚弱,恶性循环,导致心力衰竭。</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癌症”的认识不管是否正确,他的病情发展却证实了这一点。癌细胞的扩散使父亲这一亩三分地再也打不出多少粮食来提供他机体营养的需求,很快他进流食也困难了。医生采取了措施,把各种营养液输入他的体内。</p><p class="ql-block"> 有时父亲从昏睡状态状态醒来,看着输营养液,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他叹息道,这些高级营养液不如我能喝一口米汤。人能喝一口米汤,生命就可以延续。可是当他艰难的喝下几口米汤时又都吐出来。父亲苦笑了一下说,老天爷不赏这碗饭吃呀,顺其自然吧。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就长时间的处于昏睡状态一直到去世。</p><p class="ql-block"> 有时感觉稍微好一点,他也默默无语,静静的看着窗户外的蓝天白云。他在想什么呢?我想问,但是我不敢问,怕破坏这片刻的宁静氛围,毕竟属于老人家的蓝天白云时间不多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一次他稍微清醒一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吃力的对我说,蓝天白云象征着生命的永恒,但是对于个人来说生命是有限的。老子曾经说过,人之生也柔弱。是呀,人生的柔弱会带来不少遗憾的事。我年轻时曾经想当一名医生,这一点没有什么遗憾的,我的愿望实现了。遗憾的是我想做一名内科医生。尽管我也为此努力过,但是终究没能拿起听诊器而用起了手术刀。</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完了看似平淡又是十分曲折的一生,年轻时曾经想学习医学,成为一名救国救民的医生。日本人的侵略战争打破了他的理想,不得已只好弃医从戎,参加革命保家卫国。他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没有向他的敌人放过一枪一弹,可是他却挽救了成千上万负伤的八路军、解放军干部、战士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经感叹过,他原来想成为一名有所建树内科大夫,在学习时也努力付出过,不过最终上帝没有给他听诊器,给他的只是一把手术刀。被他救助的八路军、解放军伤员对他总是千恩万谢,他却由于缺医少药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时常感到内疚。但是在这些平凡的工作中,他总感到如履薄冰。他经常告诫自己和工作人员,对于这些负伤的八路军、解放军伤员,敌人给了他们第一刀是要他们的命,我们给他们第二刀是救他们的命,但是由于我们的失职也会要了他们的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古代星相学家曾经说过,地上每一个人对应天上每一颗星。帝王将相是天上的重要星宿,占据上天的主要位置,星大如斗。将星陨落,光芒四射,掷地有声甚至引起山崩地裂。老百姓则凡星也,其陨落在银河系只是微光一闪,转眼即逝,但也为璀璨的夜空贡献了他们美丽的一刻。物质不灭,灵魂永存。当他们燃尽最后的能量,放出最后的辉煌时,他们将以另一种形态在浩瀚的宇宙中与我们同在。</p>